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羊脂白玉戈

5、第 伍 章

　　先行离开的天屏望着域门出神。
　　他不明白。
　　都那么多年了，星盘为何依旧不肯放过巫礼。

　　对方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说到，应是在警告自己。

　　身为星官，不该有凡人的七情六欲。

　　彼时的天门与天将便是因此被罚下界。
　　星盘将此事任命与曾经身为巫礼好友的他，或许是给他的考验。

　　转身望向坐落于城池东南角的宫殿，他暗自长叹一声。
　　司边兵守境，封疆安宁的天耳，竟与人界威名赫赫的将军一般最难善终。

　　猛地察觉到身后来人，天屏按捺下想要摇头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径直迈出域门。

　　待天屏身影消失于域门，不远处的那个深色身影才缓缓步出阴影。
　　来者冷眼看向域门，缄口不言。

　　天屏到底是凡人出身，远不如生来便为神的天目。

　　天目是在巫礼被罚下地界后才由星盘动手造就的。
　　关于巫礼究竟是如何触怒星盘一事，他一概不知，也不想知。

　　毕竟，“天目星君”诞生之时，七情六欲便已被星盘剥离。

　　他既不懂情，更不懂爱。
　　虽隐约知晓天屏对巫礼有恻隐之心，但天目无法感同身受。

　　他只知道，巫礼本就是个罪人。
　　而天门二人闹出的岔子，如今已是影响到上百人的命格。

　　为维持三界秩序，他必须担负起那个修正者的责任。
　　否则所谓“星官”，便再无存在的意义。

　　收回看向域门的视线，天目原地打开一条通往地界的通道。
　　将身形没入其中。

　　*

　　十九年间，摆渡人心怀忐忑。

　　分明知晓时候还未到，却总忍不住在渡口多等片刻。
　　直到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响起，他才暗自长叹。
　　来者并非无名氏。

　　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微微摇头。

　　他逐渐习惯于折返中途停上片刻。
　　似是在做心里准备，又似是……在躲避，在畏惧。

　　细数下来，今日又是一个二十之期。
　　送走上一位渡川人，他将小舟径直撑回渡口。
　　似是出于期待，他并未在途中做过多停留。

　　于渡口等候半晌，轻巧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
　　不是无名氏。

　　走神间，对方已是一脚踏上小舟，他不得不载。

　　途中他感到有些异常。
　　对方的语速较之寻常多数人而言似乎要慢许多。
　　直到小舟来到下游轮回井，靠岸后又停上片刻，对方才将平生说尽。

　　耳边响起灵石入水声。
　　他顿时清醒。

　　对方故事并不长，语速也不慢。
　　之所以靠岸后才说完，只因他竟在无意识中加快了撑舟的速度。

　　整整一日，他魂不守舍。
　　送走一个接一个的渡川人，却无论如何也等不来那个与自己打赌的人。

　　纵然脸上仍然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淡，他心底却急切地想在渡口见到无名氏。

　　在他折返，距离渡口还有约莫十丈左右之际。
　　蒿里深处的净魂钟不合时宜地响起。

　　一日已过，不见来人。

　　双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素净的手背凸起显眼的青筋。
　　他自嘲般微微扯动嘴角。

　　与无名氏算命的，果然是个江湖骗子。
　　这个赌局，应是他赢了。

　　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落地，却又似将地面砸穿般沉得叫人喘不过气。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给不出一个确切答案。

　　像被人抽去所有的精力，他无精打采地缓缓将小舟撑至渡口。
　　百无聊赖地等着下一个渡川人。

　　恍惚间他听见一个动向颇为诡异的脚步声。
　　对方似是在试探，又像是在逗趣。
　　来来回回，偏偏不登上小舟。

　　后方几个等着渡川的游魂不耐烦地怒道：“诶，我说你有完没完！赶紧投胎去啊，磨蹭什么呢？”
　　对方话音落地，他脚下的木板便随即向右一斜。

　　“我赢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陷入莫名沮丧的他不由皱眉。

　　他站直身子将小舟缓缓撑离渡口。
　　随着水流声，注意力才逐渐恢复。

　　赢了？
　　这人莫不是在和岸上那群游魂打赌。

　　等等……
　　打赌？
　　他愣了片刻。

　　小舟才将将离案，舟上人便急切地开口。
　　“大美人，你不会又把我给忘了吧？”
　　对方语气里满是委屈，“我可是一直都好好记着你的。”

　　如此欠揍的语气，还能有谁？

　　一时间忘了长篙还需他掌控。
　　他情不自禁地松手，欲向声音的方向伸手确认。

　　“诶诶诶！”

