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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2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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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没花多少时间就给出答复,允许267号本丸派出一位代表见他们的主人。为避免拖延,得到消息的当日,江雪左文字便随了狐之助一同前往牢狱。
“告诉她,我们在等她回来。”临走前,歌仙兼定说。
狐之助把江雪左文字送到通向牢狱的主道入口,叮嘱道:“一路阴云缭绕,请笔直向前,以免迷失方向。”
江雪左文字点头,毫不迟疑地迈入主道。
主道阴暗无光,与来路仿佛两个世界。暗红的流雾浮在空中,不祥而可怖。大概是牢狱建成不久,路上没有几个人影,只有身后一名审神者和跟随她的一期一振。
走了一阵,江雪左文字忽然发现自己被流雾包裹起来。除了有些恼人,这些雾气似乎不会产生额外影响。而一种更糟糕的猜测在脑海闪现——它们会缠上受暗堕气息困扰的刀剑和审神者。
他想瞄一眼身后一行人,因为如果被发现事情就会变得麻烦。但考虑到若是回了头反而更可能引起怀疑,便放弃了。流雾源源不断缠过来,几乎挡完他的视线。江雪左文字试着念了一段经,雾气仍包围着他,只不过膨胀开远离了中心,稀释成了半透明状态。
就这样一直走到那君的牢狱。
所谓牢狱,其实由一排灰屋组成。从主道到牢狱入口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结界线,结界外流雾弥漫,暗如地狱;结界内白气萦绕,宛若仙境。江雪左文字进入结界范围内,一股强力扑过来,几乎要把他体内的某些东西冲离开。想到身后还有不明缘由的审神者,他装作若无其事入了灰屋。
接待的狐之助彬彬有礼地询问来意,得知是来见主人便领了他走去地下。江雪左文字下到一半,偷偷望了灰屋门口一眼,之前跟随在后的审神者正等在门口,不急也不燥。明亮的环境下,他注意到除了一期一振,她手中还握有另一把刀。
并没有多少审神者亲自使用刀具,更别提打刀长度的刀剑了。
她,不是一般的审神者。
江雪左文字的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他握住佛珠,默默念想经文。想到以主人的观察能力,倘若自己不振作,或许会轻易被发现。而歌仙兼定交代的任务,既有确认主人的状况,又有鼓励和支持主人。若因那位不知名的审神者而乱了心神,便无法完成后一项。
然而他的努力在见到那君之后悉数瓦解。
在本丸的时候,她尚且可以说话、走动、甚至有余力开玩笑。可是此时此刻,眼前的人,蜷缩在牢狱一角,仿佛极其寒冷般瑟瑟发抖。她的手臂生出尖角,尖角底部与皮肤相接的部分残留着暗红的血迹。但除此之外,没有生出角的部分,以及她的衣衫,都干净得如同每日都做过清洁一样。
“这里的白气起净化作用,同时兼有洁净的功能,因此卫生方面尽可放心。但是暗堕的影响不是一日两日就可除去,这位审神者想必还得再忍受一段时间的痛苦。这点还请理解。”狐之助说,见同行之人没有搭话的打算,便躬了身上到地面去了。
江雪左文字在牢外站了许久,直到那君发现他。
来到牢狱的这些日子,仿佛一个接一个晃瞎眼的梦。胡乱搭配的色彩挨着她的视觉接收系统,以蚊蝇扇翅的频率闪烁,闪得她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净化的白气如巨大的浪潮狠狠扑入她的体内,翻滚、回旋,把暗堕的气息向外推离。
好恶心……好痛……
好想……快点结束……
坐着……好累……啊……躺着……比较舒服……好冷……好热……好冷……
那君能够感受到白气在努力逼出自己体内的暗堕气息,但是每逼出一部分,尖角就如刀一般撕裂她一次,好似生命也如漏瓶中的水从她手中流失。
能……安然回去吗……
他们还在等我……
但是……好害怕……
越害怕就越容易暴露弱点,黑暗的气息越容易趁虚而入,为此那君深受其苦,极度渴望尽早结束苦痛。因此当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遥远一隅,视野模糊的她下意识将对方认成了心心念念的刀剑。
“歌仙……?”他是她努力的最大原因,无数艰难的时刻只要想到回去有歌仙兼定迎接自己,她就能咬牙挺过。
江雪左文字无言着,似乎在考虑如何作答。因不善说谎,他如实答道:“歌仙阁下重任在身,委托贫僧前来探望主人。”
那君恍惚的目光渐渐聚焦,看清来人后,不由窘迫起来:“江雪……先生……”条件反射地拉紧衣物:“此番姿态,实不宜见您。”
江雪左文字想了一会儿,道:“主人病痛缠身,何以怪罪?况且……数日之前,为探明原因,你我曾坦诚相见,为何这时才顾忌这些?”
那君几欲落泪:“现在这副孱弱的身体……我不愿任何人见。”
她费力地撑起身子,好不容易倚墙坐起,对他微笑。但在江雪左文字看来,这个微笑所展现的,不过是垂死挣扎般的虚弱罢了。
要怎样,才能减轻她的痛苦呢?
