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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元盛二十七年,夏,皇七子殷时年弑父杀母,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景,史称景帝。

      烈日炎炎。
      风卷着旌旗招展,巍峨的宫殿在明媚的阳光下愈发显得富丽堂皇,只有穿梭其中的宫人们无声无息的步伐,彰显着这座皇城曾经历过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玄元宫内一片死寂。

      景帝踱步到内殿,看到端坐在床前的白衣男子,暗沉如深海的双眼闪过侵略的光。
      已过而立的景帝依旧俊美,他身着繁复华丽的十二章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玉珠遮掩下的剑眉斜飞入鬓,狭长凤眼漆黑深邃,一双薄唇似有情还似无情,衬得温柔缱眷的眉目愈发鲜明绝艳。
      十多年艰苦的边关生活并未抹掉景帝身上原有的威严华贵,反而为他增添了一股肃杀冷凌之气,成就了如今杀伐果断,铁血无情的帝王。

      白衣男子闻声抬头,见来人是景帝,眼底浮起一抹屈辱,他跪地行礼,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随着他的动作,一阵叮当作响,却原来他脚上套着锁链,精细的锁链将他白皙的脚踝磨得血肉模糊,而锁链的一端就栓在沉重的宫床上。

      景帝微抬起双臂,宫人立即上前伺候他褪下沉重的冕冠与外袍,继而悄无声息地退下。
      殿门缓缓关上,重重宫闱下,内殿幽暗阴凉。

      景帝一步步走到跪伏在地的男子身前,突然伸手攥住男子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咬牙阴沉道:“十年了,朕一直在等这一天,温幼颜!”眼底的恨意浓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男子眼底微动,甩开景帝的手,闭眼无力道:“既如此,恳请陛下赐臣一死。”
      “死?哈哈哈哈!”景帝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起来,然而下一秒他倏然沉下脸,双目阴鸷地俯视脚下的人,一字一句道:“做梦!不好好羞辱你一番,怎能解朕心头之恨!”

      温幼颜瞳孔骤然紧缩,不待反应便被拽着手臂甩到床上,眼底映入金纱帐的一角,紧接着一具强劲有力的身体便压了下来。
      意识到他的目的,温幼颜眦目欲裂,低喝:“殷时年!”镇定冷静如他第一次面露紧张慌乱,然而连续几日滴水未进,他根本不是高大威武的景帝的对手,很快便被制服,身上的白袍被撕地七零八落。

      “殷时年,你疯了!”温幼颜羞愤欲死,若非景帝死死压制着他,钢铁般的大手禁锢住他的下颌,他早已以死明志。
      景帝欣赏着他因羞愤而涨红的白玉脸庞,阴冷地笑:“当年你背叛朕时,可曾想过有这一天?在塞北的十年里,朕时时刻刻,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让你偿还朕所受的屈辱!”
      刺啦一声,身上最后的遮羞物被撕开,温幼颜绝望地闭上双眼。
      景帝嗤笑一声,眼底是波涛般汹涌的恨意,他强行掰开温幼颜修长的双腿。

      恰在此时,殿门外突然传来喧闹之声,有人在外大喊:“陛下,卑职有要事禀告!”那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打斗声,分明是要硬闯。
      景帝认出那道声音,眼底划过不悦,他瞥了一眼身下双目通红,目中含泪的温幼颜,嘲讽一笑,起身下床。
      重获自由的温幼颜立即翻身坐起,缩到角落,警惕地瞪视着景帝。

      景帝没有理会,拉了拉大敞的衣襟,在床沿坐下,扬声道:“让他进来。”
      打斗声停歇,过得一会,殿门从外面打开,一名身着侍卫服饰,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子跨进门来,单膝跪地行礼:“卑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脑海中闪过一张纯质明媚的笑脸,景帝阴郁低沉的神色稍缓,挑眉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幼芝呢?”

