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少年明日老》肆于时夏

1、第一章

　　今日少年昨日老

　　x大文学院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是研究楚辞的，已经很老了，如今被学校返聘做了文化顾问。听说经历过战争，还在联大当过老师，但不知为何，一生未婚。
　　我去采访他是在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老人很和蔼，听说我是新闻系的学生，便邀我进去。屋子很干净，没有太多过于现代化的设施，只有客厅角落处有一台积了灰的旧电视机。阳光透过窗子，撒在印着碎花的桌布上。桌上有老人砌的茶，茶香印着雾气，氤氲间仿佛将人带回了上个世纪。

　　老教授博学多才，人又和善，我们的谈话很是愉快，一眨眼，便到了到了四点多钟，采访也已经到了尾声。
　　“那，最后一个问题，在先生研究楚辞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难忘的人呢？”我问到。

　　老人听到这个问题后，闭上了眼，仿佛在回忆些什么，一时半会没有说话。我顿时感到很抱歉，可能这个问题已经不单单是学术，或许涉及到先生不愿谈论的私事。
　　当我准备开口道歉时，先生却缓缓开了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中国还乱的很，北京城还叫做北平，我那时候也还是学生，才十八岁，刚上大学。我家境算不上富裕，课余线下来有没有什么事，便拖老师为我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工作的事很快便有了消息，主家是刚留洋回来的一家富商，有一个十儿岁的儿子，从小在国外长大，不过中文却说的还算流利。主家的先生是一位十足的爱国主义人士，不愿让儿子失了老祖宗的文化底蕴，便想给儿子找个家教先生，一周上个几节课，教些诗词歌赋。也是正赶巧，找上了我。”
　　老人喝了口茶，停顿了些许，继续讲到。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主家的客厅里，也是一个下午，阳光撒在客厅中央的那架白色大钢琴上，他那时候刚刚谈完琴，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叫了句先生。我来之前本以为留洋回来的小少爷会很不好教，结果出乎意料的，我们相处的很是融洽。”
　　“这课一上就是四年，诗词歌赋不知学了多少，阴差阳错的，我和小少爷已经走遍了几乎整个北平城，尝遍了北平街角的万般小吃，看过千家烟火，也谈过大好河山。我们一直不像师生，倒像一对志同道合的好友。但就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主家一家因为商场里的一些事，搬去了南面。”
　　“我当时很是难过，毕竟，在那个年代，或许这就是一生不得见了。过了几个月，我大学毕业了，便留校直接当了老师。在学校的日子和以前没有什么差别，就是渐渐忙了起来，也再也没有什么时间去做家教了，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鲜衣怒马的小少爷，毕竟，他也算的上我第一个学生。”
　　“再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是在两年后，主家先生好像惹上了什么事，家业一夕便破败了。这在当时，很是常见，可我还是不免为小少爷担忧，他才刚刚十八岁，家逢巨变，不知如今怎么样了。我也曾打探过他的消息，但是却终究无果。”
　　“再后来，抗日战争就打响了。我跟着学校的老师同学们，一起南迁，到了联大。我没有想到会在那个情况下，再遇到他。”
　　“那是一次空难的前后，上边派了人来疏散学生，打头的是一位年轻的军官。漫天血色下我只能看到他身上的军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像当初那样叫了我一声先生。”
　　“我起初并没有认出他，他变了太多，眉目间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少年意气。举手投足间都是一名杀伐果断的军人，几乎看不出当初那个少年娇纵的影子。”

　　“先生怎么没出我来”
　　“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确实，这些年我曾无数次想过我们再见的场景，但怎么也没想到是在兵荒马乱的空难中。
　　“先生以前不是教过我，‘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①吗我总要长大，总要能保护先生的。”他笑了一下，眉眼张扬，这才有了些许当初的模样。

　　“我们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他就匆匆离开了。正如我没有想到的，我们见面是那样仓促，分离也是那样仓促。日军那场空难空前的大，那一次也死了许多人，其中就有他。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不能相信，不能相信就此永别，不能相信真的一言成谶。一睁眼，还是初见是笑的恣意的他，离开时眉目骄傲的他；一阖眼，仿佛他还在我耳边叫着先生。”

　　“如果有什么说最难忘的，便是他了吧。其实我这一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刚刚听到你的问题时，我突然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给他上的第一节课，也是楚辞。”

　　1929年下午的阳光正好，我教给他的第一句是恰好我刚刚上课讲到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②

　　而我们的故事，大抵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③

　　①曹植《白马篇》
　　②屈原《九歌湘夫人》
　　③屈原《九歌少司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