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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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福冈地区夏日的非典型气温。还没走出博多站筑紫出口就闻见太阳光烤焦柏油马路的气味。车流与脚步声中夹杂着蝉的嘶鸣。熟悉的十分钟路程，也变得比往常难熬许多。三楼的窗户开着。拜此所赐，才到楼下就能听到窗户里某位男士孜孜不倦练习空挥的响声。
——真担心他哪天把玻璃砸了。
“啊，你来上班啦。”
三楼那家门可罗雀的私家侦探事务所责任人，听见推门声时依然坚持挥汗如雨，上身□□。像这样的情况，应该足以取证检举他性骚扰了。
“……看来又是很闲的一天呢……马场老板……”
“所以，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帮我买明太子啦！”
“……好吧。”
从他这抽一杯雪糕的钱当跑腿费好了。
十九岁的林侨梅从两年前开始在博多站附近的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兼职。她两年前在日本半工半读念语言学校的时候曾经被绑架，差点被卖给变态，千钧一发之际，被刚好在追查这件事的马场善治顺手救了下来。
跟泡沫剧一样的剧情，啧。
每逢被次郎或者榎田这些家伙调侃的时候她都生气极了，并不只是因为实际上对当事人来说这完全就是恐怖B级片剧情。你们能想像吗？手脚被绑着，像木偶一样被塞进三十二寸行李箱里。口眼被封上了，黑暗还是能从耳鼻灌进身体里，犹如沼泽的腐水般粘稠又冰冷，渐渐的连万向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也许人在接近死亡的绝望中会看到地狱图卷。沼泽渊底会有什么？是面貌狰狞的虫豸，还是覆满了森森白骨？
她看到了火。在她眼前，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出现了火光，像红宝石一样美丽剔透，缓缓把她包裹起来，温暖得几乎让人睡去。
——找到你啦。
温柔的声音唤醒了她。隔着蒙眼布也能感觉到日光的刺眼。剑刃的冰凉抵着肌肤，毫不费力地挑断了束着手脚的塑料绳。然后说话人蹲下来把她从箱子里扶起来，小心地撕掉她嘴上的贴纸，最后揭开眼前的黑布。
然后你们猜，她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天哪，这面具咋这么丑——！”
大家津津乐道着，话题就跑远了。没人会在乎小姑娘死到临头看到的幻象。马场说她从箱子里钻出来之后一直呆愣着，眼泪夺眶而出，一言不发，可是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实话说，看到黑服日本刀杀手背后的尸山血海虽说稍有些震惊，但她没在意；男青年摘下面具后的那张脸庞很好看，是最让人安心的那种俊气，她也没在意。杀手向她举起刀，面无表情的冰冷威胁式的语气，她依然不在意。
“真实身份暴露了，可不能随便放你走啊。”
刚才充斥着惊惶和恐惧，还挂着泪的眼睛里，忽然燃起紫色的火焰。
“既然这样就让我跟着你工作好了，如果有任何背叛的迹象，你可以随时像刚才一样斩了我。”
“这可真是……”
自己下意识的回话，连马场善治本人没法理解。
“意志很强的姑娘呢。”
像谁呢？
“同意的话……我还有一个请求。”
“等等我还没说同意……”
“顺便收我为徒，教我剑术吧！我绝对能派上用场的！”
“……这姑娘怎么也不好好听人说话！”
“拜托了！！！”
“先起来别土下座别磕头……”
他后来知道了林侨梅是个会好好听人说话的好姑娘，但是那时候她实在顾不着那么多了。
好不容易遇见了，绝对，绝对，死活都要抓着绝不松手。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
1.2
山里的凉夏让人察觉不到八月的脚步。海风徐徐穿过山林，千枝万叶齐齐震动如风铃。林宪明站在宮地嶽神社参道上，向山下眺望，玄界滩只剩海蓝色的一个小点，仿如天空与大地间忽然形成一道通往异界的小缝。
他犹豫着抬起手。海风和蓝色穿过他的指缝，撩动那长及腰际的金色发丝。
“林酱，累了吗？”
在宫津的最后一天，同居人一直是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跟平日看泡沫剧时差不多专注的表情，听到他的问话才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回道，怎么可能。
先不说这个，你说过待会下山会带我去吃宫津的渔港吃海鲜丼的吧。
