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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夜(下) ...

  •   像是无法忍受沉默,孟华先开口,问蓝耀的腿怎么样了。
      蓝耀笑道:“华哥哥治得好,妙手回春,我现在能做足球守门员。”
      孟华听了苦笑道:“你别讲笑话惭愧死我了。若不是我本事差些,也不至于让你受罪。”
      蓝耀笑道:“是真的,不信你问姐姐。”
      蓝皎才刚收了泪,被弟弟提了一嘴,只好接话笑道:“做守门员倒是真的。报馆和商务印书馆的人踢足球赛,报馆同事那群混账淘气包,将阿耀连轮椅抬去球门前,跟商务的人说‘你们不许拿球砸着他,将人砸坏了赔不起。’商务的人只敢防守不敢进攻,结果被小混账们赢了球。”
      李喆想起当时的场景,笑道:“我们赢了他们好贵的赛马票!阿耀立了大功。”
      蓝皎啐他一口,笑道:“臭小子,你不拦着他们乱来,还跟着起哄。亏我把阿耀放心交给你。”
      李喆红了脸,蓝耀笑道:“姐姐,阿喆护着我呢。他全场没离开球门,还被商务笑我们是一对门神。”
      李喆脸更红了,修长的手指从衬衫口袋夹出一方手帕来,低头擦眼镜。

      另外四个人都是许久没见的旧相识,文定在旁静听他们说笑,既插不上话,也不愿打扰。
      蓝皎往日在人前端着矜持娴雅的交际花模样,没想到在这群人中间,竟如此活泼。
      她笑起来时,这间昏暗的农家瓦房都被那双熠熠闪光的笑眼点亮了似的,让他挪不开眼。
      唯一违和的是,灯影下,她额角上那道已经半凝固的血痕,看得他一阵愧疚。不消说,是他昨夜飙车的结果。
      文定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带到蓝皎侧脸,蓝皎并未觉察,还笑得正欢。倒是孟华突然起身去医箱翻找出碘酒和棉签,走向蓝皎。蓝皎“诶”了一声,忙笑道:“那会儿在报馆不是说过么,已经不流血了,就随它去吧,消毒怪疼的。”
      孟华也不言语,站在她面前,身子正好将文定的视线挡住。
      他紧贴她站着,她坐着,他的腰带皮扣就横在她眼睛前方。不知为何,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屈辱。孟华让她联想到了汤若奇。
      第一次,她莫名地排斥与孟华的肢体接触。
      明明是曾经最亲密的恋人。明明在无数个夜里,她紧闭双眼逼迫自己把汤若奇想成是他。
      “我自己来。”蓝皎微微侧身避开一点,伸手去接他手里棉签和药瓶。
      孟华不理,避开她的手,钳起她下巴,将吸饱碘酒的棉签按在她伤口上擦拭。
      她感觉刺痛。就像第一次被汤若奇搂抱着压迫着一样痛。
      孟华是浓眉,汤若奇也是浓眉。但不一样。
      孟华是文人面孔,眉眼温润,总令她想到欧阳修的“蔚然而深秀”一句。汤若奇则纯然是个武夫,连眉毛眼睛都带了棱角——可以说得上俊美,但只一眼就知道此人是个武夫。
      现在这两张脸在她脑海重合了。
      像是察觉她内心的不适,文定将视线收回,偏开脸不再看。同为男人,同注视着一个女人,他知道孟华突兀的举动是因为什么。而他没有资格做出其他的反应。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孟华问道。嗓音低沉而温柔。
      蓝皎却感到害怕,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蓝耀代她答道:“当然是南下。”
      孟华浓眉一挑:“‘当然’?”
      “北边的专/制空气,我和阿耀实在活不下去。”蓝皎说。
      “呵,”孟华冷笑道:“去了南边,你打算再去找那个汤若奇?他身边的空气让你活得很舒坦?”
      蓝皎不答,他又扭头冲蓝耀指着蓝皎说道:“你又要你姐去那个人身边做——”他好歹没再将难听的字眼说出来。
      “我们也不必去投汤若奇,我不写惹麻烦的文章就是了……”蓝耀显然被他抓住了软肋,话说得并不硬气。
      “既然如此,北边南边,对你们又有什么区别?你整天发文章骂汪元帅,揭他的短,汪元帅可曾打断你的腿?”
      李喆听他将蓝耀的残疾挂在嘴上,心里很不痛快,便道:“乱世中,各有各的路,华哥。”
      孟华却不理会他:“皎皎,你以前是进步的。”
      蓝皎将下巴从他大手中挣脱,扬脸望着他:“到底哪边才是‘进步’?你们甚至不尊重这传承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只学会了复辟当皇帝!”无意间,她对孟华指代她所憎恶的汪恩那群人时,已经把“他们”这个词换成“你们”。
      这种词语的代换让孟华不舒服,但他也无从将自己从“他们”中择出来,只好认下这个词,继续道:“当然我们是‘进步’,天下大势已然分明,我们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
      “眼光还需放长些,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蓝皎冷笑道:“即便你们赢了,不过是元朝取代宋朝、清朝取代明朝而已,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么。马上打江山,靠野蛮的武力罢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天命所归。若天命真的归于你们,便是天要亡我中华民族了。孟华,你是留洋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人,真的要跟袁大头的旧部混在一起么!”

