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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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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阿澜?”玉九有些迟疑地吐出这个名字。
眼前之人和他记忆中的阿澜,相差实在是太大了。虽然面貌较之从前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褪去了从前的稚嫩青涩变得更为成熟,然而记忆中那个阿澜,温和善良,热情正义,对待生命极其珍视,就连一只虫子也不忍心捏死。那样一个像阳光般和煦的人,又怎么会是如今和洛山城里冷冰冰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柳惊澜的眼神有点闪烁,他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道:“你现在还是唤我柳惊澜比较好。”
玉九讥讽道:“我待当年你为何突然失踪,原是去了和洛山城当二当家。”
对于他的嘲讽柳惊澜似乎并不在意,他轻笑一声道:“怎么,玉公子是觉得,我和从前……不大一样?”
玉九看着他,没有说话。
柳惊澜又道:“玉公子也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病秧子?嗯……我可没见过哪个病秧子能折竹为剑,在我手上走这么多招。”
他确实是不一样了。玉九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人再次相见会是这样的状况,从前的温柔和煦变成了如今冰冷的杀气,不仅疏离,还会对他回以讥讽。
玉九心中莫名燃起一股焦躁,盯着柳惊澜的眼神也不友善了起来,说:“你打算继续留在和洛山城?”
柳惊澜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是。”
玉九正欲再言,只见柳惊澜突然神色一凛,握紧了手上的长刀,之前的杀气瞬间重又回到他身上。他凝神听了片刻,沉声道:“有人已经进入了林中,我不能在此久留。你父亲的事我一直在留心打探,如有线索会传讯给你,你……自己多保重。”
玉九闻言一怔。
他孤身潜伏在和洛山城原来竟是为了探查自家父亲的下落?
刚才得知他身份时,玉九曾猜想过他也许是为了报师门之仇,或是有其他不得已的苦衷,却不曾想竟有自己的一层因素在其中。
玉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一肚子话想向柳惊澜问清楚,而那人已经重新戴好了斗笠背过身去,正准备离开。
“等等”玉九叫住他,“以后我如何联系你?”
柳惊澜脚步一顿,回身从怀中摸出个竹哨丢给他:“收好了。”
玉九抬手接住。只见这只竹哨上穿了个小孔,孔上用红绳系上了一枚小小的白色玉坠,雪白透亮,十分好看。
林中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隐隐约约伴随着谢宗明等人寻人的喊声,玉九来不及多想,迅速上前一步从柳惊澜腰间抽出刀,扬手在自己腿上狠狠划了一道。鲜红的血立时渗透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裤腿,再沿着同样雪白的长靴一路滴到地面上。
柳惊澜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道:“你……”
玉九打断他:“废话少说,赶紧走。”
柳惊澜看向他的目光很复杂,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欲说些什么,然而乾坤道寻人的呼声已越来越近,应是马上就会找到这里。
再待下去也没有益处,反正这些人总会将他平安带回乾坤道的吧。柳惊澜自我说服着,猛然摆过头去将目光从玉九身上收回来,他重新将刀插回腰间,飞身消失在竹林间。
玉九望着那道黑影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柳惊澜当众挟持他消失这么长时间,若是自己毫发无损的回去,难免会让乾坤道众人起疑。
想到这,玉九看了看自己腿上血流如注的伤口,似是还觉得不够,又抬起手运起两层内力狠狠朝自己胸口一掌击去。殷红的血迹从唇边渗出,称得玉九原本白皙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身子骤然一软,三分假七分真的朝地上栽去。
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仿若看到谢宗明等一群人一边喊着一边跑了过来,间中还伴随着流木带着哭腔的“公子醒醒”。玉九只觉着声音听着太过嘈杂,于是放任自己神识涣散,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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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昏就是大半日。
玉九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他费力地从床上坐起身,环视了下四周,这才发现屋子里竟很清静,一个人也没有。这份清静让玉九觉得十分舒适,甚至想起来走动走动,然而才刚已挪动,腿上便传来一阵刺痛,真实的痛感让他瞬间清醒,回忆起今天白日发生的事情来。
玉九忍着痛粗略查看了下伤口,那不深不浅的刀口已经被仔细敷上了药进行了包扎,想是在他昏睡期间已经有大夫来看过了。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玉九下意识看去,只见流木小心翼翼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见他坐起身,流木赶忙端着药走了过来,嘴上嚷道:“哎呀公子你可算醒了!你就在那乖乖躺着,我把药端过来喂你喝!”
玉九心想,这些伤可都是我自己下的手,伤势怎样心里再清楚不过,但想归想,他仍是装作乖巧配合地说了句:“好。”
流木一边喂药一边嘟囔道:“今天我和谢公子他们在竹林里找到公子时,公子已经晕了过去,是谢公子将你背回来的。回来后盟主亲自过来查看了公子你的伤势,又派大夫过来瞧了瞧开了些药,大家伙儿一直待到天黑,我估摸着公子应该快醒了,知道你喜静,这才把其他人都赶回去休息。这不,药刚熬好,公子真就醒来了!”
