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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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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是由砂糖、香辛料、和某些美好的东西组成的。
马场善治在酒吧里听到复仇屋的女儿朗读课外书上英文童谣时,眼前浮现的形象竟然是自家那位同居人。在他开始发呆到回过神来的五秒钟里,远在事务所里津津有味地蹲着肥皂剧的林打了个大喷嚏,想擦鼻子的时候还发现盒装面巾纸没了,气得差点摔遥控器。
马场认为自己会产生这种既不恰当又失礼的联想大概是因为林嘴里有很甜的味道。刚开始林天天只跟他一起吃豚骨拉面、明太子盖饭,大不了就是烤肉啤酒之类的,林也不怎么买零食吃。所以他直到后来才发现林居然那么沉迷甜食,像是层层叠叠淋一层枫糖又抹一层奶油的松饼之类的,一口下去就能把他的食欲废掉的强力生化武器,同居人居然把一大盘吃个精光还保持一脸幸福。
这时候他嘴里的味道该有多甜啊,连眼睛里都像洒满了砂糖一样闪着光。马场看着同居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冷不防地被自己不知道从哪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干嘛盯着我看?”
像猫咪一样警觉的杀手,没有被糖分麻痹了大脑,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视线里的那一丝已经自行掐灭了的非分之想。
“嘴角,沾到啦。奶油还是面饼来着。”假装淡定地把食指伸过去,以为林准会打他的手或者炸毛跳开。但对方只是愣着,任他在左边酒窝的位置轻轻一点。
“……是什么啊。”
“奶油吧。”
现实的酒吧里,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次郎在给他调鸡尾酒。他平日是居酒屋派,很少来这里。原来说啤酒就好了,但是热情的马丁帮他点了一杯。据说是偏甜的那种。小女孩回屋睡觉前跟他打了个招呼,一点也不甜腻的透彻的声音像个小大人。
“今天林没来,你们又吵架了?”
“没有哦。”
“真的吗?善酱太惯他啦——!”
“哪有次郎惯你惯得厉害呀。”
次郎看美咲的眼神是很好懂的那种,像蜂蜜一样甜,像棉花糖一样柔和,像阳光下的天空一样广阔,是爸爸看着自己家的小宝贝的眼神,是组成小女孩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她理所应得的美丽的爱。
所以才想问他。
“次郎呀,要是你某天突然发现,对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你已经没法把人家当成孩子看了,那下该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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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的身上一直有股很好闻的甜味。完全不会让他的胃感到不适的那种,甚至正好相反。马场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刚开始他以为是林用的香水或者化妆品,然后又以为是洗发水或者沐浴液,洗衣液或者洗洁精,但都不像。香水据说后来换成了小百合送给他的,但是用在两人身上完全闻不出来是同一个味道。小百合鄙视他的直男嗅觉。小百合身上的气息像夜晚沾了露的玫瑰花,但同样的气味在林身上闻着更像沾满了砂糖的花瓣点心。就像林刚洗完澡出来的模样。林可不像他,从来不光着膀子在事务所里乱晃,再放松的时刻也会保持衣衫整洁的模样。尽管长发沾湿了白T恤有点透。尽管热裤短得完全遮不住大腿最上方的曲线。林把湿漉漉的长头发盘起来,露出又白又细的后颈,皮肤上沾着细小的水珠,既像砂糖又像露珠,密密地贴在玫瑰花瓣上。
连着几天晚上,福冈的气温很高,开着空调他还是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的时候他梦见自己舔着那些有花露味道的小水珠,从脖子到锁骨。林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揉着他那鸟巢似的一头乱发,叹息似的喘声烧灼着他的鼓膜。
味道从刚认识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能闻得着,可是做梦却是从小百合的一个奇怪的问题开始。自从和那孩子打了照面之后,小百合似乎对他——还有他们——的关注度与日俱增。那个奇怪的问题本该在更早之前就问了才对吧,至少不该挑这联盟间决胜赛正进行到如火如荼、整个小居酒屋都弥漫着紧张气氛的关键时候。
“那孩子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人呢,善治?”
被曾经想极了一起组建家庭的人问了这么个问题,好像再次让认知中一些坚固的东西都崩塌了。同一个问题的答案总是因提问人而异的。被重松桑问的时候会说是工作搭档。被源造大爷问的时候会说是室友。选择题总是简单一点,被问是不是女朋友的时候只需要坚决否认。林也问过他,像我们这样也算是家人吗。当时马上就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不算的话算什么。内心的一个无解疑问用语气稍微包装便成了个反问式肯定句。这么说的话想要与之组建家庭的人和家人不就是过去将来式和现在进行式的区别而已吗?
“他是重要的搭档,也是像家人一样的存在。”
深思熟虑很多很多天之后得出了一个无聊的答案,小百合似乎非常不满意。不满意的时候她只是不停地往他杯里灌酒而已,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不过他们现在也就是两个外人。
“搭档(partner)跟伴侣(partner)是同一个词哦。”
“真的诶。”
“伴侣就是没有血缘的家人,再结合你这句话的语境来看,所以就是说那孩子是你的伴侣吧。”
“这是强词夺理吧。”
“在那孩子看来说不定就是这样哦。”
“怎么可能。”
“嘴上说不可能再动跟谁组成家庭的念头了,不还是把那孩子捡回来了吗?”
