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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壹 章 ...

  •   地界幽都,不分日夜。

      除去地皇与其族人生活的区域。
      地界其余的地方,皆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
      雾背后,是空无一物的漆黑。
      置身其中,甚至无法辨别究竟是在坠落还是上升。

      地皇宫后,有大片生命力顽强的蒿草甸。
      蒿草无需阳光,只需点滴水气,便可长得郁郁葱葱。

      地皇说,此处名“蒿里”。

      蒿里深处,藏着一条幽都久负盛名的长河。
      蜿蜒而上,直通“天际”。
      所谓“天际”,则是通往下一次轮回的起点。

      长河名“忘川”。
      与人界江河不同,靠近蒿里这端的低洼处为上游,接近天际的那端为下游。
      忘川水清而无鱼,川底则沉积着无数被流水冲刷去棱角的鹅卵石。

      其上下游虽不与人界同,职责却与人界运河相当。
      一年四季不分春秋,蒿里渡口处,无时无刻不站满等待渡川的游魂。

      忘川之上,又有数名负责送游魂渡川的人。
      他们皆无名,却被来往的渡川者称作“摆渡人”。

      *
      他是忘川之上,一个寻常无奇的摆渡人。
      是川上数个渡人者中的一个。

      他因犯下重罪而被发配至忘川。
      当了千年的摆渡人,渡了数不清的魂。

      早已记不清因何被罚至此地,他也再无兴趣探究个中缘由。
      他只知自己此刻的职责,是将这些游荡于蒿里的魂,送至下游的轮回井中。

      千年间,他渡过因爱深恨的痴情女子,也渡过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渡过流芳百世的明君,也渡过荒淫无度的昏君。
      渡过晚年不幸的常胜将军,更渡过投敌苟活的叛国丞相。

      他听过太多故事。
      多到光凭对方言谈便能推测出来者的身分和故事。
      然他却始终不知对方的样貌。

      缘由无他,只因他无法看见。

      自然,他并非患有眼疾。
      无非是被罚入地界之际,双眼被蒙上一条不可取下的布条。

      早年间他也曾尝试过摘下布条。
      奈何布条像与他融为一体般,拆下的瞬间,眼眶四周似被撕下层皮般,剧痛难耐。

      他隐约记得,取下布条后的视线中景物模糊,所见皆被浓稠的猩红所覆盖。
      似是自眼眶周边流出源源不断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也曾尝试过即刻以脚边的忘川水洗面。

      即便如此,阻挡视线的猩红也不曾褪去半分。
      浓稠滚烫的液体叫他难以睁眼,哪怕面对忘川清澈见底的水流也无法看清自己的容貌。

      何况,布条还肩负挽起一头长至膝盖的青丝一职。

      本就为代罪之身。
      若是再披头散发去渡人,未免太过放浪形骸了些。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有想要将布条摘下的冲动。

      看不见也好,至少……
      至少什么?

      他愣了片刻,为突然涌至嘴边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

      常年蒙眼,幽都有无昼夜之分一事于他而言,毫无用处。
      他不曾亲眼见过此地的天际,也不曾看清蒿里的真实面貌。

      印象中,他鲜少上过岸。
      未曾感受过何为“脚踏实地”。

      碍于眼间的布条,他从来只通过其他感官来感知渡川者。

      当脚步声响起,船身微微下沉,便是来者登船之际。
      一阵短暂地晃动过后,船身重新恢复平静。

      片刻后,船身或左或右,会传来清晰可辨的呼吸声。
      哪怕对方早已没了实体,可于人而言,多年间的习惯一时半会,总是难以改变。

      待对方坐稳,脚下木板不再左右摇晃。
      他便可借手中长篙,将小舟撑离岸边。

      行至过半,无论如何缄默不语的渡河者都必然会开口,絮絮叨叨地说尽自己的一生。
      有甜,更多的自然是酸苦辣咸。

      他曾渡过一位人人喊杀的暴君。
      在谈及幼时太师给其亲手扎的纸鸢时,语气柔和,仿佛一个得到无价珍宝的孩童。
      他能想象得出,此刻对方脸上的表情,应是柔和且温情。