汤药其苦无比,玉九整个眉头都皱成了一团,强忍着在流木的碎碎念中一口喝下,又赶紧捡过一颗蜜饯忙不迭塞进嘴中,这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他从流木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嘴,笑着说:“你倒是越来越贴心了。”
流木骄傲地说:“那当然!”
玉九将毛巾递回给流木道:“今日岳盟主来看我时,可有说什么?”
流木歪头想了会儿,说:“好像也没说什么别的……只吩咐我好好照顾公子。哦,对了,盟主还说,柳惊澜此番欺人太甚,这个仇乾坤道会帮忙讨回来。”流木说完撇了撇嘴,又道:“今日看乾坤道那阵势也没几个能打的,这仇我们自己就能报了,哪用得着他们?不过,公子你为什么会被柳惊澜伤成那样啊?”
玉九心中沉思了会儿,暂时不准备将原委全盘说出,于是只宽慰流木道:“是我一时大意了,放心,一切都还在我掌控之中。乾坤道今日看上去折兵损将,然而他们真正厉害的人都还没有出手,绝不能小看。”
流木还想再追问清楚,但见玉九神思有些倦怠,怕影响他休息,于是识趣地说:“公子刚醒来,还是再多休息会儿吧,我去院子外头守着,有什么事公子叫我便是。”
流木心思单纯,却十分擅长察言观色,这也是玉九最为欣赏他的地方。玉九确实有些事情想一个人想想,于是点了点头,流木收回药碗,将门轻轻带上出了房间。
玉九呆呆坐了会儿,他虽然身体有些累,但精神却很好,也不想躺下再睡,于是起身下床,拿过外衣披在身上,走到了窗边。他抬手将窗子撑开,让银白色的月光照了进来,然后在窗边的小案前坐下,倒了杯茶默默饮下。
窗外的月亮让玉九看得出了神,不禁回想起从前的许多个晚上,两个白衣少年也是在这样皎洁清亮的月色下,坐在屋顶上乘风聊天。
年纪稍长些那个束着高高的马尾,总是笑着耐心的倾听,听年纪稍小的那个说着白日里父亲又布置了怎样的功课,或是今日又打败了多少个师门兄弟,亦或是妹妹老在旁边偷看他们练武,放了课又偷偷找他切磋比划。
有时候两人聊的太晚了,会枕着一抹月色在房顶上睡过去,年纪稍小的少年在第二天起来时,总能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床被子,而旁边的少年却不见踪迹。
那是他和阿澜。
接着他想起了阿澜失踪的那天早晨,一切都和往常无异,唯独那个总是跟在身边的人不见了。他只字未留,甚至衣物什么的也没带走,就这样不知所踪。
玉九问遍了白玉水榭的人,甚至派了很多人出去探查他的下落,但全都是一无所获。有时他会想,可能阿澜是像他师父那样找了个山林隐居,从此不问世事。可是世间又哪有年纪轻轻的少年还未入世便隐世避世?
也可能,他是去报仇?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谁,又怎会突然投入茫茫大海中去找呢?
又或者,他是去完成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当一个行侠仗义为民除害的大侠了吧。
后来时间久了,玉九也就真的这么相信了,就好像阿澜在他心中本该是如此。直到今日重逢,以一种完全没有想过的方式见到了他,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不是隐世的居士高人,而是……与他玉家有仇的,和洛山城的杀手。
玉九越想越唏嘘,忍不住从记忆里回过神来,看着窗外被月光照着的空荡荡的屋顶,极轻地叹了一声气。
窗外树影忽然微动,发出“沙沙”细微的声响,玉九想也没想,试探着喊了声:“流木?”
树影停止了动静,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玉九手撑着桌子站起身,从窗子往外探出头去,只见院中一片漆黑,除开一排排并立的修竹再无其他。玉九心中疑惑,正当他准备坐回去时,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黑影速度极快,在经过窗子时将手中一个什么东西扔了进来,玉九微微侧身躲避,一把伸手抓住,再回望去,那个黑衣身影已经跃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摊开手心,只见手中安静的躺着个白色的小瓷瓶。瓶身上贴着一张纸条,字迹是熟悉的苍劲有力,与他以往收到的那些无异,上面写着:一日三次,速愈。
是……柳惊澜?这人竟然偷偷折返,还趁夜溜进乾坤道给他送药?
想到他白日里冷着一张脸语气疏离,晚上却暗戳戳过来送药,玉九从白天起心中便莫名拥堵的气似乎消散了点,他把玩着这个小瓷瓶,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
玉九打来盆水,重又在窗边坐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腿上的包扎解开,重新清洗了下伤口,药瓶打开,一股幽香扑鼻而来,玉九忍着疼在伤口上洒上一点,这才再次包扎上。
将伤口处理包扎完后,玉九将药贴身收进衣服里,淡淡的幽香透过衣服若有似无地传来,让人莫名觉得心安。连日来的疲累又涌了上来,玉九贪恋这晚清亮的月色,便披着衣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恍惚间他似乎做了个梦,半梦半醒中似乎又回到多年前那许多个月色清亮的夜晚,在白玉水榭的屋顶上,与另一个少年谈笑,饮风,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