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故事》南*

2、第 2 章

　　一九三六年.上海.春

　　晚上十時,我倚靠在黃包車旁邊等待李秋兒。"夜上海舞廳"的霓虹燈廂仍然不停地閃爍著,逐漸有客人步出歌舞廳,我看見有些醉醺醺的男人摟住那些花枝招展的舞女離開。我有時候會在想,會不會有一天,秋兒都會被那些男人帶走?可過我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秋兒只是賣藝而已,以她掘強的性格是一定不會做出出賣自己身體的事。

　　八時正是秋兒表演的時間,那個時候我總是喜歡偷偷靠在舞廳門口聽秋兒唱歌,從人客的掌聲就知道秋兒是多麼受歡迎,秋兒的確是唱得很悅耳,如果我也有機會...我實在很希望可以在裡面聽秋兒唱歌。

　　秋兒從歌舞廳的門口走出來,我連忙站直身子,對著她微笑。可是秋兒只是怒氣沖沖的向我走來,然後一屁股坐在車上,我怔怔地看著她滿臉嬲怒和委屈的樣子,驚愕得什麼說話都說不出來。

　　"開車!"秋兒偏過臉,冷冷地說。

　　"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叫你開車啊!"秋兒瞪了一我眼,然後又板著臉望向另一邊。

　　我再也沒有說什麼,一直默默地拉著車子,在昏暗的巷子裡穿梭著。我是第一次看到秋兒這樣生氣,是不是在舞廳工作不順利?是不是有人欺負她?

　　"今天那位陳老闆又來過..."秋兒突然開口,我微微偏過頭,默默地聽著她的話,"這傢伙喝醉以後就對人毛手毛腳,好幾個姊妹都被他調戲過了,奶奶的!"

　　我忍不住偷笑,還是頭一次聽到秋兒說粗話。拉車的時候我頻頻側過臉,很想問秋兒有沒有受那個陳老闆的氣,可是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問,秋兒說什麼,我就聽什麼,我只能夠做秋兒的聆聽者,不過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起碼當秋兒有煩惱的時候,她有我這個朋友可以傾訴..."朋友",秋兒...她應該是當我朋友吧...

　　秋兒下車的時候忽然開口跟我道歉,我低頭看著她歉疚的粉臉。

　　"不用跟我道歉...我明白的,你心情不好嘛。"我搖搖頭兒,努力擺出一個讓她感到舒服的微笑。

　　"謝謝你!"秋兒露齒而笑,艷紅的唇膏襯托得她的牙齒更白更整齊,我不好意思的迅速垂下頭。

　　"明天有空嗎?"秋兒問。

　　我抬起頭,看到秋兒友善而冀盼的目光,我皺皺眉,以一副不解的眼神詢問她。

　　"我想逛街,可是又希望有人可以陪我。"

　　我尷尬而笑,用手搔癢額角:

　　"只怕我這個悶蛋惹你煩厭..."

　　"哈哈..."秋兒終於開懷大笑,"來吧...明天十一點在這兒等!"

　　"知道!"我重重地點點頭。

　　秋兒又突然噗哧一笑,我狐疑地眨眨眼睛,只見秋兒已經轉身離去,我站在石牆下,目送秋兒細長漆黑的影子,她清脆開朗的笑聲仍然回蕩在寧靜的胡同裡,我靜靜回味著這一切,然後低著頭兒滿足一笑。

　　第二天清早,我在木板床下取出一個滿佈灰塵的紅色大盒子,裡面有一件白色襯衫和深啡色西褲,算是我最光鮮的一套衣服。老媽進來的時候也被我這身打扮嚇一跳,不斷追問我這是所為何事,我只能告訴她我是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會。我站在鏡子前面,用木梳子梳理一下頭髮,把碎髮整齊地掩蓋前額,我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自己,總是感到自己好像換成另一個人,希望我這個樣子不會太過傻氣吧!

