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羊脂白玉戈

3、第 叁 章

　　摆渡人早已记不清在那之后又过去多久。
　　日复一日，他一如既往地将舟撑至渡口。
　　等待下一位渡川人。

　　他调转方向，将将稳住舟身之际。
　　渡口处传来一阵躁动。

　　岸上众人窃窃私语。

　　他看不见，自然无从得知岸边究竟发生何事。
　　好奇心驱使他将脸转向渡口，似是准备探听一番。

　　岸边响起几人愤愤不平地抱怨。
　　“你这人怎么回事？再怎么着急，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就是！我们在这等了那么久，哪能让你说插队就插队的。”

　　不远处，一阵突兀且仓促的脚步声夹杂于抱怨声中。
　　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者略显急促的喘气声。

　　紧接着，他听到似是推搡间布料发出的摩擦声。
　　脚下木板一沉，微微向右/倾斜。

　　“你果然没有食言！”

　　踏上他小舟的人语气里满是欣喜。

　　他不由得一愣。
　　食言？
　　自己何时开口说过话？

　　不待他作更多反应，脚下木板左右晃悠起来。
　　来者迅速在小舟上坐下，笑嘻嘻地冲他说道：“还真是应了上一世你说的，看来我们十分有缘。”

　　耳畔的声音有些熟悉。
　　可他一时半会儿记不情是在何处听得过。

　　岸边又响起一阵骚乱，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掺杂着骂骂咧咧。

　　似是想到再向前几步，便要与川上这群冷冰冰的摆渡人打交道。
　　岸边几人无论如何生气，也只敢在原地发泄，不敢往前再走。

　　他隐约猜得出，舟上这人是插队挤上来的。

　　不过忘川并不讲先来后到。
　　徘徊于蒿里数十年的阳寿未尽者，可是比渡口处的这些游魂来得还要早得多。

　　感受到脚下木板趋近平稳，舟身稍稍向左/倾斜。
　　他扭头面朝舟首，提起长篙。
　　顺水将小舟撑离岸边。

　　离开渡口不出片刻，舟上人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没有想到，二十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记得你。”

　　二十年？
　　对方这般语气叫他倍感熟悉。
　　以此来看……应是二十年前他渡过的某个人。

　　他下意识感慨，这人可真是活不长。

　　手上撑船的动作一顿。
　　他仔细探查对方身上的浊气，竟仍是如其上一世般不待一丝浊气。

　　倘若他记得没错。
　　此番，至少是对方第二次轮回了。
　　怎可能不沾染上人界丁点的浊气？

　　他不禁思索片刻，随即轻轻摇头。

　　不应该。
　　忘川水不可能唯独漏了这个人。

　　纵使看不见，他依旧转头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
　　似是想透过布条弄清对方究竟是何人。

　　见摆渡人难得地转向自己，舟上人心里顿时感到莫名的开心。
　　奈何在见到对方似是不解般微微皱起的眉头，舟上人语气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挫败。
　　“你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吧？”

　　未曾料到对方会这般反问。
　　摆渡人犹豫片刻，缓缓摇头。

　　对方似是心领神会地轻笑一声，“那就好。”

　　短短三字，却叫摆渡人诧异无比。
　　他本以为这会是极富歧义的回答，没曾想对方竟能瞬间领悟。
　　心中的怀疑更上一层。

　　“你……”
　　对方的话语停顿片刻，似是在斟酌。
　　“依旧不打算开口说话么？”

　　他不知该从何答起。
　　自他被罚至忘川，印象中的自己便再未过开口。
　　他似乎早已遗忘该如何说话。

　　像是躲避对方的视线，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继续撑舟。

　　对方似是为他的动作感到沮丧，沉默许久。

　　当他放下心，恢复往常那般平静之际。
　　却察觉脚下木板一阵轻晃。

　　对方似是自距离自己较远的小舟左舷，挪至离他不远处的中央。
　　他能感受得到不远处传来一股淡淡的灵气。
　　那不是一个即将经历第二次轮回的凡人该有的灵气。

　　他不由得微微皱眉。
　　见状，对方并不如二十年前的初见般迅速后退，反而维持坐在小舟中央的姿势。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你不愿意开口的原因。莫非……”舟上人故意拉长尾音，似是想从他这得到主动答复。
　　奈何等了许久都不见摆渡人有丝毫动摇，舟上人只得略带无奈地轻笑道：“我猜你是觉得反正这些回忆最终都会沉于川底，说了也白说？”

