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奴为孰来娇》 ...
-
第一章
元光五年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景。
椒房殿内大门关上窗户紧闭,阴暗少光,借着微弱摇曳的烛火隐约可见一袅娜身形坐于堂上,高傲尊贵。
杨得意打了个哆嗦,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
“唔。”陈阿娇懒懒应声,“来了?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也是,他等这天怕是等很久了罢。”似自言自语,她说道,笑容妩媚笑声凉薄,“说吧,我且看看他如何处置我。”
杨得意稳了稳心神,展开圣旨,努力镇定地念道:“…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等了许久,仍不见陈阿娇有动作,杨得意小心翼翼地唤道:“娘娘,接旨罢。”
他望去,逆着光,陈阿娇一身皇后仪服居坐端正,眉眼冷凝气势傲然,他没由来的想起来椒房殿之前,宣室的那人,也是如此神态、一般模样--不怒自威。
提朱笔,挥毫潇洒有力字迹劲松霸气;盖玉玺,力道稳重坚定。
深黑宽袖边裾的金绣飞龙轻拂过青竹简,那人动作不慌不乱有条不紊,眉梢冷诮薄唇轻抿。最后他说道:“若她不愿接,你且放下便是。”
杨得意瞧着如今这情形,暗道自幼的青梅竹马、这么多年的夫妻,陛下果然是了解娘娘的--可惜这了解却用在了利用算计之上,不免让人心寒。他轻手轻脚将圣旨放下,然后离去:“娘娘,奴婢告退。”
从头到尾,陈阿娇未发一言,只一动不动地静坐着,像尊冰冷华美雕塑。
几日前,他踏进久未来过的椒房殿。
陈阿娇冷冷地斜睨他,不发一语。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已相见无言,无话可说了。
他双手负立背对着她,他逆着光的侧脸,锋利硬朗的棱角,一如他的人;挺拔修长的身形,黑衣肃穆深沉,无端生出威严,令人不由自主的臣服。
陈阿娇看着陌生的他,泛着嘲意,陌生?那日她不已经明白了吗?
巫蛊事发后,他在宣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了结了她宫里所有人的性命。满地的鲜血、满殿的尸体,她亲眼看着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个在她跟前死去,却无能为力。
“阿娇,他们,是因你而死的。”他对着那么多无辜死去的人,表情淡漠。
而今,他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你。朕的阿娇表姐!”
她思维迟钝地转动着,过了半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她嘶哑问道:“卫子夫当真那么的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完她立刻惊觉自己问了个多么傻的问题。
千万不要在男人不爱自己后问为什么,那只会是自取其辱。
果然,他冷哼,语含讥诮:“阿娇,你真的太不懂事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呢?”
她不懂事、她天真?
她还是那个骄纵天真的阿娇,他却不再是那个青涩稚嫩的刘彻了。
他已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威望的、冷酷的君王。他已强大的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他只需要众人的臣服。不懂顺从的人,只能消失。例如她。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
“陛下。”陈阿娇忽然道。
结发夫妻十一载,她除了生气与他闹别扭,从不叫他陛下。
她第一次正正经经恭恭敬敬地唤他“陛下”,却是请罪求死。
他低眉凝视她,看着她慢慢屈下双膝,卑微地跪在他面前。
陈阿娇低头一字一句说道:“妾陈氏,伴君十一载,无所出,惑巫蛊,枉失天命,无以承德,思及罪,不死无以谢天下。自请罪于陛下,赐恩典。”
忽狂风大作,吹得糊在窗棂上的薄纸飒飒作响。
陈阿娇猛回过神,裹紧身上的衣服,望向窗外,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暮色四合,今夜无月无夜,椒房殿内也未点灯,漆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她起身,不小心撞到黄梨木矮几上,她吃痛地倒在地,受伤处钻心的痛。她咬紧牙根,楞是不发声,把所有苦楚自己咽下去。可矮几被撞的钝重声还是引来了人。
杨玉贞和唐林纾走进来,点燃了灯盏,看见倒在地上的陈阿娇,杨玉贞惊呼:“娘娘,你怎么了?”说着连忙去搀扶她。唐林纾则立刻去拿跌打损伤的药瓶。
“不要声张。”陈阿娇靠着她借力起身,指了指绣着凤穿牡丹的芙蓉绣榻,“扶我去那儿。”杨玉贞应言做。“你们怎的还未歇息?”陈阿娇躺在榻上,靠着青玉引枕,配合唐林纾为她擦药,问道。
杨玉贞回道:“奴婢担心娘娘,一直候在门外。”
陈阿娇微微一笑,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唐林纾答:“约莫亥时三刻了。”
曾经的这个时候,她还在宣室陪他批奏章,然后携手一起回椒房殿。
如今,卫子夫是没那个胆子跑去宣室陪他的,他是还一个人疲惫的批阅还是早早去了卫子夫那儿俩人开心地在逗弄女儿吧!
儿女绕膝!
本来,她也可以拥有这一切的。长指甲陷入掌心,延出几丝血迹,她却毫无知觉。他以她久无子嗣为由将卫子夫接进宫,可她无法生育子嗣又是因为谁呢?
