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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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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定第一次见到蓝皎,纯属意外。
为了仕途,也是因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被参谋长抓去陪他参加些不宜带太太的应酬场子。汤参谋长往常身边有个名叫嫣红的女人,那日嫣红病了没来,便引来整个酒店一层的各色女人躁动,争先恐后往他身上蹭。
长官是战场上的红人,在欢场上一样红。
浓眉大眼,眼睛像豹子,硬线条的甲字脸。刀刃一样薄的两片嘴唇常常紧抿着,严肃而有威势。
爬到那样高的级别,却只有三十来岁。男人的三十来岁,确实是征服女人最好的年纪。
文定起初并没看见蓝皎。
是酒后跳舞的时段悄悄摸到墙角想抽支烟躲清闲,才发现同样躲在暗处的她。有淡淡的栀子香味。
她那时前额还有齐眉的碎刘海,头发只留得齐耳短。面庞和那身绣满粉色牡丹大花的半旧黑洋缎旗袍完全不搭。
今晚场子里竟然有这么一号清纯人物。文定看着灯红酒绿间她那张干净的脸,澄澈的黑眸子,脑海中给她换了一身浅蓝的无领大袖衫,深青的百褶裙,黑皮鞋,黑色长袜——穿国立女中校服的样子。
“小姐,你叫什么?”他笑着问她。
唤她第一声时,女孩子没听见,正出神地望着音乐中翩翩起舞的男女。
“喂,你叫什么?”文定又问。
女孩子扭头淡淡地望着他眉眼看了看,目光一歪,落在他肩上,似乎是读出了他肩章上的军衔,轻声说:“你不用知道。”
看不出来,她竟懂得看军衔。文定倒没气她势利,笑道:“你一看就是读书人,这地方估计你不爱来。我也不爱来。”
女孩子没接话,只将一个清秀的侧脸留给他。
文定本来因为女士在近旁,打消了抽烟的念头,见她不理他,他便故意偏要摸出支烟来抽。
点着了火,深深吸了一口,憋足力气吐个大烟圈儿出来,自己都嫌呛。余光打量女孩子的神色。
那女孩子的目光只直直地黏在场子中央。
她的手动了动。
那是五指纤长的一只嫩手,但中指最上的关节有一个扎眼的茧子,显然是常握钢笔写字的结果。大概还是个勤奋的学生。
那只手在学着董将军臂弯里那名叫紫璇的交际花持烟的手势,学了大概一两分钟,女孩子冲文定道:“可以借你一支烟么?”
“女人还是不要吃烟的好……”文定道。
蓝皎又扭头望着紫璇那边,不说话。
文定本想说“好女孩不该学她们”,但还是犹豫着去摸军装上衣口袋。一摸,没烟了,待要跟女孩子说声抱歉,转头却不见人。
文定贴着墙绕场子外围走了一圈,也没再见着她。心想她大概是哪家小商人的妹妹或女儿,时候不早就回家去了。
早早离了这里也好,乌烟瘴气的。
他不知为何还想出去找找看,这时听得董将军叫人,说要跟汤参谋长喝一杯。满场子扫遍找不着他,文定连忙将烟蒂一跺,乱碾几脚,先替长官应付一声,赶忙出去寻。
盥洗室没有,又问大堂,大堂的人说参谋长出去了,和一个瘦高个儿的漂亮姑娘。暗示他别打扰。
若在往常,文定是有眼力价的,可这会儿是老董叫。老董在蒋校长跟前是什么分量,怎么敢扫了他的兴、让他等?
文定小跑出去,只是将步子刻意放轻了。
他单将眼睛往暗影处张望,果然在一丛灌木后头。长官的背平直宽阔,胳膊靠在一条长椅的椅背上,长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脖子纤细的短发女人。
旗袍的领子修着她脖颈的形状,优雅不失娇媚。她再长着一张女学生的脸,终究是穿了这身俗艳的牡丹花旗袍来的。
文定认出那个背影,不由得一怔。他本急着喊长官回去,这时却忍不住将身子撤到墙角后,屏息听着。
“你要的倒是不多,但我凭什么给你呢。”他的长官在笑。
“若要花瓶装点汤长官这身军装,以您的身份威望,什么样的花瓶得不到?但旁人见了花瓶,无非感叹您的权势罢了。您本就有权势,何必非要花瓶来为您张目?”她的嗓音……像今夜拂过头顶圆月的云很像,淡淡的,轻轻的,透着光亮,却又灰蒙蒙的。
他的长官平日里同女人调情,像驯兽,惯拿捏起严肃的威势唬人,这会儿笑声竟然听上去十分欢畅温柔:“若是包下你,你哪里比花瓶强?说说看。”
“我的容貌不差,又有学历和一点才华在身上,旁人见了,尤其是那些以知识分子自居的人,必然认为您除了权势之外,还有些别的,能令女学生倾慕您。”
她这番话说得真幼稚。太幼稚了。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么?
然而他的长官前仰后合地笑过之后,站直身子拂了拂军装上的浅浅皱褶,跟她笑道:“夫子庙前路3号有一套英式红砖大洋房,那里有位林太太,你明日去她那里,就说是我的人,她自会安排你。不过我向来有一条规矩,跟我之前,随便你有谁,我都不管,跟我之后,你若敢跟别人纠缠——”他拍了拍腰间枪匣子。
女孩子似乎笑着说了句什么,文定没听清,汤长官轻轻拍了她的肩膀,打了个再见的手势。
文定怕正面撞见,连忙快步返回酒店正门,再喊着“长官”,假装急匆匆跑出来寻人的样子。
一别之后,等他终于知道她芳名“蓝皎”时,她已经不是他最初遇见的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