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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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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没想到难得一见的和亲因为皇帝驾崩而搁置。
宣和十五年只露锋起了一笔,就停在了四月初八这天。皇帝死前似乎有预感,喊来颖王赵宜项勉力嘱咐了一番,两府重臣也跪地竖耳,虽然皇帝声颤气弱,他们还是听到了一条事关朝局成败的遗命:西北不可战,召回赵宜芳。
领着群臣的是掌管中书门下的吕阶和坐枢密院头把交椅的范舒成,他们偷撩起眼皮子头看了眼赵宜项,榻前泣不成声的新君听到这句也愣住,随即被皇帝使出的最后一分力抓住袖子,“不能让她……”皇帝忽然目光锁住外殿,两眼带着惊恐,“姑母——姑母——”随即就咽了气。
众人先是回头看外殿,见空无一人,随即哭号声起,国丧即服。
大殓三日后完成,熬得双眼通红的吕阶得了空回家休整半日。通过布满白幡的阑干宫墙,方出了宣德门时,他轻不可闻地出了口气——得亏新帝没再谈起西北,遗诏中也寻不到踪迹。他抬头看青黑欲雨的天,一只矫健的黑鹰正掠过宫阙瓦顶。
往东走了会,路过右掖门时见枢密使范舒成也刚好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范舒成眼色动了动,走近后微微抬指对着吕阶,“三十载事君,今日定睛一看,你我已皆白发鹤须。”
吕阶和他行礼后便要告辞,皇帝无论新老,最忌讳两府掌权者私交。岂料范舒成却快步追上他,“吕大人,大行皇帝驾崩那日——”话头被吕阶的谨慎一语打断,“范大人这几日也辛苦,早些回府休息吧。”
身边传来范舒成一丝苦笑,“我那犬子还心念着那一位,爱而不得,这会儿在家闹腾着出家为道。”
吕阶已经越行越远,“令公子颇有乃父之风,等他想明白了再回朝堂大展身手,必也如范大人般为国之栋梁。”
他不愿意提及儿子,范舒成的儿子再不济也是个礼部员外郎,他那久试不中的儿子跟着邹士衍几年却没修炼出个官样儿,成日里只会琢磨君王喜怒处处投机。他也不想和范舒成讨论先帝崩前的那两声“姑母”,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先帝赖商王坐稳了江山,又逼走了姑母而数年不见。许是人之将死,心中经年的愧疚终于爆发,才让他出现了幻觉。
他整理先帝遗物时发现了一封被封存的废弃遗诏,立于宣和五年,他记得那一年六月先帝得了急心症且膝下无子,哀切之下写了这封“托政于商王”的遗诏。彼时商王在外征讨,內有犄角耳目不知多众,想必也是知晓的。但随着先帝转好,这封遗诏就再无人提及。到了吕阶手上,他不动声色地烧了。
其实,和商王共事过的吕阶知道,论兵略谋策、领兵作战或治平临政,先帝都不及她。她以一己之力,奔走东西退敌百里下城郭几十,若不是皇帝连下七令,十六州已回本朝。她也曾安抚西南匪患,三年让蜀地之民休养思乐。
只一点不好,她是个女子。向来女子只需做贤妃哲妇清白节女,但本朝开国以来战乱延绵,导致十五以上的男丁损亡达十之四五,这才给了商王这样的女子起势的时机。
在他心中,女子生而为男之辅助。但偶尔,吕阶也想过若那年继统的是国中威望极高的商王,天下该是如何光景?肯定不是这个被养兵养官和岁赐压弯了腰的王朝。但这个念头一冒出他就冷汗冒出,暗嘱自己不可胡思乱想。要知道他一开始也被先帝怀疑为商王之众,几经起落才得了信任。
本想着卸甲归田的商王只是一则插曲,如同武后临朝一般在浩瀚史卷中仅是昙花一现,岂料商王在王嗣上坚持让先帝下了诏书,令之传于养孙女赵宜芳。
他早知此女非池中物,但碍于她处事看着莽撞实则精明,竟拿不住她的罪名削爵。十来岁的姑娘家独撑着王府,在京里日日闹腾,终于被他们寻了机会撵到了西北。这一着,在沙海一战、夺下盐州后让先帝后悔不已,加上她那亲兄新君的暗中纵容,赵宜芳已开始坐稳了西北。
强干弱枝乃封建之道,新君不会不懂。但他对先帝遗言装聋作哑,显然他暂时还不想对亲妹子动手。比起西北,如何迅速让朝野归心、天下所望才是他要做的。
想了好一会儿,吕阶才走出宫城上了轿子。还没到家就听人来报,吏部侍郎公孙养浩上门求见。谁能想到这位因年纪大而丢了状元的老探花俨然成了当朝新贵、下一任的宰执人选。
他那短命女婿邹士衍因为年少风流,从第三被擢到状元的位置,是以吕阶翁婿俩对着公孙养浩都不自在。平日里除了公务交涉,来往更是稀少。只是最近有人为了撮合两家,想为他的儿子吕信说媒,娶了公孙养浩的聪颖女儿,而吕阶也动了这个心思,刚刚派人去探听口风。这个时候老探花上门,是和亲事有关?