      闻言,温幼颜猛地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年轻侍卫。
      侍卫微垂下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件,道:“公子命卑职将这封信呈给陛下。”
      侍卫一身褴褛狼狈,怀中的信却依旧干净平整,可见其重视程度。

      景帝狭长的双眸扫过侍卫,接过信展开。
      清灵俊秀的字迹将思念娓娓道来,看到信中那句吾心甚念,景帝冰冷阴鸷的双眼渐渐柔和下来,他摩挲着信纸边缘,唇边不自觉弯起一抹笑,然而不过顷刻,他脸色大变,一把将信捏在手心,冷声道:“不愧是温家人,口口声声说爱朕,只在乎朕,心里念的想的却全是温家!十年前的温幼颜如是,十年后的今天,温幼芝亦如是!不过仗着朕的几分怜爱,就妄想左右朕的决定,简直痴心妄想!”
      砰的一声巨响,床头的矮几应声碎裂。
      “陛下息怒!”一众宫人慌忙跪地。

      景帝扬手将信扔在侍卫身上,冷然道:“去告诉温幼芝,若他还想为温家求情,以后就休要出现在朕面前。”
      “陛下!”侍卫大呼,改为双膝跪地,匍匐着哽咽失声。
      景帝微怔,心头有一丝不祥萦绕上来。

      侍卫似是忍耐不住,终是失声痛哭,磕着头高喊:“陛下!求您圆了公子的遗愿吧!”
      景帝身体一震,僵硬地转过身,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弑父杀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景帝,这一刻眼底竟流露出了几分慌乱与无措。
      侍卫难掩悲痛,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哽咽道:“公子他……去了。”话未完已嚎啕大哭。
      景帝只觉头顶劈下一道霹雳,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会……怎么会!幼芝……我的弟弟!幼芝!”温幼颜摇头低喃,随后悲恸大叫,扑上去对着景帝拳打脚踢,哭喊道:“把弟弟还给我,你把幼芝还给我!”

      景帝石像般一动不动任由温幼颜踢打,好一会后,他甩开温幼颜,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走,当走到殿门口时,他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直直栽倒在地。
      时年,我等你来接我。
      荒凉的塞北大漠里,青年微仰着头看他,苍白的脸庞永远定格在那一刻,失了颜色。

      “幼芝……幼芝!”殷时年从梦魇中猝然醒来,空荡荡的枕边让他惊慌失措,他连鞋也顾不上穿,便跳下床往外跑。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温润俊秀的青年握着一枝鲜红的腊梅跨进门来。
      看清来人,殷时年冲上去将人抱进怀里,不停地叫唤:“幼芝,幼芝,幼芝……”

      被称为幼芝的男子失笑,任由殷时年将自己的肩膀箍得生疼,他拍着殷时年的后背柔声安抚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听到噩梦两个字,殷时年将人抱得更紧,恨不得揉进怀里,他红着眼睛哑声道:“我梦到我辜负了你,你不要我了。”他不敢说那个字眼,怕一说,怀里的人就真的没了。

      温幼芝见他一脸惶然无措,显然被吓得不轻,不禁心头一紧,回抱住他,蹭了蹭他坚毅的下颌,温声道:“我在这里,时年。”
      殷时年感受着怀里被填满的充实感,情绪总算稳定下来,看到温幼芝手里的腊梅,他笑道:“园里的梅花就开了?”
      温幼芝微笑颔首,随手将腊梅放在桌上,拉着殷时年回到床边,将他按坐在床头替他穿上鞋子,又取过衣袍替他更衣。

      殷时年垂眸望着他温顺柔和的眉眼,心一点点涨满,他抬手轻抚温幼芝白皙的脸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知他的存在。
      觉察他的不安,温幼芝抬头朝他微微一笑。

      穿戴好,殷时年被拉到铜镜前,温幼芝笨拙地为他束发,因为总是打理不整齐,小脸气鼓鼓的,殷时年抱着好一阵哄,他才又眉开眼笑。
      一同用过早膳,两人相拥在窗前看雪,温幼芝身体不好,不一会就累了,打着哈欠回忆过往。

      “七岁那年初见王爷,我惊为天人,从此日夜思念,茶饭不思,幸得上天垂怜,让我守得云开见月明,此生有幸与王爷共结连理,幼芝无憾。”
      “本以为这份思慕只能藏在心底,王爷说心悦幼芝的那一刻,幼芝还以为是做梦,即便是现在,依然觉得好不真实。”
      “我十七岁入王府,不知不觉已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们还有很多个十年。”殷时年吻了吻他的鬓角,替他裹紧披风。

      “是啊,我们还有很多十年。”温幼芝蜷在他温暖的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道:“王爷,我好累啊……”
      “累了就睡吧。”殷时年在他眉心印下一个轻柔到极致的吻,刚想将他抱回里间休息,怀里的人却突然如光点般散开,消失地无影无踪,唯有桌上一枝腊梅鲜艳似血。