难得的到附近山里出差任务，报酬定金就差不多是这穷酸事务所本行业务一年的营业额。听上去匪夷所思，所以无功而返也没关系，定金照付。
在宮地嶽神社某个地方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不知道具体丢了什么。
预期可见的无功而返——也许并不全是。他从副驾位置的同居人脸上捕捉到了一些令人意外的表情。不需要太多权衡就能下重要的决定的表情。是得到一直期盼的解释之后释然的表情。但那个决定也许还远远未完成。
化着淡妆的精致的脸，一会儿被路灯映亮，一会儿陷入暗影。亮着的时候所有的霓虹都黯然垂首，暗下来的时候整座城仿佛变得灯火阑珊。
马场将自己的视线从后视镜里退出来，把空间留给他。
他知道，等林想通了之后，就会自己说出来的。
他喜欢林的直率。抬杠的时候，蛮横的时候，生气的时候，害羞的时候，高兴的时候，得意忘形的时候，沮丧的时候，懊恼的时候，害怕的时候，担心他的时候，安心下来的时候，警觉的时候，放下心防的时候，全都直率地写在脸上。打从一开始他就移不开视线，想着这个人下一刻会是怎么样的表情，会对自己作出什么样的反应。
林不太擅长思考特别复杂的事情，就像他不擅长隐藏自己一样，经常一根筋地光顾看着眼前的事物，轻易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或者有时候突然起了某个念头，就怎么都无法释怀，执拗地追随着那无由来的念头去行动，比如说离家出走和绯狼那件事。这也是个让他没法放下这孩子的各种理由之一。总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林在他家住下，已经大半年有余。
有什么开始渗进他们的生活和任务，在他们以为已经回到了博多区日常的时候，一些看不见的根系在每日重复的时间里中扎下根，慢慢展开，逐渐改写了平日见惯的一切。
有一天，林突然问他要不要去喝一杯。好像第一次知道，林放开来喝的时候跟自己旗鼓相当，唯一的遗憾是他是最麻烦的那类酒鬼，从微醺的时候就开始絮絮叨叨。言语的森林里很多无关紧要的话，数落屋子里脏乱差让他自己的事务所好歹自己收拾一下之类的，比赛的时候老是作出错判之类的。稀稀落落的杂木之间藏着幽丽而珍贵的花。又喝了几杯下去的时候，林不知怎的说了很多他和妹妹的事情。九岁前在老家的事情。大多都是像雪片一样纷乱的琐碎事，但在人心里能铺上洁白温暖的一层。
林酱，用手帕擦擦眼睛哦。妆会花掉的。
可能有点晚了，下眼线和眼影早就已经糊掉了。再接下来要变成大花猫了。红着眼圈的林若无其事地接过他的手帕。
你居然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嗯？大概是受到某人的影响吧——
喂，马场。
林郑重其事地叫了他的名字。把他的手帕紧攥在掌心里，像揉起一团纸。
如果，我是说假设……就当我是异想天开好了。
怎么了，卖关子的语气？
有个机会，能让你和别人交换命运，你会怎么做？
2.1
林侨梅出门之前会把茶色的长发盘起来，用棒球帽遮着，这样的发型配上平时常穿的男装不会突兀。她身材高挑，有着令人混淆的中性美，换上棒球服甚至能掩饰真实性别摇身变成拉面团的重要垒手。不过要说的话，她只是觉得这么打扮更令自己安心。并不是因为之前被袭击过的缘故，现在的她再也不怕了，有师父传授的剑术和各种防身术，还有一把匕首型的小手枪——虽然不会用来执行杀手的任务。那是护身符一样的存在。
兼职工作下班之后的员工餐时间，他们基本上都是去源造老爹的屋台吃豚骨拉面。源造老爹会跟马场说今天有什么新活儿可接，然后像问候自己的孙女儿一样跟她拉家常，怎么样小梅，今天忙吗？
刚认识的时候他们叫的是“林酱”，但她和马场都觉得怪怪的，好像在叫另一个人似的。后来就都统一称呼叫小梅。这才对。
让她男装打扮混进拉面团凑人数的馊主意是马场出的。起因是在习剑的时候发现她力气很大，后来带着她跑打击练习场、去公园练投接球，发现这姑娘天赋非凡。说话的语气眉飞色舞，像个球探。
她本人倒是对棒球没有太大兴趣。只是喜欢跟大家在一起。力气大是小时候在家里干农活练出来的。妈妈很早就去世，幸亏有远亲资助，念技术学校的时候打零工攒了些钱，业余时间学语言，找中介，辗转到日本来。
“说起来，小梅为什么要到日本来？念书吗？”
每次被问起都会突然语塞。唯一能顺畅说出来的对象是马场，第一次问到她的人也是马场。问题的形式稍有些不一样。
“小梅为什么会想到我这儿来？”
因为这里好像有我在找的东西。
咬着嘴唇，握紧了拳头，才能稍微抑制此刻胸口的钝痛感。
师父呢，为什么会收留我？
“对啊，为什么呢？”
见他眼角一眯起来就有种不良的预感。这男人平时最擅长把自己相关的任何问题糊弄过去了。
对了，小梅有兄弟姐妹之类的吗？
好像有过一个哥哥还是姐姐，只听妈妈说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这样啊。