她紧咬牙根,心口剜心般的疼,急急喘了口气,对杨玉贞和唐林纾道:“你们马上去收拾东西,今晚,我们就迁入长门宫。”
这里有太多的甜蜜,亦有太多的谎言,每日都在反复折磨她,将她箍得喘不过气来,她片刻都不想再呆在这里。
所谓的金屋藏娇,不过是天底下最华丽最荒唐的一个笑话。
“我们?娘娘…其他人...”
“就你我二人。”她有些不耐,望向窗外。
他将椒房殿里的宫人都处死后,又新派了许多人来“照顾”她。依她看,与其说是为了照顾她,不如说是给卫子夫以后住进来打好基础。
那些人,无一不感受过卫子夫的善良宽厚。
除了...她淡淡瞥了眼杨玉贞和唐林纾,那么多人,刘彻偏偏留下了杨得意的侄女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椒房殿普通宫女。
往日的普通宫女在旧人全不在后,较之新的宫人,也可亲了许多,于是年纪尚小的唐林纾顺理成章的成为继杨玉贞之后的第二位贴身宫女。
前者或许可以说是看在杨得意的面上,那么后者...陈阿娇笑,即使她已败退如此地步,还不肯放过她吗?
应陈阿娇的要求,杨玉贞和唐林纾只收拾了一些简单常用的东西。
夜深月沉,未央宫里静悄悄的,远处有灯火,未眠人正缠绵。陈阿娇走出椒房殿,步履平缓稳妥,如闲庭散步,无一丝落魄哀伤。
她回头望向椒房殿,黑漆漆的一片,像幽灵魔鬼,狞狰恐怖,张开大口要将人吃下;那是天底下所有女子心中的梦想,华丽无比,尊贵无比。
不过,很快,它将不再高贵,因为它将迎来它永远的耻辱---被一个低贱的歌女拥有。
陈阿娇瞥向唐林纾,她拿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火光也随之摇晃,杨玉贞瞧着陈阿娇的脸色愈发冰冷,箭步上前一把夺过唐林纾手中的火把,道:“还是我来吧!”她点燃导火线,看着点点火星燃起,然后将手里的火把扔向椒房殿的一角。
那里堆了许多易燃物,很快整个椒房殿全燃起来了。
火势汹涌,向一条咆哮的怒龙吞噬了一切,染红了半边天。
过了片刻,椒房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和噼里啪啦的撞门声。
里面的人被困住出不来,外面的人还不知道或者还未赶到。
陈阿娇站在椒房殿的不远处就这么冷眼看着,心如止水。她不知他在知道这些枉死的宫人后会不会一如她当初那样的悲愤。
她只是在想,当初他下令绞死椒房殿所有人时的心境,是不是也是这样平静凉薄。
“觉得我残忍吗?”她问道,不待回答又自言自语,“我不残忍,他才残忍。他们,都是为他而死的。”当初他给她的话,她以行动原原本本还给了他。
远远有亮光往椒房殿移来,陈阿娇方道:“我们走吧!”决绝的转身离去。
杨玉贞抹了下额头,冷汗涔涔,由着唐林纾扶着双腿虚弱的自己跟上。
这座空洞的椒房殿,纵然是她弃如蔽履之物,她也不会完好无损的留着别人,特别是卫子夫。
“娘娘,你...恨卫子夫吗?”唐林纾望了眼椒房殿,轻声问道。
“恨?”陈阿娇有些好笑,尔后缓缓摇头,“卫子夫,不配。”
她没有输给卫子夫,她只是输给了他---她至爱的夫君。
杨玉贞不语,只默默跟在后面,凝望着陈阿娇单薄而又坚强的背影,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高傲的抬起头,挺直了背脊梁,永远倔强地不肯服输。她想起那个深沉得难辨喜怒的帝王对她说:“好好照顾她。”眼眶一热,似有泪下。
陈阿娇看着前方路途茫茫。
物极必反情深不寿,这就是昔日冠盖满京城、荣宠无限的陈翁主的下场。
启明星升起,天际已微微泛白,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而从这天起,金屋倒塌,誓言破灭,他与她---再无情意。
****************************
元光五年,帝使唐蒙通夜郎,置犍为郡;使司马相如通邛笮。
元光五年,帝置一都尉,属蜀郡。
元光五年,帝令张汤为太中大夫和中大夫赵禹共订律令。
元光五年,陈皇后以巫蛊之罪废居长门。
****************************
长门咫尺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属于陈阿娇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刘彻愈发像英明的君主、伟大的帝王。而陈阿娇,在他重重卓越的政绩下,被掩埋,只余史册上轻描淡写的“废后陈氏,小名阿娇”,任由轻尘覆盖。
而那句本属于一个男人给予自己结发妻子的誓言的“金屋藏娇”,也可悲的成为了第三者的代名词,不由让人伤感嘘吁。
不知道很多年以后,人们会不会都以为,陈阿娇才是刘彻与卫子夫之间失败的第三者?

align=left>奴来娇,奴为孰来娇
念奴娇,念奴曾何娇
他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
他说:“江山如画,朕定会创太平盛世留予汝儿。”
他说:“朕要封子夫为夫人。”
他说:“阿娇姐,朕绝不后悔。只是,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