      “幼芝!”殷时年大叫着醒来,因为动作太大,用破旧木板搭就的床被晃得摇摇欲坠。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身边的人嘟囔着翻了个身。
      殷时年大口喘气,数九寒天里,他却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全身被冷汗湿透。
      他打量眼前的环境,很快就认出这是他流放塞北时住过的破庙,那时身无分文,他只能去做苦工,白天干活,晚上跟一群乞丐挤在一起。

      脑海中一闪而过少年烂漫的笑容,殷时年一骨碌爬起来,踉跄着跑出庙外。
      天朗月明,珍珠白的月光照在砂砾上像下了一层霜,殷时年跌跌撞撞跑到一处青砖白瓦的小院,趁着月色翻过墙头,钻进东面的屋子。
      屋里简陋狭窄,粗糙的被褥上,少年不安地蜷着身子,眉头轻皱,苍白的双唇因不适应塞北干燥的气候而微微起皮,愈发显得埋在被子里的小脸楚楚可怜。

      “幼芝,幼芝……”殷时年扑到床头,颤抖着双手捧住少年稚嫩的脸颊,急切又慌乱地在他眉梢眼角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本就睡得不安稳的少年被落在脸上的泪水惊醒,他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后不由诧异道:“王爷?你怎么在这里?”
      殷时年爬上炕,将他连人带被抱进怀里,揉捏着摇晃着,哑声低喃:“幼芝,我不要什么皇位了,我也不报仇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少年惊喜地睁大明润的眸子,拉着他的手再三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殷时年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漆黑的眸子望进他澄澈的眸子,深情道:“我只要有幼芝就够了,这个世上只有你是独一无二的。”

      少年微微红了脸颊,偎进他怀里低声喟叹道:“还好我没有放弃,幸好我没有听哥哥的话留在京都,而是追随王爷来到塞北,不然我肯定会后悔死的。”
      殷时年心中一痛,吻着他的发顶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一路颠沛流离,他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从小被捧着疼着长大,也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而塞北又是苦寒之地,他身子羸弱,想必过来后吃了不少苦,更遑论一次次被自己拒绝推开,若非真的爱惨了自己,不然又怎能坚持下来。

      “嘿嘿。”少年咧着嘴傻笑,挣扎着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颌,欢喜道:“以后没有什么端王爷,也没有什么国公府,我们就在这里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就咱们两个,就够了。”
      “幼芝说什么便是什么。”殷时年轻笑着附和,心满意足地抱着他摇晃。

      梦中登上帝位时他没有这般满足,手刃仇人时亦没有这般快意,失去过他才懂得,十年的倾心相恋,背井离乡随他流放,无怨无悔默默陪伴,幼芝早已是他的一切,幸好那只是噩梦里的一场梦,一切都还来得及。

      少年叽叽喳喳地规划未来,不知不觉夜已深,困意袭来,他掩嘴打了个哈欠,眼见着就要睡着,殷时年慌忙摇晃他的肩膀,急声道:“幼芝不要睡,不要睡!”
      话音刚落,怀中的少年便化作月光,散落一地。
      “啊啊啊啊——!!幼芝啊!!”殷时年发疯般嘶声大叫,想要抓住散落的月光,却扑了个空。

      景帝猛然惊醒,一抬头,殿外日落西山,宫中已是华灯初上。
      “陛下。”新晋的内务总管躬身进殿,喜气洋洋道:“迎接温公子的马车就要入城,今日稍事休息,明日便能来觐见陛下了。”

      景帝腾地站起身,待内务总管回过神,他已经消失在殿门外。
      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景帝嫌碍事,直接脱了扔掉,他奔跑着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任凭宫人惊呼,任凭禁卫慌乱,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是何时散开的他不知道,踩到衣摆踉跄摔倒了多少次他不记得,身后是谁在呼喊他也不在意,唯有躁动着叫嚣着迫切想见他的心,一清二楚。

      驿站前,气质温润随和的青年被扶下马车,天边红霞漫天,愈发衬得他面若白纸,身若蒲柳,仿佛下一秒就会乘风飞走。
      景帝胡乱拨开脸上遮挡视线的发丝,贪婪地望着不远处的人,不觉已是流泪满面。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众人跪地行礼,难掩眼中的惊讶。
      眼前这个形容狼狈,双目湿润的男人,真的是那个冷血无情,喜怒无常的帝王吗?

