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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始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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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我满心欢喜的为自己绣着及笄时穿的嫁衣,想象着南宫野面带浅笑前来迎娶我,那一定是这世间最幸福不过的事了。
南宫野是我父亲的门客,而我父亲是当朝的丞相。虽然他是两朝元老,但我知道,伴君如伴虎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日父亲下朝后来我院里小坐,彼时我身体抱恙,缠绵病榻已有两月有余。只不过是感染了风寒,父亲却定要亲自操劳,为我煎药。看着父亲双鬓间的白发,我不由得心中酸涩。我是未足月出生的,却也拖累了娘亲在我还未满月时便去了,而精通医理的父亲眼睁睁的看着娘亲撒手人寰,心中定是悲痛万分。自此父亲将他所有的关心都倾注于我,我终是得以在药香中熬到了十五岁。不曾想踏春那日风云突变,一场寒雨让我再次病倒,父亲可是急坏了。
“父亲,再寻一人照料您吧。”我撑起身子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他为了我,也为了早逝的母亲,十五年来未曾有一房妾室。
父亲的身影顿了顿,终是微微摇了摇头。
“待枝儿你出嫁了,父亲便辞官回乡,在你母亲墓旁建一所小屋,陪着她,就是我的心愿。”父亲端了药递给我说道。
我仰头一口气饮尽碗中黑乎乎的汤药,接过父亲手中的蜜饯,迟疑的开口:“那枝儿下月便出嫁,父亲认为南宫侍卫如何?”我忐忑的快速说完这句近日来在唇齿间琢磨过无数次的话,仰头看着父亲。
“若是……若是枝儿想要的,父亲定尽力而为。”父亲眼中似闪过一抹决绝,待我要仔细分辨时,父亲的唇角已带了一丝笑意,眼中满是对我的宽容和溺爱。
我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南宫野虽受我父亲的提拔在宫中做了侍卫,而我想父亲不会同意我下嫁给一个没有家世的人,是我低估了父亲对我的爱。不过思及终是可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我心中就有了些许宽慰。
“圣旨到——”思绪被宫人尖利的嗓音打断,我放下手中的绣花针,迎出门外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左丞相之女左蓝枝慧德端庄,聪丽无双,甚得朕心,故封为珍妃,及笄之日入宫侍奉,不得有误。钦此——”我惊恐的抬头,看着面前绣着腾龙的明黄诏书,眼前闪过父亲疲惫的双眼和南宫野脉脉含情的黑眸。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唇边牵起一抹微笑,双手接过这重逾千斤的圣旨。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入宫已有两月。许是天子念着我父亲为朝廷做过的益事,竟不在意我寡淡的言语和淡漠的性子。那晚侍寝之后,他便将我升至贵妃的品阶,有时竟还会准许我参议部分政事。
早在册封后的两天,我就已向思贤若渴的皇帝举荐了几位有才华的将臣。其中自然包括了我父亲那位文武双全的门客南宫野。皇帝见过他们后便将其中的佼佼者留用在朝中做了官员。
我早知南宫野有满腹才华与抱负,却不太明白皇帝为何有意要将他培养为我父亲的接班人,许是南宫野与他有几分相像吧,性子一贯沉稳而温雅,唯一不同的便是天子眼中的情绪丝毫不会外露。可我却觉得,这样的神情似曾相识。
这是我进宫后的第四年,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洋洋洒洒,我诞下了第一对皇帝的孩子。皇帝很高兴,先出世的女孩子被封为嘉韫公主,小一些的被封为嘉暮公主。皇帝准许朝臣前来向我贺喜,他告诉我他要让普天下都知道他有了第一位公主。
第一个来向我贺喜的臣子赠给嘉韫和嘉暮一对红珊瑚做的配饰。这贺礼虽不甚贵重,但那却是南宫野的娘亲留给他的,他曾对我说过,若他功成名就,我可愿收他这一对珊瑚佩。如今他已官拜丞相,接替了我父亲从前的位置,这便是功成名就了吧,而我也早就嫁做宫妇,我与他,今生是再无可能了。
“娘娘今日定是十分欢喜吧,臣为娘娘感到高兴。”一袭蓝衫依旧,只是眉眼间早已失去了那一丝纯净的豪情壮志,蔓延着我看不清的欲望。
那双黑眸就这样盯着幔帐后的我,仿佛是透过我望着曾经的回忆,我微抬了抬头,望进身侧天子的眼中:
“皇上欢喜,臣妾便很高兴了。”
他眼中绽开一抹笑意,将我揽进怀中。
嘉韫和嘉暮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皇帝愤怒的样子。
丞相谋反,竟早在公主身侧安置了细作,妄图对公主不利,以在最后关头威胁皇帝。
听闻消息的刹那,我的心口如同刀绞般痛极,口中涌上一股腥甜,强行用力咽下,却踉跄了几步撞上檀木桌,茶具顿时碎了一地,愣怔着我伏下身子拾起碎瓷片,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道嘶哑的怒吼:
“住手——阿枝,阿枝你要作甚,不许做傻事,朕不许…”一袭明黄闯入眼角,我缓缓抬起扎伤了的手,用尽力气扯出一个笑。看着皇帝惊慌失措的面容,我终是落下了入宫后的第一滴泪。
丞相谋反,历时三天便被压制。皇上却没有杀了南宫野。不错,是我求的情。
是夜,我独自提着一盏宫灯步入牢房。光线昏暗,一路上却铺着红色的棉毯,在油灯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刺痛我的眼。
皇上身边的内侍引我来到一间牢房前便隐去了身形,我隔着寒铁的栏杆望着狱中的人。
他穿着雪白的囚服,用一根白色的布条束了发,兀自在油灯下端坐,手中翻着一本薄书,那上面有我最熟悉的字迹,这是我赠与他的那本《竹枝词》。
书翻尽了,他方才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方浸湿的面巾,缓缓的擦拭着消瘦的脸颊。末了,他理了理我鬓角纹丝不乱的发,隔着栏杆抱住了我,我就这样站着,直到他的心跳渐渐停止。
我对他下了名为无声泪的毒药。
入体无声,殁之无痛,就像那年初见,情之一字不过一瞬。
一瞬生,一瞬灭。
公主及笄的这一年,我的父亲依偎着化作枯骨的娘亲长眠于地下。
皇帝设宴未央宫,与群臣共为公主成年之喜而欢饮。
我悄悄退出席位,行至凤鸾殿前的合欢树下,轻轻抚摸着那人做侍卫时刻下的字,身后传来一阵温暖。
皇帝拥我入怀,似是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带着酒意的声音缓缓流淌:“初见你时,你卧在相府竹枝阁合欢树下的美人榻上,猫儿似的仰着苍白的小脸,和我那异母的弟弟南宫野笑着说了些什么,那时我便想,你一定是我的,我求了父皇让你父亲答应你嫁给我,我是真的欢喜,所以,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便都给你罢,只要你欢喜…可你,可你不许离开朕……”声音断断续续,一滴滚烫落入我的后颈,我僵住了身子,缓缓转身,拥住了他。
我拂去眼角的泪,第一次对他露出真心的笑。
今夜的月色这样好,合欢树的花香这样浓。
他是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