      然此记忆化作灵石沉入川底后,片刻不到便在川底黯淡下来。

      随即帝王谈及太师密谋造反,事情败露后,被自己处死。

      对方语气中满是被背叛的愤恨。
      或许之中还有些别的情感。
      不过很淡,淡到他难以理解。

      与先前相似,这段记忆随之化作灵石,沉入川底。
      与先前不同,其光芒久久未能散去。

      他知道,灵石的光亮一向对应记忆在渡河者心中的分量。
      记得越牢,执念越深,灵石便愈发得亮。

      他虽看不清,却能勉强感应到那略显晃眼的亮点。

      自那以后,他多了个观察渡河人记忆灵石的习惯。
      也是从那时起,他逐渐开始明白。

      “恨”在大多数时候,比“爱”更能让人牢记。

      撑船来到渡口处,他将长篙撑到底。
      让船身抵在岸边,方便来人登船。

      岸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应该是个小丫头。
      依其身上的浊气,许是个头回入轮回井的灵体。

      小丫头轻手轻脚得踏上他的船。
      不像他曾载过的大多数渡川人,小丫头上船后坐得离自己很近。

      感受着脚底木板的微微倾斜。
      他知道,对方就着上舟的一侧,顺势坐在偏右的位置。

      这般小心翼翼,对方恐怕是个给大户人家做活的婢子。

      待小丫头坐稳,他稍稍用力将舟撑离岸边,顺水而下。

      行程还未过半,小丫头便大着胆子试探着出声。
      “我记得……阿嬷说忘川上有座奈何桥,桥上有位孟婆。”

      他安静地撑船,不打算回应对方。

      见他没反应,小丫头又开口道:“可我来时,没有看到桥,更没有孟婆……难道人间所说的‘孟婆’其实是您?”

      撑舟的手一僵,他有些无可奈何。

      几乎每个稍许胆大的都会问他这个问题。
      自己如此冷漠如霜的态度,难道不能威慑到问出这些愚蠢问题的渡川者么。

      他暗自叹气,自顾自地撑船,没兴趣回答小丫头的疑问。
      纵使此刻解答了她的疑问,不出片刻,答案只会重新沉入忘川水中。

      安静地行至半途,小丫头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起生平。
      坐在船舷边又笑又哭,吵得他有些头疼。

      在谈及她与她那位少郎君时,她语气中尽是一副蜜上心头的甜意。
      在最后提到对方远走高飞,另娶他人时,却摆出一副释然的大度。
      末了,小丫头不知想到何事,倏地闭上嘴,不再言语。

      不恨么?
      看不到对方表情的他有些不大明白。

      话语间,小舟已是逐渐靠近轮回井一端。

      纵然心中尚存疑问,他也不打算开口询问。
      即便此刻问了,对方恐怕也答不上来了。

      送走上一个身分低贱,却与家中少郎君相爱从而被家中夫人逼得上吊自尽的小丫头,他长叹一声。

      这个故事太长,长得他有些厌烦。
      他对送这小丫头来地界轮回的仙长不感兴趣,对小丫头与少郎君的爱情更是不感兴趣。

      奈何每个人都喜欢与他话平生。
      当然,这些人中的多数,也只是因忘川水,才不得不对着他全盘托出。

      想来也是。
      若非脚下的水,又有谁会对一个终日以布条蒙眼眼睛,一言不发的冷漠之人搭话呢?