　　我在秋兒家樓下躊躇著,不斷低頭檢查自己的襯衫和西褲,我發覺經過的路人都好奇地看著我,然後掩嘴偷笑,使我不得不緊張起來,一次又一次整理自己。

　　"劉向東?"

　　當我回頭的時候就看見秋兒站在家門,她慢慢向我走過來,笑顏愈展愈開。秋兒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臉上盡是驚奇,我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真的是你啊?哈..."

　　我摸摸後頸抿嘴而笑,定了定神才發現秋兒今天的打扮是如此不同,再也不是濃妝艷抹,而是一臉素顏,那細長的杏眼上畫了兩條淡淡彎彎的眉毛,兩片唇瓣是淺粉色的;秋兒把茶色直髮輕輕的披在肩上,一隻長條形的深藍色髮夾夾在她的頭髮上,薄薄的劉海掩蓋她飽滿的前額;至於衣著方面,秋兒穿了一件淺藍色的旗袍,旗袍上繡了幾朵精緻的白蘭花。樸素的妝扮使秋兒看起來更活潑秀麗,我將目光定定放在秋兒身上,漸漸看得出神。

　　秋兒嫣然一笑,在我眼前自然地轉了個圈兒。

　　"怎麼?看不慣?"

　　"你很好看。"我由衷地說。

　　秋兒笑得更加燦爛,然後笑意盈盈地繼續打量我,我感到自己臉上一陣灼熱,兩隻手也不知道應該放在那裡,最後乾脆把手插在西褲袋子裡,我盡量表現出從容的表情,手指卻一直捏著袋子裡的布料。

　　秋兒帶我到上海最繁榮的商業區--南京路。除了拉車載客以外,我是鮮有機會來這條路,更不要說在這兒逛街買東西。街道兩旁是林林總總的商店:珠寶、衣飾、菜館、咖啡廳、百貨公司...琳瑯滿目,叫人花多眼亂;數輛西洋房車在寬大的路上慢駛著,那漆黑得發亮的車身盡顯其主人的氣派;在這裡行逛的人都散發著一種高貴的氣質,女的高貴典雅,男的風度翩翩,他們連走路都像貴族一樣,氣勢不凡,像我這樣的一個窮小子,這情境仿佛遙不可及。

　　當我從一片繽紛的景象回過神的時候,就發現秋兒笑盈盈地看著我,似乎是一直在留意我的表情,我尷尬的清了清喉嚨。

　　"我這個土包子...這麼繁榮的情境對我來說還是陌生。"

　　秋兒低頭輕笑,那並不是一種嘲笑式的笑容,我很高興。

　　"昨晚...那個陳老闆...是怎麼回事?"我問。

　　"哼...那個老頭子,以為自己有個臭銅錢就可以作威作福,幸好我們老闆已經對他下了永久逐客令!我告訴你啊,我們老闆已經找人把他揍了一頓,真痛快!"

　　"揍一頓?這樣子不太好吧?"

　　"對付這些惡人就要這樣,要狠!"

　　我微微一笑,大概這個就是所謂的"社會"吧!

　　"算了,不說這些,對了!你平時都喜歡做什麼?"秋兒直直地看著我問。

　　"不用拉車的時候,都會在家幫媽打理家務,真正空閒的時候會..寫寫文章。"

　　"寫文章?"秋兒驚奇地看著我。

　　"沒什麼大不了,就是...寫小故事,亂寫而已。"我摸摸鼻子說。

　　"還會寫文章呢,你真棒!"

　　"我以前是念過初中,老爸一死,家裡的支柱就沒有了,再也讀不上去..."我尷尬的停下來,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說這些,可是我卻發現秋兒正認真地聽著我說。

　　"我老家在山西,"秋兒說,"家裡就只有父母兩人,我是半年前來到上海唱歌的,還記得第一次踏進這條街的時候簡直驚訝得不會說話,哈...對了,你的文章可以讓我看嗎?"