      景帝紧走两步,伸手意欲扶起青年,然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中,他双唇颤抖,眼中难掩不安与惶恐,低声询问:“幼芝,是你吗?”
      不是幻象,不是月光,是实实在在的温幼芝。
      他怕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他是真的怕了。

      青年抬眸微笑,目光一如既往澄澈明净,笑容一如既往明媚率真,他微启双唇,似叹息又似感慨地道:“是我,陛下,我终于等到你了。”
      景帝不再犹豫,一把将青年拉起,紧紧抱入怀中,埋首在他胸前倾听他的心跳声,哽咽着道:“你还在,你还在……我的幼芝还在……”

      青年轻柔擦拭他灰迹斑斑的脸庞,将他散乱的发丝理好,双目柔情似水。
      景帝望着他温润的眉眼,心中被柔情涨满,他欢呼一声,抱起青年转圈,欢快得好似青葱岁月的无忧少年。
      他的幼芝,还在!
      青年惊呼一声,继而抱住他的脖颈,放声大笑。
      两人额头相抵,情意缱绻,身影在夕阳中拉长,重叠,仿似融为一体。

      “陛下,陛下?”大太监略显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景帝缓缓睁眼,入目是玄元宫冰冷肃穆的殿门。
      殿外天光乍破,黎明将至。
      “陛下,寅时已过。”大太监躬身垂首。
      景帝冷凝着俊美无俦的脸起身,冷声道:“更衣,上朝。”那双狭长黑瞳仿似千年寒冰雕刻而成,里面没有丝毫温度。
      大太监应诺。

      离开前,景帝垂首望向御案上的画,柔声道:“幼芝,等我回来。”唯有此时,他眼中的寒冰才稍有融化,只是当视线移开,他又成了那个冷酷残暴的无情帝王。
      不管看过多少次,每每面对此情此景,大太监福顺依旧会忍不住背脊发凉寒毛直竖。
      画卷上,少年明眸皓齿,笑靥明媚如花,于万簇梅枝间回眸,不似在人间。

      福顺还记得那一日。
      那日陛下吐血昏迷,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温小公子所在,当听闻温小公子已然仙逝时,他雷霆震怒,将殿内伺候的宫人斩杀殆尽,致使玄元宫内流血千里。
      而后陛下便如得了失心疯,整日念叨温小公子名讳,如此恍恍惚惚过了数日,在温大人的冷嘲热讽下,陛下总算接受温小公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意欲接回温小公子尸骸,当时护卫温小公子的侍卫是如此回复的。

      “公子说他一生为情所困,为病所囚,终不能去看一看这世间的山高水远,是以死后不想归于尘土,但愿无拘无束遨游于天地之间,遂嘱咐卑职在其逝后将尸骨火化,于山巅抛洒。”
      无碑无冢,无牌无位,尸骨不存,便是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给人留了。
      再闻噩耗,陛下当时便疯了,又哭又笑,随后便将自己关在玄元宫内,七天七夜不曾迈出一步。七日一过,玄元宫大门再次打开,再进到里面,福顺惊愕不已,误以为入了哪家画圣的藏书阁。
      只见原本肃穆威严的玄元宫正殿挂满大大小小的画卷,画中人或酣睡于梨花树下,或嬉闹于荷花池畔,或驻足于皑皑白雪之间,神情或颦眉,或嬉笑怒骂,或小意撒娇,每一幅皆是生动活泼,活灵活现。
      可见作画之人是如何情深意切,将所有感情都倾注在了画中。

      那之后景帝的寝宫玄元宫便成了禁地。
      每每午夜时分,福顺都能听见景帝对着画中人倾诉衷肠,那些道不尽的绵绵情话,终是错付了月光。
      许是为了告慰温小公子在天之灵罢,陛下不仅放了温大人,还恢复了温氏的爵位,温大人如今官拜一品,尊国公,在朝中无人可比肩,然如此厚爱,换来的却是温大人愈发尖酸刻薄的嘲讽。
      旁人皆道陛下对温国公余情未了,温国公恃宠而骄,他却知道,陛下有多恨温国公,而温国公又有多恨陛下,恨之入骨。