      何况此地是有渡忘川,是人界凡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而像他这般的摆渡人,或许又是凡人最不想见到的人。

      脚下永不枯竭的忘川水,催促着渡河的众生。
      要他们将平生说出,结为灵石,再悄无声息地让其沉入川底。
      要那些泛着耀眼光亮的灵石随其三魂七魄的逐渐散去。
      失去光泽,再成为一文不值的石子。

      他缓缓撑舟返回渡口。
      将长篙抵在川底早已被磨得平滑如玉的鹅卵石间,静静地站着,等待下一个将渡之人。

      *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小舟才将将靠岸,就听得右边传来一阵青年男子的搭讪声。
      随其话音落地,舟身微微摇晃。
      他感到脚下木板向右/倾斜的同时往下一沉。

      看来这便是自己所等的下一位将渡之人。
      这般语气,或许是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你为何不说话?”那人好奇地问道。

      他该说什么?
      他什么不该说。
      不理会对方好奇的语气,他转头兀自将小舟撑离岸边。

      对方身上的浊气让他感到诧异。
      分明是个凡人,却没有沾染到人界的一丝浊气。

      这是他头一次看不透所渡之人的轮回数。

      行至忘川中段,对方又再次开口。

      受到忘川水的影响,对方将自己不治而亡的过往一字一句说出。

      故事很短,平淡乏味,毫无波澜。
      看得出对方早年过得无忧无虑,奈何英年早逝。
      就连灵石入水的声音都较他人的更为清脆且短暂。

      对此,他虽心有惋惜,却深知此事轮不上自己多嘴。
      闭口不言,他继续着手上撑舟的动作。

      “我是真的觉得你很眼熟。”
      那人也不在乎他爱答不理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可直觉告诉我,我们之前一定在哪见过。”

      见过?
      又或许是渡过?

      忘川水不至于会将此人漏去。
      定是对方在胡诌。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撑船,丝毫没有想要打理那人的意思。

      小舟忽然微微左右摇摆前来,想必那人是在调整姿势。

      “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人的声音突然间凑近了许多。

      鼻尖顿时钻入一股淡淡的檀香。
      算不得讨厌,甚至还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奈何他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
      他不由得地皱眉,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向另一边。

      名字?
      他早就忘了。

      自他被罚至忘川,千年来,他只被人称作“摆渡人”。
      他以前叫什么,他不记得了。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胡搅蛮缠,但我真的觉得你很眼熟。”
      似是察觉到他的皱眉,那人往后退了一些,声音变得稍远,“以你这般过目不忘的样貌,只要我听到名字,就一定能记起我们是在何处见过的。”

      过目不忘?
      他不禁挑眉。
      这是在说他长得太丑,以至于仅只看过一眼都会给人留下难以忘却的创伤?

      话语间,顺流而下的小舟已是靠岸。

      在舟上等了许久都不见那人有所动作,小舟也不如往常那般靠岸既上浮。
      他难免有些烦躁地抬起长篙轻敲了一下小舟的边沿。

      似是读懂了他的意思,那人纵身上岸。
      脚下的小舟先是一晃,而后稍许上浮。

      “我还能再见到你么?”那人站在岸上问道。
      听对方的声音,应是面向自己这面说的。

      千年来,他头回听有人问自己,还能再见么。
      这就好比刚刚获得新生,却又一心向死般莫名其妙。

      上赶着投胎?

      他微微摇头。
      犹豫片刻,左手扶着长篙,抬起右手朝对方比了个乍一看似是拳头的“零”。

      零既是无,无既是缘。

      他以为对方会为自己的表达方式感到困惑,甚至会以为自己是想上岸揍对方一拳。

      谁知岸上人愣了片刻,随后轻笑起来。
      “那便说好了,下次还得劳烦你来接我。”

      下次?
      还真是个上赶着送死,着急投胎的怪人。

      他难得没有立即将舟撑离岸边。
      反倒是在岸边停留片刻。

      直到岸边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想,那人应是向轮回井的方向去了。

      没缘由地暗自长舒一口气。
      他提起抵在川底石子间的长篙,调转方向,悠悠划回蒿里的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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