“只是热心肠的九州男儿的日常多管闲事而已。”
“明明就是从那孩子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吧。不过,现在已经不会再这样了,好好地分清楚了吧。只有这样,才能算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啊。”
然后小百合也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给他盛了一杯又一杯。居酒屋里柔黄色的灯光模糊了那看透一切似的微笑,渗进酒里,灌进他的胃里,像个没有文字的咒语,在那天晚上回家看到他们一直讨论的那个人的时候,突然冲上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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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是由砂糖、香辛料、和某些美好的东西组成的。
林宪明刚看到肥皂剧的这集小标题的时候突然打了个大喷嚏。喷嚏让他突发异想,这么说来组成马场的就是明太子、打完棒球一身臭汗味、以及某些温柔而又捉摸不透的东西。
对了,还有经常在半夜回家的时候带着一身酒味。那一天也是,小百合先打了个电话回来叫他下楼捡人,他不愿意放弃精彩的深夜档肥皂剧,就说让那个醉鬼吹一吹凉爽的夜风。等到广告时间下楼,发现马场真的醉成了一滩泥。还好,没吐。
他像往常一样把那摊又沉又臭的泥扛起来。这天的马场比以往安静很多。有什么不一样。“林酱。”不是典型的醉汉式拖长音撒娇耍赖,而是像他没醉的时候像夜风一样沉静的声线。但真要没醉的话就不至于连上个楼梯都趔趄了。
“真好闻。林酱刚洗头了?”
“是前两天你才偷用过的枫糖味秋季限定装洗发水哦。”
才洗完头就要扶一个又沉又脏兮兮的醉汉,沾一身臭汗和酒气,这笔帐我明天再跟你仔细算。
“……好甜啊。”
“嗯?”完了这家伙果然是完全糊涂了,还说完就睡着了。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醉鬼扛上三层楼梯,最后几乎是拖着才把他弄进那脏乱差的小卧室里那张单人床上。内心稍微挣扎了一下,才把他的臭袜子脏裤子和外套都脱掉,全都收进洗衣筐里明天再处理。
正准备回去继续看广告结束之后的肥皂剧,又发现忘了给他盖上被子。酒精在血管里分解会消耗大量的热量,即使是马场这样的笨蛋加糙汉也会因为没盖被子而着凉的。于是林折回那脏乱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地的房间。
被子被这个糙汉以扭曲的姿态压在身下,得把他翻过来,跟晒咸鱼一样翻好几次。翻的时候马场还不老实,比咸鱼还麻烦。
“睡姿真丑多大个人了……”
“林酱。”
什么!!?特么居然没睡着吗?林被突然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迟迟没有下一句,大概是梦话吧。刚放松了警惕,就被人抓住了手腕。下意识想甩开那只手,谁知道这醉汉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借醉总算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加上被床边的不知道什么垃圾绊倒了一下,一不小心就栽倒在那家伙的怀里,变成标准的肥皂剧里的姿势了。
马场微微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虽然明显还是醉得不轻的迷糊状态。
可他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一些模糊而温柔、却不再捉摸不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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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法再把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当成孩子看了该怎么办?
复仇屋对他这个问题的第一个反应是个极度受惊而又高度警惕的眼神,干嘛这样好像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倒是母语非日语的拷问师一下就弄懂了他的意思。
“马场你把林酱怎么了?”
“没怎么。……还没怎么。”
“做了吗?喝醉的时候做了?”
“什……怎么可能啦。”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可疑啊。”
“真的吗?不说实话就拷问你。”
“真的没怎么啦。我们俩,和次郎和马丁你们可不一样啊……”
“知道哦,一看就知道你俩跟我们不是同类了。”
“我不是,我知道林也不是。”
“没错。你不是,林也不是。”
“所以大概是哪里搞错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两个灵魂会互相吸引,跟性别有什么关系?包括什么爱呀、喜欢呀也是。如果费劲地非得要分清家人之爱、同伴之爱或者恋人之爱,反而会忘记爱的本质就是灵魂的交融这件最基本的事。”
“我一没念过大学的人,听不懂你们这一套理论呀——”
“什么懂不懂的。林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吗。那么可爱而又强大的人,之前突然说要剪掉头发换回男装的时候可没把我吓着,后来总算是松了口气。果然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坦诚地展示着自己最美的一面,自由地选择性别表演的方式,内里的灵魂一直不会改变,这就是林最了不起的地方呀。”
好像懂了,好像还没懂。但听次郎这么说的时候就像听到谁在表扬自家孩子一样高兴,又不得不感叹,有时候旁观者们看得比当事人要清楚太多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林确实比他强大多了。
比如说前天晚上那时候。他确实醉得不轻,天昏地暗,天崩地裂。小百合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嗡嗡地转,林头发上的香味、来自那孩子本身的那从没离开过这屋子的香味,钻进他的鼻腔里,像香辛料一样漫进他的舌根,在他耳边呓语着,假如,假如能够稍微尝一口再入眠的话,那该会做个多么甜美的梦呀,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一切都消失掉了没关系了,已经足够了。但要说的话这场漫长的梦,相遇之初就已经开始了,而且一直都没有消失过。如果这也是家人的一种形式的话,那又何尝不可呢?说着就拉着那个人的手腕,稍微一用力。掉在自己怀里的他就像只从高空跳下来被接住的猫咪,有点被吓着了,可又马上整理好了自己的气息。反倒是自己,明明离那双馥郁的唇已经那么近了,金色发缕像月光下的流瀑一样淌在自己胸口上。林甚至没有反抗,推开他,或者冷冷地问他一句你干嘛。一点都没有。那不是顺从,而像是在等待着宣判。林那双紫色眸子安静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挥了挥手,退回一座越不过去的断崖之后。他忽然从自己最卑鄙的企图中清醒过来。
林酱就像这样,一直保持着现在这样就好。你对我而言是什么,其实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不是吗?
“林酱,抱歉啊。我喝多了……”
松开双臂的时候,林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离开。“你就当你是喝多了吧。”
然后用力掰着他的脸颊,把自己的嘴唇按在他的嘴唇上。两个人的双唇之间,像贴着一片玫瑰花瓣一样。林保持了这姿势有一会儿才把他放开。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