      早朝再次在陛下与温国公的争锋相对下结束,随着退朝的唱喏声,福顺亦步亦趋跟在景帝身后,一步步迈向玄元宫。
      日复一日,除了上朝便是回玄元宫处理政务,后宫如同虚设,不是没有人进谏,然进谏的大臣都让景帝命人拖出去斩了,当鲜血染红长阶,也就没有人再敢多嘴。
      对景帝而言,比起在后宫三千佳丽身上浪费时间,远不如将时间用在描摹心上人的眉眼上来得有趣。

      玄元宫如今已快挂不下那一日日增加的画卷了。
      原以为又会是枯燥的一天,然一声惊天怒吼却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幼芝?!朕的幼芝呢?你们把朕的幼芝藏到哪去了?!”景帝暴怒地大吼,拉满血丝的双眼里唯有疯癫嗜血。
      殿内侍立的宫人纷纷跪倒在地。
      落后一步的福顺大惊,忙一步跨进殿内,却见殿内墙上空荡荡的,那些画全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福顺大骇,望着景帝癫狂的神色,双腿不由自主地打颤。
      “画被臣扔了。”清亮悦耳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福顺转头望去,便见气质华美的青年一身轻甲踏步而来,眉目端的是清隽灵秀。
      若说这世间有谁敢违抗景帝的命令,除了温幼颜,那便只剩眼前的青年——姜尉迟。

      “你?”景帝暴怒的神色骤然平静,只是那双黑沉的眸子愈发深邃。
      姜尉迟抱拳行礼:“参见陛下。”他眉目俊朗,身姿如松,气度仪表皆是上乘,唯有在望向景帝时,总是噙着傲色的双眸才会染上一丝倾慕迷恋。
      又是一个痴儿。
      福顺暗叹。

      姜家原是塞北世家,手握边塞重兵,当年景帝起兵谋反,姜家独子姜尉迟誓死追随效忠景帝,为推翻旧朝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大局已定,姜氏一族成了京中最显赫的世家。
      景帝深深凝视姜尉迟,没有任何反应。

      姜尉迟原以为他会暴怒降罪,却不想他竟如此平静,不由心中一喜,心道陛下果然还是看重我的,说话便也就没了那般顾忌小心,道:“逝者已矣,陛下又何必怀愧于心,与其追忆过往,不若珍惜眼下。”他向景帝投去情深意切的一眼。
      景帝脸上依旧无悲无喜。

      姜尉迟略一沉吟,不吐不快道:“属臣直言,温幼芝虽姿色尚可,然胸无大志,亦无一技之长,可谓平庸无能至极,根本就配不上陛下。”说这话时,姜尉迟眼中难掩轻蔑之色。
      闻言,景帝终于有所反应,他轻声重复:“配不上?”

      许是景帝的语气过于飘忽轻柔,姜尉迟胆子又大了些,颔首道:“正是,陛下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景帝面露恍惚之色,他扶着桌沿一步步走到御案后,似是十分疲惫,缓缓坐下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姜尉迟猛地抬眸,眼底流露出深切爱意,他急切地想要吐露心意,景帝却抢先一步,幽幽道:“二十年前,温幼颜爱朕的意气风发,高高在上,是以当朕碾落成泥时,他为了家族毅然舍弃了朕,而你……”

      景帝幽深似海的双眼望向姜尉迟,“你爱朕的坚毅隐忍,狠辣决绝,却也畏惧朕的冷酷嗜血,喜怒无常。”
      姜尉迟心口一震,原来陛下早已知晓他的心意,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嗫喏道:“陛下误会了,臣对陛下并无畏惧……”

      景帝打断他,呢喃道:“只有幼芝,这世间只有幼芝始终如一,也表里如一,不管是二十年前,还是十年前,亦或是……幼芝从未变过,朕不需要他有多大的才华,也不需要他有多高深的谋略,只要他在朕身边,朕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景帝眉眼柔和下来,似是陷入美好的回忆,却又在下一刻骤然变冷:“没了幼芝,朕就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这躯壳,除了无尽的梦,朕已经一无所有,这世间种种,于朕而言已毫无意义。”
      姜尉迟想说你还有我,还有这万里江山,可在景帝毫无温度的目光下,他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眼前黑影一闪,前一刻还坐在桌后的帝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那双他幻想过无数次会温柔拥抱自己的手,此时此刻紧紧扼住他的脖子,那双浩瀚如星空的眸子里亦没有丝毫的柔情蜜意,有的只是因窒息而满脸痛苦的自己。
      姜尉迟骇然望着眼前高大威严的男人,俊美的脸庞因无法呼吸而涨得通红,他眼底的爱意早已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你们都该死,但朕不会杀你们,你也好,温幼颜也好。”景帝的目光阴鸷冰冷,声音宛如来自地狱,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可以称之为人的气息。
      景帝松开手,姜尉迟跌坐在地,捂着脖子贪婪地大口呼吸。