　　手中长篙不经意间与船身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实说，他很意外。

　　对方的记忆不仅未受到忘川水的影响，甚至对自己的想法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加之对方身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心底强烈的疑惑促试他不由自主地张口。
　　自然，也仅只是张口。

　　似是看到他开合的唇，对方动作一顿。
　　他明显感受到舟上人紧张地绷紧神经，屏住早已不复存在的气息。

　　“你……”对方似是有些手足无措，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你方才……是不是想要说什么？”

　　闻言，他抿紧双唇，微微将头转开。

　　显然，对方为他这般欲言又止地态度感到无奈。
　　舟上人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你若是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他以为这会是此次相遇的收尾。
　　谁知对方只是停顿片刻，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

　　“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都记着你。”舟上人轻笑一声，“说来也怪，我早不记得上一辈子的事，却偏偏记着忘川上，还有个在等我的人。”

　　满是调侃之意的后半句引得他微微皱眉。
　　“……我并未刻意等你。”

　　脱口而出的冷淡声线竟叫连他自己在内的二人皆是不由自主地一愣。

　　小舟陷入一阵死寂，接踵而来的便是舟上渡川人欣喜的声音。
　　“你的嗓音果然如同我所料想的那般……”
　　故意将容易引起对方反感的“悦耳”二字隐去，舟上人丝毫不在意摆渡人将自己的说法全盘否定地轻笑着说道。

　　并未注意到对方的小心思，他依旧在为自己方才突如其来的开口出声感到诧异和震惊。
　　他本以为自己早忘了该如何开口说话。
　　怎料面前此人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他开口出声。

　　心底对舟上人的怀疑更是加深，他蹙着眉头面向对方。

　　见摆渡人这般反应，对方更是得寸进尺道：“你若是有疑问，为何不直接开口问我？”

　　本就蹙着的眉头又挨近几分。
　　他不喜欢这般被动的感觉。
　　犹豫片刻，他缓缓开口道：“你究竟是何人？”

　　“何人？”
　　似是未料到摆渡人会这般提问，对方明显愣了片刻。
　　思索半晌，舟上人斟酌着用词回答道：“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了。这一世的不记得，上一世的也不记得了。”

　　“不过我记得我已经来过忘川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舟上人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迷茫，反倒有种洒脱之意。

　　显然，他对舟上人的回答并不满意。
　　他依旧皱着眉，似是想要以此代替言语。

　　见摆渡人将那双好看的细眉皱作一团，舟上人暗自轻叹一声。

　　小舟并未行至过半，舟上人却主动开口道。
　　“我只记得，这一世，我生在农户家，只活到了及冠。”

　　撑舟的手一顿，他捡着最关键的一点问道。
　　“‘只活到及冠’？”

　　“嗯。”

　　脚下的木板微微上下起伏。
　　许是舟上人一边肯定，一边又不自觉地点头附和。

　　“饥荒？”

　　“倒不是。”舟上人似是在微微摇头，却不肯详说。

　　本就不是非知不可的事，他也不再追问。
　　只是劝解道。
　　“寻常人轮回不过三次，你为何如此着急寻……”
　　“死”字并未直白说出口，反而被他主动咽下肚。

　　似是读懂了他的意思，舟上人无奈轻笑道：“我并非主动寻死。”
　　“是真的活不过。”

　　此话更是叫他一头雾水。
　　还不待他发问，对方便主动开口问道：“你方才说，寻常人轮回不过三次？”

　　他沉默着点头。

　　“为何只有三次？”

　　他犹豫许久，思索该不该将此事告知对方。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又会随轮回消散。其最后一魄消失于世间之际，便是此人彻底消散于世间之时。”

　　不知对方想到何事，小舟上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或许……自己并不该将此事告知对方。
　　他心底萌生出些许后悔。

　　“原来是这样……”
　　再次开口，对方依旧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潇洒语气。
　　“看来……我还能再见到你一次？”

　　闻言，心底的后悔又顿时退散殆尽。
　　“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语气中带上一丝连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怒意。

　　舟上人似是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愣。
　　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闻言，他猛地意识到方才的失态。
　　只得尴尬地闭上嘴不再多话。

　　他的反应更是坐实了舟上人的推测。
　　对方不禁轻笑出声。

　　“我方才只是说，‘我记得我来过忘川一次’。没准……在我记不得的时候，我已经来过这数次了。”

　　他本想说，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倘若真如对方所说。
　　那为何从前没有记忆，这两世却又记得如此牢固？
　　可联系对方身上的浊气细想一番，这番话似乎又非毫无道理。

