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角殷墟》宇文沃野

1、卷一 摘星楼：第一章 顺流而下

　　乌云滚滚，晦暗无边。陈未立于山巅，脚边是层层叠叠的黑云，方寸之外四面皆是气流翻滚的悬崖，陈未身心飘摇。一个白点在远处游移，倾刻间，白点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白龙，那白龙长着一双绿色琉璃般的大眼，鬃毛飘飘，龙爪上各带着一团火焰，在云层中上下翻飞。
　　白龙朝陈未飞来，陈未眉头紧锁。那白龙越来越近，陈未慌张的在山巅上打转，一阵呼啸过后，陈未急忙转身，那白龙已张着獠牙扑了下来，陈未不急细想，大喊一声跳下悬崖……
　　“咚咚——”，飘窗上的小木桌已被撞到了楼下，陈未整个人也撞开窗户悬在半空，靠两只手抓着飘窗。陈未大汗淋漓，原来刚刚是自己靠在窗台上睡着了，做了个恶梦，惊吓中差点从窗户上掉出去。
　　陈未爬回房间，在窗台上喘着粗气。此时天已露微明，鸡鸣四起，几个高高矮矮的人影在楼下的衣锦巷里弄匆匆而过。陈未一夜未眠却全无睡意，逃跑计划谋划已久，本来预计趁着昨晚七月初七人多眼杂的当口行动，但临出发时天时已晚，陈未眼望外面漆黑一片，心生畏惧，踌躇不决间已过了一夜。
　　陈未刚年过二十，从小受父母亲严峻管束，整日在房内读书，极少出门，生平从未出过福州府。陈家在福州府开了两家茶庄，近年又涉入绸缎生意，家境小康，虽然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却也衣食无忧，陈未父亲陈文河原来是读书人，但屡试不第，无奈从商。虽小有所获却时常察觉商贾人微言轻，往往要看官员脸色行事，生意难以长久，希望陈未考取功名，一抒已志。
　　但陈未生性顽劣，没少让私塾先生皱眉头，平日不爱读四书五经、程朱理学，却沉迷奇闻逸志，著文不似八股，往往随心所欲，不可收拾。在父亲的逼迫下每日读书的陈未度日如年，每日读书时想到父亲严霜似的脸，就觉得生活艰难，人生无味。
　　因此，陈未常乘隙偷偷看些怪谭志书，这些书的光怪陆离时常让陈未神游天外，一人仗剑走天涯的情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终于，二十岁生日刚过，陈未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几个月以来，陈未以各种理由向母亲要了些铜钱，预计在外可够用十天半个月。
　　眼看天已经大亮，陈未的畏惧之心有所消退，闯荡天涯的豪情又涌上心头。匆匆换上短装，背上昨夜收拾的背囊。花了半炷香时间找来房内的麻布及绸缎林林总总胡乱拼接在一起，一头抛入卧房窗外的巷子中，另一头绑在红木的床架上。虽然绑的手忙脚乱，但扯了几下却似乎也扎实。
　　陈未系上背囊，望了望窗外巷子，双手抓着麻布绸缎条，双肘靠着窗台，双脚挂出窗外，沿着窗台下沿向下蹬，一点点挪动。到了无可凭依处，只能双手抓着绸缎条滑下。快至地面时，绑的绸缎条终于松动，陈未翻腾不及，面朝下坠下巷子的石子路面，前额撞到巷子地面。一股潮湿的咸苦之气袭来，说不出的苦闷。踉跄着爬起，却惦记着会被别人发现，慌不择路，朝一头急走。
　　路面凹凸不平，行走艰涩，早晨路上行人不多，走了一个时辰，看日头才发现自己正一路南行。福州城繁华之处不过三坊七巷，一路向南，路边的店辅则越来越少，绿色的农田、荒野愈来愈多。陈未哼着小曲沿着官道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到南门。陈未曾随父母出过几回南门，这一路略有印象。