他的语气不知怎的有些寂寞。
长大了的话，会是个好哥哥吧。
“我也不知道，只是当初见到小梅的时候，好像突然想起来被人拜托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2.2
林宪明做了个奇怪的梦。九岁时候的自己，正牵着妹妹的小手，在黑暗的荒野里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视野渐渐变高，身旁的妹妹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模样。他还不曾见过的模样。和他一样的打扮。及腰的长发，领口系着蓝色蝴蝶结，红色的短裙，眨眼间变成红色的火。像红宝石一样鲜艳通透的火在妹妹身上无声地燃烧，眼看就要蔓延到他身上的时候，妹妹悲伤地微笑着，放开了他的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眼前早已不见妹妹的身影，只剩一团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火焰没有热度，蹦出宝石碎屑般的火星，比大濠花火大会上看过的烟花还耀眼。
『那是什么火光？燃烧什么东西的火光才能如此迷人？』
『那是天蝎火光。』
林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心脏突然狂跳不止，浑身的血液像刚解冻的河水似得奔流，而他像脱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喘气。躺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这回是宿醉的头痛，不过比刚才心脏快蹦出胸膛的感觉好受多了。
看到陌生的天花板时林才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平日的沙发上，还一直死死抓着某个人的手。
“早啊，林酱。”
马场一只手任他拽得发红，另一只手端着盛满水的玻璃杯。
昨晚你占着我的床不肯走了，我只好睡沙发咯。
他故意用幽怨的语气说。林掀起被子，勉强能坐起身，但还是得闭着眼睛盛着额头才慢慢缓过劲。
“给你，水。”
马场深谙宿醉头痛的苦。他等了好一会儿，等到林喘上气来，才问道。
“做噩梦了？”
“不太记得了……”
“那还记得昨晚问我的问题吗？”
“你说什么。”
“别装傻了，林酱。”
马场苦笑着，在他床边坐下来。
“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选择。”
回答之前，可以先提问吗？为什么要问我。
稍微沉默了一下。
我好像，总是容易在二选一的时候出错。
怎么，还在上个礼拜球场上的失误耿耿于怀？这种时候，只要想之后该怎么办就好了，尽管把背后交给同伴吧。
这可真是一句惊天动地的棒球名言啊……
“不过要是换我的话，大概没有选择的机会吧。”
这是马场的回答。
这个早上，准确来说是早上接近中午的时候，伴着米饭的香味，又咸又辣的明太子，还有电视里昨晚球赛重播的背景声，马场告诉了他自己成为杀手之前的事。马场自身的故事里似乎没有选对选错这么一说，从一开始就是连成一团的黑暗的命运，在至今仍笼罩他的那团浓雾的漩涡中心，没有结果也没有出路。
和那样的过去作了了断，至少能够稍微释怀一些，能够让人生重新开始。自己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着，直到昨天被林提问的时候。
林一遍遍地嚼着嘴里几乎没味道的米饭和明太子，咽下去。
好像稍微明白一点了，为什么马场要把我捡回家。
诶？什么？
至少复仇完不会一下子觉得没地方可去。
在你看来就是这种像养儿防老一样的事吗，你这也太伤我心了林酱……
当然不是了。笨马场！
“那你呢，林酱？”
他一愣。马场放下筷子，起身去拉开了事务所的窗帘，阳光照进来。昨天没来得及抹掉的灰尘，在光束里舞动。亮堂堂的屋里看上去比平常还要乱。自己这几天都没好好收拾。
林眯起眼睛。
这么一说好像就明白了。我是为了让某个人得到幸福，而不是让自己释怀，或者为了了结，才一直忍受着走过这条铺满血海与荆棘的路。即便最后自己得到了同伴，得到了家人，得到了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感受过的温柔，在这和平或者不和平的日常中不断重复着细小的幸福，自己也不可能忘记，那么多年来一直为之努力、却永远无法再实现的初衷。
“代替某个人活下去。”
或者“这么做的话就好像那个人还活在自己身边”。
这些全都是自欺欺人的蠢话罢了。
TBC.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