　　话语间他并未意识到，手上撑舟的速度较之平日，已是放缓了许多。

　　舟上人似是往右边挪了挪，耳边响起不属于长篙分水的水流声。
　　他猜，对方应是胆大包天地将手探入忘川水中。

　　片刻后，水声消失。
　　小舟的重心重新回到正中。

　　“忘川水也不过如此。”对方轻笑。

　　小舟顿时摇晃起来，几声轻巧的脚步声向他逼近。
　　随即涌入鼻尖的便是那股熟悉的檀香。
　　既出乎意料，却又好像在意料之中。

　　对方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位置停下。
　　片刻后，他感到自己握着长篙的手上沾染上点滴冰冷的液体。

　　“我试着将手在忘川水中洗了又洗。可你瞧，我还是记得你。”
　　对方笑着说道。

　　他似乎能想象出对方说话时的喜悦表情。
　　脑海中的面孔模糊不清，却叫他倍感熟悉。

　　“你……”
　　他不由自主地开口，犹豫片刻才继续道：“你究竟是何人？”

　　“嗯——”舟上人拖长的单音听上去略显沉闷，许是因其微微低着头思索的缘故。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不过你要是乐意，叫我无名氏也行。”
　　停顿片刻，舟上人继续道：“或者……履？”

　　“履？”
　　他莫名其妙地低声重复。
　　音节从口中流出的瞬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

　　记忆深处，他似乎听到过无数次这个单字的音节。
　　浮现于脑海的声音，与面前之人似是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隔雾看花的感觉让人心生烦躁，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为何是‘履’？”

　　无名氏沉默片刻，大咧咧道：“没理由。算是凭直觉选出来的字吧。”

　　他不可置信地摇头。

　　“我是认真的。”
　　见状，对方语气诚恳道：“这是方才第一个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字眼。”

　　他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不再搭话。

　　小舟逐渐靠近轮回井的方向，无名氏漫不经心道：“二十年后，可还得劳烦你到渡口来接我。”

　　他犹豫片刻，开口提醒道。
　　“勿做此等承诺。既能入轮回，你不妨试着多活上些时日。”

　　看不到对方是何神情，他只知脚下木板稍稍晃动。
　　鼻间檀香散去，对方声音退远。

　　“你不信我？”

　　他轻轻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珍重。不出所料的话，下一世，便是你于人界的最后一世了。”
　　无名氏没有开口回复，只是轻笑一声。

　　小舟靠岸之际，脚下的木板顿时上浮。
　　无名氏极为自觉地纵身上岸。

　　“说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我没有名字。”

　　无名氏显然对他的回答感到十分诧异，愣了许久后才问道：“不会是……因为忘川水的影响吧？”
　　“不知。”

　　“那你希望我如何称呼你？”无名氏略带笑意地问道。

　　他愣了片刻，干巴巴地回道：“摆渡人。”

　　对方不依不饶道：“可忘川之上，有那么多的摆渡人。”
　　“哪怕多个姓，也比单纯的‘摆渡人’三个字来得独特些。”

　　闻言，他不禁再次皱眉。
　　起名并非他长项。
　　要他短时间内替自己取个名字，简直比要他对着众生侃侃而谈还难。

　　似是见他皱着眉半晌不说话，无名氏开口道。
　　“你不说话，那我可就按自己的想法称呼你了。”

　　对方句末的语调中透露着一丝嬉笑之意。
　　他顿时心生不妙。

　　“叫大美人如何？”

　　握着长篙的手不禁发狠般使劲握紧，素净的手背上凸起几条明显的青筋。
　　他心底突生一股想要提篙，照着对方脑袋一顿狠敲的冲动。

　　似是料到这个称呼会引起对方的不悦，无名氏早已退离岸边两丈外。
　　对方言辞中满是笑意，“别生气嘛，我还可以改得婉转些。叫玉人或者黛蛾也不错？”

　　未料到对方竟敢戏弄身为摆渡人的自己，他将心中羞恼发泄至手中长篙。
　　本是撑舟的长篙被重重地敲在岸边地面上。
　　抬手间，长篙带起地上不少尘土。

　　“就这么说定了，二十年后还得再劳烦大美人你一次。”

　　不顾小舟上又羞又恼的摆渡人。
　　无名氏笑得爽朗，转身便向着轮回井走去。

　　他于忘川渡人千载，从未被人如此胆大包天地戏弄过，心中难免不悦。
　　却也并非厌恶。
　　面朝脚步声离去的方向，他不由得小声抱怨道：“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