      话不投机。
      后半夜都是沉默。
      魏文定不懂他们这些文人的“主义”之争。他是军人。他固然主战,但长官要撤,他便跟着撤。他要服从命令。真正的决策,应当交给长官来做,他要做的,是将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
      众人都困倦了,各自睡下。孟华没有去隔壁,就在这间房的角落寻把椅子凑合一夜。李喆将蓝耀的轮椅放平给他躺着,自己伏在轮椅边。文定本想将床铺让出,蓝皎拒绝了,抱膝蜷缩在一张大藤椅里,缩成小小的,像个婴儿。
      只有文定因为已经睡了一整天,还醒着。
      况且他作为老董麾下的军官,现在正孤兵一人滞留敌占区,他不敢轻易睡去。尽管以他现在的战斗力,醒着也没用。
      这间民宅里没有收音机,不知道部队现在已经退到哪里。就算明天能坚持着赶路,能逃过汪恩部哨卡的检查,他也不知道路该怎么走。
      只能像大雁一样,往南飞,往南飞就对了。
      只是北风一路南下,不知他这负伤的孤雁,飞不飞得过北风的速度。

      夜间零零星星有枪声,若远若近。是城里剩下的自己人在做最后的抵抗。
      众人睡得都浅,时时惊醒,醒了,也是相顾无言,再重新各自睡去。
      近黎明时蓝皎睡不着,坐起身。窗外淡淡有白光渗进来。
      蓝皎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
      尽管双方开战在逻辑上毫不意外,但真的打起来,她依然觉得不可置信。前天她还在歌舞场上纸醉金迷,今天就这样缩在藤椅里,为未来的选择彷徨不安。
      在汤若奇身边时,她不快乐,但她至少有一个方向可执著,那就是为了保护蓝耀,也为了自保,留在这个手里有枪的男人身边。
      现在战争爆发,她和那个男人走散了,她重获自由——眼前这个魏文定显然不是会将她强行带回汤若奇身边的那种人,况且他还受了伤——她拥有了选择的机会,却反而陷入了迷茫。
      军阀混战的年头,南北都是一样糟,她何尝不知道。
      可这天下,自古至今,哪有无忧乐土?就算两边一样烂,她也总得选一块落脚安身的地皮。

      床的方向有极轻极轻的咳嗽,蓝皎轻手轻脚走上前,为文定拍背。
      半明半昧间,文定看着她,嘴角勾起一点笑。蓝皎不解。
      文定指指自己的脸颊,又指指她的。
      蓝皎抬手摸上自己的脸,凹凸不平,整整齐齐的几排方形格子——是先前将脸贴在藤椅上睡的结果。
      蓝皎也笑了。
      时移世易,她竟有与魏文定相视而笑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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