　　将将放手，便听得正前方传来一阵惊呼。
　　随之而来地还有脚下剧烈摇晃的木板，和扑面而来的檀香。

　　无名氏起身快步来到他附近，一把抓住即将落入川底的长篙。
　　无名氏语气轻快地调侃道：“总不能因为我赌赢了，你便要和我同归于尽吧。”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摆渡人迅速收回手。
　　在身边小幅度摸索片刻，希望对方能尽快将长篙还给他。

　　谁知无名氏并未如他的意。
　　交到自己手里的并非意料之中的长篙，而是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你、”
　　短暂的单音过后是一阵沉默。
　　他松开对方的手掌，正色道：“把篙还我。”

　　谁料无名氏竟耍起赖。
　　“让我试试好不好？”
　　见他微微皱眉，无名氏依旧不依不饶地哄道：“就一小会儿，好吗？”

　　长篙落在无名氏手里，他眼不能见，自然是拗不过无名氏。
　　挣扎片刻，他最终还是妥协。
　　在无名氏的搀扶下，缓缓坐下。

　　这是他有印象以来第一次以这般形式行走于忘川上。
　　老实说，很别扭。

　　待他坐稳，小舟稳当当地向前行进。
　　无名氏撑舟技术并不差，这倒是叫他有些意外。

　　然小舟从渡口驶出不足一刻，便咚地一声与岸边发出碰撞声。
　　他顿时收回方才夸赞对方的想法。

　　撑着身边木板起身，他朝着无名氏伸手。
　　深知对方死皮赖脸的脾气，他放轻语气劝道：“把篙还我吧。”

　　到手的依旧不是长篙。
　　又是无名氏那只骨节修长，却毫无温度的手。
　　如此戏耍让他不禁有些恼。

　　他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在欲图缩手时被对方反手捉住。
　　无名氏手上力道不算大，却跟发狠似牢牢钳住他。

　　啪嗒一声，似是长篙被扣在舟身上的木扣里。

　　耳边响起无名氏的低声细语，“我带你去个地方。”
　　无名氏的声音很轻。
　　如同扫过一根鸿毛扫过，他一时忘了动作。

　　对方率先下舟，牵着他的右手引导着自己一并下舟。
　　时隔千年，再度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他感到陌生，同时也有些莫名的怀念。

　　“你带我去？”他不解道。
　　论熟悉，他一个在幽都撑了千年船的人，难道还不如眼前这个每过一世便要褪去一次记忆的无名氏么。

　　身前的人轻笑道：“嗯，是我来时发现的一处。”
　　“左右都是违反规矩，不如选处难得发现的地点，没准就真的骗过上天了呢？”

　　无名氏说得轻快，他却不由得在后面微微摇头。
　　“……你也未免太乐观了些。”
　　并不接他的话，无名氏牢牢地牵着他的手，埋头朝着不知何处走去。

　　下舟走了约莫两刻，前方人终于停下脚步。
　　“到了。”

　　无法看见四周的他有些不明所以。
　　耳畔除了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只剩风拂过蒿草的梭梭声。
　　“这是……哪？”他不禁问出口。

　　“我也不知道。”无名氏轻笑，“我来时脑海中隐约有印象。我猜……或许是前几次你渡我时我无意中看到过这。”

　　此地距离忘川有将近两刻的路途，若说看到过，这谎也未免太过离谱了些。
　　他不自觉地挑眉，以示不信。

　　“我是真的不知道。”
　　无名氏语气诚恳，“没准你看了以后便能记起这是哪了呢？”

　　闻言，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半个字。
　　印象中的幽都太过模糊，他不敢保证自己能认出此地。

　　察觉到对方松开手，他的心跳才逐渐放缓。

　　无名氏也似是放下心来般长舒一口气，“这地清静得很，应该没人能发现我们。”
　　说完，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凑近自己。
　　“大美人，我们之前的赌约，该兑现了。”

　　他很清楚摘下布条会发生什么。
　　奈何自己上次已是说得坚决，此时断然不会再作反悔。

　　他缓缓抬手，摸索到垂于脑后的布条末端。
　　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其拉散。

　　本就长过膝盖的发尾又再度向下延伸至其小腿中端。

　　无名氏不由自主地屏住其根本就不存在的呼吸。
　　但当他视线向上，却发现素白布条下方的那双眼睛依旧未睁开。

　　“你怎么不睁眼？”无名氏不解道。
　　“我与你说过，这是惩罚。”他轻叹一声，“上天自是料想到我能轻而易举地将布条摘些，当然是不会让我如此容易看见事物。”