　　随人流过南门来到一里外的渡口，河面上横竖停着大大小小的渡船、渔船二三十艘。渡口对岸是一座名为仓山的小山，陈未小时曾随父母前去游玩。从南门渡口望去，山虽不高，但花树郁郁葱葱，有山石隐现其中。
　　陈未向一渡口持篙矮船夫打听道：“小哥，你家船开去何处？”
　　船夫道：“我这船专走太平港，你要想渡河可搭别的小渡船。”
　　陈未听到太平港,便知那说的就是福州府闽江下游大港——太平港，早年父亲贩售茶叶经常要自太平港出发，近至苏杭、广东远至南洋均有海船可达。陈未想到经此处可达苏杭，心头一热，瞬时打消了要渡河的念头，想着或许可经太平港去往杭州，在江南一路游玩一番。
　　“到太平港要几钱？”陈未问道，那船夫指向渡口右侧道：“到太平港两吊钱，请客官在此等候，等装载少许物料再上船”。陈未向船夫所指方向看去，在渡口码头里侧，有身穿蓝黑素衣五人或坐或站也在等待上船，五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其中有两人身形高大，斜挎一大背囊面河站立，稍显拘束。有一人显然为年轻女子，头上有少许饰物，头发黝黑亮泽，脸上还带着蓝色面纱，对江而坐，背影娇小婀娜，定是一名妙龄少女。陈未从未看过带面纱之人，相信这少女不是美到惊世骇俗，便是奇丑无比，不敢见人。
　　陈未找了块河边的小块草地坐下，日头渐高，陈未饥渴难耐，吃了几口干粮后又心生倦怠。好在渡口风景秀丽，陈未不时东张西望，河岸碧绿如玉。在渡口另一侧的五人注意到了陈未，除了那娇小少女，其余各人皆不时向陈未张望。陈未隔着码头注视五人，只有那少女双脚并拢席地而坐，对着河水木然不动。陈未此刻心中不知哪来的好奇心，想去揭开她的面纱，去看看她望着河水的眼睛。
　　再等了半个时辰，几箱干货被搬上船，船夫招呼陈未上船，陈未上船坐定，船夫吆喝开船。那五人并未起身，显然是搭另外的渡船，也不知去往何处。从船上望去，那江边少女面纱之上留着三、四寸的刘海，眼睛却看不清楚，只感觉眼光清晰分明，微风吹荡起她的刘海和衣角，额头黑发上的别针闪着精致的银光，形似一朵小花。
　　渡船长不过一丈，船身灰黑，船起之后，行于绿水与明山之间，如在画中。见河水清澈见底，一些花白的小鱼成群结队在水中悬停不动，陈未一时兴起，身体靠向渡船一侧用双手使劲拨弄河水，周围的小鱼一惊，密密麻麻的在水中乱窜，看起来像是在水中炸开的烟花。
　　陈未拨弄河水后重心不稳，急忙倒向渡船另一侧才避免了渡船倾覆，陈未从船板上爬起，船夫用福州话大声的对着陈未说着什么，约莫是在埋怨陈未在渡船上乱动。这时船未走远，那少女望向渡船，陈未自觉狼狈不堪，满脸通红，向着岸上咧嘴而笑。
　　之后一路行船伴随着水声、鸟雀声还有船夫不知所云的吆喝声。三个时辰之后，日头西斜，天色渐渐昏黄，此时船行之处人烟也逐渐增多，船夫说再过半个时辰就到太平港。
　　陈未向船夫打听了太平港内风土人情、通航情势及有无客店可投宿，船夫如遇知音滔滔不绝，无奈船夫夹杂官话的福州口音让陈未一知半解。这太平港原为吴航头，地处长乐县地界，历来为舟楫繁盛之地，吴王夫差就在这里造船制舶，永乐七年，航行至此的三宝太监郑和为祈求舟师太平安顺，将吴航头奏改为太平港。太平港与长乐城相隔不远，水运便利，往来客商、官船众多，商铺林立，码头渐成一闹市。
　　红霞之中，渡船从闽江向右拐入一条支流，入口处两岸便是高耸的怪石，气势诡异，再驶了大约两刻钟，天已经大暗，河道渐变宽阔，黑矮船夫说道：“这便是太平港的河湾了，再驶一炷香时间便到河阳码头”。此时大河之上，月弯如勾，星光灿烂，在淡淡的光影之下，汹涌的潮水声中渡船向下急驶。右岸可看到一团密集的金色灯火，陈未心想那便是太平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