不能,没有任何办法。正如没有人能减少这世间的悲哀一样,在变好之前,她将永远受尽折磨。
“江雪先生……”她突然爬向他。
江雪左文字有点站不住,但是那君的表情是那么坚定,令他觉得不应该阻止。
她艰难地爬行,像失去了双腿的战士,像具行动迟缓的僵尸,爬到离他一个臂长的距离,终于再也爬不动了。
江雪左文字蹲下身,试图听她说话。
那君从胸口掏出一样物品,奋力递向他。他连忙伸手接过,一看,是一束干花,被紧紧夹在两片透明的方片里。花和茎叶的纹理保存完好,简直不敢相信它们早已失去生命活力。
“请代我……转交给歌仙……作为谢礼……感谢他……一直以来的陪伴……”她缓口气,接着说,“但是再也不用了……再也不用因为责任重大而守在我身边了。是我过于依赖……导致他也无法解脱……和哥哥一样……总是照顾我、爱护我……叫我只会更贪心……只要这份贪婪还在,我就无法摆脱黑暗的纠缠……很可能再次暗堕……伤害自己,也牵连到你们……拜托你,江雪先生……告诉他……可以从我身边解放了。”
不需要和人类一样表现出善意和温情,做回刀剑吧——这是江雪左文字理解到的。
但是大概难以做到吧,不止歌仙兼定。
江雪左文字收下干花,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静静凝视那君,然后从牢笼的空隙间伸进去手,握住了她的手。
“江雪先生……?!不要……别碰我……!会影响到你的……!”可她没有挣脱的力气。
江雪左文字不理她的话,说道:“我们等你。”
那君惊讶地慢慢睁大眼睛,忘了语言:“江雪先生……”
江雪左文字重复了一遍,神色自若,淡然如雪:“我们等你。”
那君匍伏在地上,一边脸贴着冰冷的地面,一只手握着温暖的火焰。寒与暖,暗堕的身体与渴求救赎的心,异变的自己与充斥了净化之气的空间。这两极的处境,仿佛为一个全新的开始而设。
而江雪左文字,便是来将今后的道路指引的使者。
想回去。
想回去。
想回去!
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身上的尖角不约而同向外扩张,那君不禁喊了出来。疼痛令行为失控,她甩开江雪左文字的手。
“不要……靠近我……”她一点一点往后挪,“回去……江雪先生……求你了……”
那君的状态不容乐观,至少在江雪左文字眼里是这样。离约定的一个月还有十多日,下定结论还为时尚早,但他无法就此安心回去。
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干花,想到环绕在主人与歌仙兼定周围令他人望而却步的氛围,突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惋惜的东西是什么。
原来只觉主人明明宠爱与信任歌仙兼定,后者却不自知实在叫人恼火。而就在顿悟的瞬间,江雪左文字理解到一种更为陌生的感情。这种感情藏在面对歌仙兼定时那君深沉的眼里,藏在她不自觉上扬的嘴角,无意识靠拢的肩,以及刚才在牢笼前听到的她第一反应叫出的名里。
也许正是这份感情致使她落到如此境地。
又或许,正是这份感情,协助她幸免彻底的暗堕,并与之抗衡。
而不管实际是哪一种情况,这颗爱恋之心都没有为她带来轻松与快乐,尽管在歌仙兼定身边,她看上去那样幸福。
无法理解,人类总是向往一些会令自己痛苦的事。自己伤心落泪,累及他人,世间也因此充满悲伤。
“江雪……先生……”
回过神的时候,那君正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为什么……您要难过呢……”
江雪左文字淡淡道:“在这世间,难以展开笑颜。”
“那……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像以前一样?他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吗?
难过……是什么表情?以前,他又是什么表情?
更加不明白了。
体内翻涌的气息暂时安顿下来,那君趁这个时候爬回墙边,回头望见一脸困惑的江雪左文字,想笑然而一阵咳嗽的冲动涌到喉头。她默默忍下,轻声清了嗓,说:“江雪先生,我会回去的……请您……转告大家……!”
江雪左文字放下关于表情的疑问,正色道:“既然你如此委托,贫僧只好照办。”顿一顿,他接着说,“我也会努力。”
哪知闻言那君脸色骤变:“江雪先生……?!”
对方平静地注视她,不肯定也不否认。
“是我……果然……您也……!”那君捂住脸,终于喊出一直被压抑的情绪,“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到底,她还只是未成年的女孩,就算再想扮演好“合格的审神者”,终究还是需要循序渐进的成长。而这一连串事件,来得太迅猛了。
江雪左文字拨动佛珠,念起经文。在平如镜面的吟诵声中,那君慢慢冷静下来。江雪左文字于是停下来,道:“哭泣、懊恼、悔恨、咒骂苍天,这些待净化失败以后再做不迟。现在还请姑且共同努力。而且……歌仙阁下也在日日为你祈愿,忧心不已。为了这样的歌仙阁下,不要放弃为好。”
歌仙……在为自己祈祷吗……
那君感到一阵暖意。
“我知道了……江雪……先生……”她的双目闪烁起坚定的光,“我一定……要回去……!”
辞别了那君,江雪左文字上到地面。先前跟随而来的审神者仍候在门口,她站在正中央,挡住了去路。
她不是普通的审神者,正是政府培养的“执行人”。
而让江雪左文字不自在的,是她那双毫无感情的如同傀儡般空洞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