　　我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微笑地向她點點頭,得到我允許的秋兒似乎很開心,我注意到她溜溜眼珠子,表情有點兒調皮可愛,好像在打什麼主意。正午的陽光打落秋兒的臉頰上,照得她的臉容更清麗脫俗,我們兩個就這樣靜靜地在南京路並肩而行,雖然四周盡是嘈雜的人聲車聲和叫賣聲,可我的心卻從來沒有這樣閒靜舒暢過。

　　秋兒帶我進了一間賣洋服的服裝店,我好奇地看著店內掛滿一天一地的男士西服,雖然不太敢伸手去摸,但一看就知道這些西服是上等的料子。洋服店的老闆不斷為秋兒介紹西服,兩人似乎非常友好,大概秋兒是經常在這兒買衣服。此時,秋兒忽然喚我到她身邊,她手上拿著一套藍黑色的西服,看上去價值不菲。

　　她站在我後面為我穿上西服,年老和藹的老闆一邊看著我們一邊呵呵大笑,眼中帶有欣賞和羨慕的目光,看得我有點不好意思。

　　秋兒轉到我身前,她的頭兒剛好貼在我的下巴上。她用雙手整理那沉沉套在我肩上的西服,我輕輕仰高下巴,從直身鏡子裡看到秋兒婀娜的身影,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秋兒突然笑了一下,當我想低頭一瞧的時候,嘴唇差一點碰到秋兒的劉海。

　　"幹嘛連頸喉鈕也扣上?"秋兒低語道,修長的手指一下子就將我白色襯衫上的頸喉鈕打開,我感到雙頰漸漸灼熱起來。

　　"老闆,有髮蠟嗎?"

　　"有有有..."老闆從抽屜裡拿出一盒髮蠟和一把精緻的梳子交給秋兒。

　　秋兒把盒子打開,準備掏出膏狀的晶瑩髮蠟。

　　"這是要幹什麼?"我輕聲問。

　　"不要動!"

　　秋兒用梳子把我額前整齊的劉海向後梳,再用髮蠟固定形狀,她純熟細心地幫我整理頭髮,就好像從前老媽幫我梳頭一樣,我忽然感到一陣暖流,而且愈來愈濃烈,除了老爸老媽以外,就再也沒有人這樣關懷過我。

　　待整理好以後,秋兒突然問老闆這件西服的價錢,老闆說出了一個令我嚇一跳的數目,卻見秋兒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掏出錢包,我趕緊上前阻止她。

　　"這樣子不行!"

　　"不要緊,我送給你!"

　　"不行!"我加重了語氣,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惹得她吃痛,我趕快地鬆開手。

　　我低著頭兒,緊緊閉上嘴巴,我承認我是有點兒生氣,至於為什麼生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感到秋兒深深地盯著我看,然後向我走前一步,在我耳邊道歉:

　　"對不起,是我過份了,就當我借給你,好嗎?以後你再把錢還我,那行嗎?"我粗重地呼吸著,也不知道該答應與否,此時卻聽見秋兒說,"我想你今晚來聽我唱歌。"

　　我驚訝地抬起頭,當對上了她那充滿盼望的明眸時,我就知道我是沒有可能拒絕。

　　秋兒付了錢後,就把我推到直身鏡子前面再整理一下。當看清楚鏡子裡面的人,我頓時感到一陣失神,貼服柔亮的頭髮、名貴的洋服,種種我本以為這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我身上的東西現在竟然都套在我這副身子上。我大膽的伸出雙手,學著那些有錢男人一樣瀟灑地拉緊西服,頭兒微微仰高,一個帶著滿足又不敢相信的微笑漸漸展示在我臉上,這下我發覺其實自己也長得不賴。

　　就在我有點兒沾沾自喜的時候,秋兒已經站在我身後,我們兩個的臉兒幾乎是緊貼在一起,我嗅到她身上那清香的氣息,她越過我的肩,看進鏡子裡的我,以後綻放出一個美麗的笑容。

　　"很好看!"秋兒輕輕在我耳畔吐出三個字,"今晚會來的吧?"

　　我肯定的點點頭,秋兒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迅速令我臉上滾燙起來:

　　"那以後...就別要在舞廳外面偷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