府外的拴马桩旁正有头一青一黑两头驴低头休憩,青驴上坐着位黑衣清秀姑娘,她显然专注到没听见吕阶下轿的声音,一双俏眼澹静地盯着手中书。吕阶知道这是公孙养浩的坐骑,他加快脚步进了厅堂。捻着胡须的老探花一身粗布青衣,见主人到来起身迎接,寒暄两句后才道明了来意,“老朽上月已经请辞获准。”赵宜项用人之际肯定不同意,但公孙养浩不知用何理由说动了他。
“公孙大人春秋鼎盛,何以辞官?”吕阶心中震惊。
“因为我那独女。”公孙养浩指了指门外,吕阶这才意识到门外驴上的姑娘是他的独生女、才满京城的公孙成芝。有传言此女乃下届科考三甲之相,更有可能雪老父错失状元之憾。按常规,公孙养浩再干十年扶持女儿一把才对,怎地因女请辞?
“打沙海一役后她就闹腾着要去西北,盐州大捷后更直言不再科考,反倒要去沙海习实务。”公孙养浩无奈地微笑,“老朽一生视官爵钱物如空,就是放心不下这个老来女,她要去,我便随着吧。”
原来京内外多位名家女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连吏部侍郎的女儿都要去投奔沙海,“何等实务,京里竟然学不到?”吕阶问。
“锦王在沙海开了书院,不授四书五经,反而开授多门匠科兵科武科商科,还有医学女学男学等,更明令女子不得效仿京城新俗裹脚。”公孙养浩的话中的“女学男学”吕阶还头一次听。
“这……真是新鲜,生而为男或为女,还需去学?”吕阶有些哭笑不得。
“吕大人,乾坤变局已开始,我朝男子自幼所习无非为人子、为人臣或为人夫及为人父,遵循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之道,但这是在男子为天、独断乾纲的情势下。现今天下女子占了十之六余,商王现世后又有锦王,两战使得天下多少女子归心向往?男女之学自然也要重树。”
这番话让吕阶震惊到结舌,“……五常之道岂容颠悖?”
“您且瞧着。”公孙养浩哈哈大笑,“老朽前来是要向吕大人告个歉,亲家美事现今看是难成了,令公子才德兼备,日后定能寻得佳妇。”
老探花起身告辞,人都走到门口,才听到吕阶在身后喊,“女子再多,还不要赖着男子教化管牧?能成甚个气候?”
公孙养浩指了指开始转晴、云散日华的上空,“吕大人,天色快好了。”
离开吕府的公孙父女俩骑驴西去,从大街到城门,进进出出的女子远多于男子。公孙养浩坐在驴上瞅着渐行渐远的汴京城出神。公孙成芝抬头扫了眼,淡淡笑道,“阿爹,若舍不得就留下吧,我自己也能去沙海。”
老探花笑,“我怕你到了沙海过不了书院遴选试,一路上帮你说说课业。”
“我去沙海不为了考试入学,而是为了立说修法。还要谢过阿爹替女儿抄来沙海谢蓬莱近些年的公文,”公孙成芝扬起手里的书,“字字珠玑,尤其通商聚财、建立女军、广兴女匠和开海兼收并蓄之道深得我心。”
这些公孙养浩都读过,但他识人不仅读其文字,更观其言行:锦王和谢蓬莱果然敢为天下先拿下盐州,一举解了华朝多年的盐荒掣肘,更收两朝边境女户万余。不过月余,已经荡平沙海周边百里的边寨。这是自立之声,只是新君还在装傻罢了。怕新君阵脚稳下,定会激发西北战火,让赵宜芳陷于同北夏的苦战不得养息。
再过十五年,至多二十五年,本朝人口休养生息、多产男丁后,未来更难预料。他这老来女入沙海一举可谓冒险至极。
他转脸看着面如芝兰的女儿,心里是说不尽的担忧。
“阿爹,若不是对男学女学也好奇,你老人家才不会放着宰执不做也要去沙海呢。” 公孙成芝一脸看透老父的模样,“若为了一时,我也大可以在京城科考、嫁人生育,苟且一生。”
放下书的公孙成芝注视着老父,“可我相信,沙海是天下女儿的向往之处,一个沙海会变成十个、百个、千个,哪怕有一天战乱不再,天下男儿人丁恢复,那时也不一样。因为养育男子的女儿家早就换了模样。芝成灵华虽千年,愿自我始。”她往驴屁股上拍了一掌,青驴受惊后扬蹄而起,将公孙养浩一人一驴甩在了身后……
公孙养浩又陷入沉思,这天下,真会有战乱不再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