　　无名氏似是有些泄气地来回踱步。
　　“是看不到，还是无法睁眼？”无名氏的语气一改往常的轻浮，反倒是略显严肃。

　　他不大明白，稍稍歪头问道：“有何区别？”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对方不依不饶道。

　　“……看不清。”他小声回道。

　　闻言，无名氏顿时松了口气。
　　“不是完全看不到便好，我还以为你是被罚永世不得睁眼。”

　　见摆渡人依旧维持着双眼紧闭的模样，无名氏不禁又担忧道：“强行睁眼……会引起不好的事吗？”

　　他犹豫片刻，轻轻摇头。
　　“我若睁眼，视线只会被眼眶流出的鲜血覆盖，什么也看不清。”
　　语毕，他能感受到面对他的无名氏明显一僵。

　　毫无征兆的，脸颊被对方毫无温度的手掌覆上，小心翼翼地摩挲。
　　“很疼吗？”无名氏轻声问道。

　　本是极为唐突的动作，却叫他倍感熟悉和怀念。
　　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安抚道：“还好。”

　　对方似是更加靠近自己一步。
　　若是他猜测得没错，此刻的无名氏恐怕只距自己不足五寸。

　　“我……”无名氏万般犹豫地开口，“此番，恐怕就是真的永别了。”

　　垂于身侧的手一僵，他语气中带上了明显的慌张。
　　“此话何意？”
　　半晌等不到对方的回应，他不免有些着急。

　　不待他开口追问，对方却迎面扑来，抱住自己。
　　突如其来的变动让拿着布条的手也瞬间松开来。

　　犹豫良久，他抬手轻轻环住对方。

　　眼前无名氏的声音有些闷，“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

　　对方的回答让他慌了神。
　　似是有头洪水猛兽，冲撞着紧闭的眼皮。

　　双眼不受控制地睁开，他视线中依旧满是遮天蔽日的猩红。
　　隐约能看到眼前无名氏的大致轮廓，却看不清对方的样貌。
　　正如上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模糊画面。

　　似是因他半晌不说话，无名氏缓缓抬头。
　　却见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径直地看着自己。

　　摆渡人的眼型与其气质相近。
　　拒人千里，彻骨寒意。

　　可他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尝试着看清自己的动作却看得无名氏一愣。

　　无名氏抬手，轻轻覆上摆渡人的双眼。
　　豆大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滚落，打湿了后者的衣襟。

　　无名氏记起来了。

　　“巫礼……”
　　将对方抱得更紧了些，无名氏哽咽着小声唤道。

　　短短二字似把打开尘封记忆的钥匙。
　　模糊视线的猩红被对方覆于自己眼上，不停地轻轻摩擦的手指擦去。
　　他稍稍侧头，终于看清无名氏的面貌。

　　眼前是个高挑的青年。
　　长发被随意束起，耳侧总留了几缕碎发专程等他“帮忙”。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望向自己时，眼中尽是柔情。
　　说话不着调，对自己不上心，却总要为他的事哭鼻子。

　　抬眼望向四周。
　　除去脚下及膝的蒿草甸，还有与人界流萤相仿的荧光。
　　不远处的顽石上，甚至留有当年二人于此留下的结缘绳。

　　巫礼记起来了，眼前人不是什么无名氏。

　　无名氏有名字。
　　他叫风栾。
　　是千年前，与自己最亲近的人。

　　千年间的记忆如洪水袭来，他全都记起来。

　　他本就是地皇族人。
　　奉命做了星官，好与地皇和人皇里应外合。

　　只因千年前无意中瞥见星宿楼里的星盘真貌，才被剥去星官一职，打回幽都。

　　他被绑在小舟上，往返忘川数百次。
　　直至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回忆终结为灵石，沉入川底。

　　可风栾又做错了什么？
　　任凭对方紧紧抱住自己，巫礼不明所以地侧头看着对方。

　　风栾口中轮回的数百次，每次都是自己渡的他。
　　可印象之中，风栾并不记得是何人渡的他。
　　为何突然间又记得自己了？

　　满心疑惑终是敌不过失而复得的喜悦。
　　巫礼抬手抚上风栾的后脑，后者泪眼婆娑地稍稍抬头看着他。

　　二人沉默着对视片刻，巫礼毫不犹豫地覆上眼前人微微开合的唇。
　　草木香与檀木融合，气息交缠。

　　将将哭过的风栾本就有些呼吸不畅。
　　如今再被巫礼堵住双唇，眼眶里又泛起水汽。

　　情到深处，二人皆有些忘我。

　　不远处，不带情感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二人的“久别重逢”。

　　“巫礼，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