      望着他无情的背影,姜尉迟眼中渗出泪水,为自己的天真,亦为自己的痴心妄想,他竟然会奢望这个男人对自己有一丝情意。

      三日后,姜氏举族迁回塞北,在送别的人群中看到温幼颜,姜尉迟并不惊讶,他骑马行至温幼颜身侧,昂首轻嗤道:“温国公人中龙凤,却比不过一个已死之人,真是可笑。”
      温幼颜脸上无悲无喜,淡淡道:“幼芝天性善良,纯粹率真,这世间本就无人可比。”
      姜尉迟细观他神色,脱口而出一句:“若是一切能够重来,二十年前,你可还会选择背叛陛下?”
      温幼颜垂眸轻笑,道:“你还不懂。”
      闻言,姜尉迟面露困惑之色。

      温幼颜道:“殷时年,你,还有我,我们是一路人,而你我远不如殷时年,是以我们只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而殷时年,已经肮脏腐烂到骨子里他,却妄想染指我的幼芝,所以上天狠狠惩罚了他,因为他不配。”说到此处,温幼颜眼底闪过嗜血的快意。

      姜尉迟心惊不已,却见温幼颜缓和了神色,满怀憧憬道:“若时光倒流,我定将幼芝牢牢绑在身边,彻底斩断他与殷时年的孽缘,我的幼芝只要无忧无虑地长大就好了。”
      姜尉迟默然不得语,他觉得温幼颜也疯了。

      滴答——
      景帝木然坐在床沿,夜已深,月光如水,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滴漏的声音回荡。
      没有了画像,景帝就像是失了魂,找不到方向,他尝试重新作画,但脑子里有关于幼芝的画面却逐渐拼凑不出来,就连有关幼芝的梦,也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赖以生存的回忆在时光的流逝中褪去原有的颜色,唯有那份感情愈发深刻。
      对景帝而言,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景帝抽出袖中的匕首,锋利的薄刃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着寒光,他毫无所觉地在掌心轻轻一抹,望着潺潺流出的鲜血,他勾起嘴角。
      “幼芝,我快要想不起你的模样了,忘了你,我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很快我就可以去见你了。”

      当刺客闯入时,景帝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的脸上甚至带着即将解脱的狂喜,任由刺客将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

      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从外面撞开,大太监福顺踉跄着跑进殿内,入眼是景帝胸前喷涌而出的鲜血,以及景帝勾起的唇角。
      “来人!传御医!快传御医!”福顺尖细的声音响彻皇城。
      景帝被救了回来。

      天光乍破,温幼颜被紧急传唤入宫,再次踏进玄元宫,温幼颜心中百般滋味,当看到虚弱躺在床上,面若金纸,满头白丝的景帝,他蓦地红了眼眶。
      “温幼颜,朕终于可以去见幼芝了。”景帝心情大好,总是冷若冰霜的脸庞柔和无比,尽管他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伤口,痛得几乎快喘不上气。
      温幼颜僵硬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遗诏朕已经写好了,以后你就是摄政王,新君年幼,你要多费心了。”景帝推开福顺喂到嘴边的药,双眼熠熠生辉,挑衅般挑起眉:“朕会比你先见到幼芝。”
      温幼颜双唇颤动,喉咙像是被紧紧扼住,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福顺抹了把泪,将遗诏奉到他面前。
      薄薄一卷诏书,却重得让人抬不起手。

      良久,温幼颜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你……不配。”他自以为镇定,出口的字句却颤抖嘶哑得不成样子。
      殷时年笑了,一如少年时,恣意快活,然后他缓缓闭上了眼。
      旭日东升,钟声响彻整个皇城,久久回荡。

      温幼颜捧着遗诏一步步踏出玄元宫殿门,夺目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闭了闭眼,任由眼角的泪水滑落,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一生,终究是我们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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