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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别哭 ...

  •   宣德四十二年,初冬。

      寒风裹挟着落叶飞向远方,飘飘荡荡,不知去处。偶有百姓打开了窗,却只留下刺骨的寒痛。

      顾知乐呆呆地看向窗外,紧握着塌上之人的手。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二个年头,也恰是沈确的生辰,本该最是浓情蜜意之时,但在这一方逼仄的空间里,竟生出无尽的绝望来。
      他看着房内的装饰,满目的灰白中有一抹艳丽的红,这是他们开年时成婚的“囍”字。自嘲似地笑了笑,又忍不住想起那时的景象。
      那年的风比任何时候都凌冽,所有人都称那年为最寒冷的冬天。大家都开玩笑说这年冬至日至寒,五行不善,上天有怨,这日干什么喜事,怕是要得罪天上的神仙。神仙一不开心,那人间的日子也就无法凑合。
      他们却选在冬至日拜堂成亲,为的只是借着传言偷偷离开。对他们而言,只有不在家的日子,才是允许他们二人情愫存在的日子。

      “和我在一起,后悔吗?”沈确垂眸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平静,让人看不出情绪,却又容下山河湖海,勾得顾知乐心痒。
      “不后悔,永远不会后悔。”顾知乐听见自己轻声说道。他仰起头抱住了沈确,在他的耳边轻吻:“我爱你。永远。”
      这本是恋人最平常的山盟海誓,却在二人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沈确低下头亲吻他,明明动作是极致的轻柔,但顾知乐却看到了一只囿于牢笼的野兽,正以撕咬的力度宣泄着不知名的情绪,暗无天日的死寂终于找到了出口,朝他奔涌而来。
      顾知乐咬紧牙关,只是承受着。脑内无数念头交织盘旋,连他也不知道,仅仅弱冠之龄为何会生出如此深沉的妄念嗔痴,仅活一世为何会有这么沉痛的悲哀。
      爱欲和苦痛交织在二人中间,如同水与火的交融,又似飞蛾逐光,不得回头。他们在爱欲的裙下臣服,在对方无限深情的眼神里俯首。
      顾知乐看着沈确,本想在洞房之夜和夫君调笑几句,笑容到了脸上,却凝固成了哭。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好似决堤的山洪。他在沈确的怀抱里哭泣,在沈确的怀抱里颤抖,在这一刻,他们才终于感觉属于彼此,而与天地两不相干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他只能听到沈确在他耳边轻哄“别哭……别哭…..…”

      距离那一天,其实才过了一载春秋。从那一日起,沈确的身体便每况愈下,顾知乐带他到处寻医问药,没有任何一位医生可解,只说这是一种罕得的病,不像是外部的问题,而像是身体从灵魂内里便破碎了,无药可救,时日无多。
      他们二人怎么也想不到成亲那日所说的永远,大抵连一年都撑不到了。
      算来真是遗憾,他们当师兄弟的日子有十年之久,而当爱侣的日子却只有如此短的一瞬。
      来人间一遭,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毒物似的。

      “师弟……咳咳……没事的,我没事……”
      一双状似枯槁的手抚上了顾知乐的脸,那是沈确的手。任何人看到这双手大概都会被吓一跳,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更无法相信这来自一个仅仅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顾知乐低头看着沈确,却不敢直视那双衰败的浑浊的眼。在他的印象里,师兄永远是温柔又强大的,哪怕出生微末,哪怕一无所有,都不能像现在这样无力。
      大夫告诉他,就在这几日了,沈确很快就会灯尽油枯。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他没有想象中歇斯底里的悲痛,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他早已被折磨得粉身碎骨,就算在心脏上再抽几鞭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听到沈确回归清醒,说起了话,他环抱着他,心里想着,应该就是现在了吧,以后的路,都要自己走了。
      寒风吹进了窗,破陋的小屋吱呀乱叫,好像预示着什么。
      紧握着沈确的手,他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渐弱,脉搏几不可闻,典型的将死之人。
      但顾知乐只是在床头坐着,一动不动。眼神里没有绝望,甚至连疯狂的苦痛都欠奉。明明是顾家最宠爱的大少爷,本应无法无天潇洒恣意,谁也不知为何,眼里只剩下辽远的孤寂和迷茫。而当下的他,恐怕也无法给出答案。

      “沈确,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相遇吗?”顾知乐低声问道,尽管他并不清楚沈确能否听见。其实,这句话应当是还未尽的。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会相遇吗?如果有,那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会不会他们的相遇,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错误呢?沈确,爱上我你后悔吗?
      太多疑问盘桓在他们心头,无数情感挤压在他们灵魂深处。而他们竟是连静下心来处理的时间都没有。
      “会……会的。”沈确竟然听到了顾知乐的问话,沙哑地回应道,“我爱你,我爱你……咳咳!……呕!!!”
      话音刚落,沈确突然起身,口中狂吐一口鲜血!素白的床单被浸染得殷红,成了小屋里最明亮的艳色。大红“囍”字被烈风卷到地上,和那口鲜血比起来,暗淡到近乎失色。颤颤巍巍飘落到地上,嘲笑着他们的不自量力。

      沈确的嘴就像一口永不停歇的泉,源源不断地吐出鲜血,像是把他整个人都榨干了。
      没有神灵保佑,也没有神医降世。沈确渐渐闭上了双眼,向后倒去。
      顾知乐怔怔地看着他的身体倒在自己怀里,没有了动作。室内一片安静,连风声也识相地安静了些许。尽管如此,顾知乐凝神静听,也听不到沈确的气息了。

      沈确死了。

      真相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周遭世界模糊了又清晰,带着整个屋子高速旋转起来,朦胧又恍惚。
      他看见槟梧山上他们的初见,看见沈确含笑的眼眸,听见他意气风发的声音——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兄长。师弟,别来无恙。”
      “师弟,别怕。屏息凝神,无我乃是剑道之首。”
      “师弟,你真好看。”
      “师弟,我……可以吻你吗?”
      …………

      往事历历在目,如云烟一般悬浮在脑海里,落不到实处。
      恍惚间他看到沈确的胸前升起一道红光,颤抖着从他的体内挣出,爆裂般破碎,散开在小屋里。霎时屋内遍地红光,响起了如同婴孩的哭泣,隐约间又像情人间的臆语。绕梁屋间,徘徊不去。
      这是什么?
      沈确一介凡人,身上怎会出现如此灵异之物!
      顾知乐看向红光最盛之处,伸手企图抓住那灵物,就在触碰到的前一瞬,红光湮灭于虚无,屋内又回归了黑暗。

      就在顾知乐迷惑之际,遥远天边的群星里悄然撕开一个豁口,万丈深渊里一只浑身金莹的凤凰飞舞而来,直冲着顾知乐的小屋飞去。
      那凤凰乃上古神兽,浑身羽毛都昭显着高贵和骄矜,降落在破败的小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站立在凤凰之上的,还有一个身着一袭黑衣的男人,头戴面具,身覆琉璃,像黑潭死水里的失落黄金。

      “在人间玩够了吗?跟我回去罢。”黑衣男人缓缓站定在顾知乐面前,声音低沉缓慢。眼神恹恹地扫过顾知乐褴褛的衣物,戏谑地笑了笑,“想来这人间之行并不太美妙。”
      顾知乐隔着窗户,死死的盯着黑衣男人。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总有想跪下的冲动。
      强忍着被压制的窒息感,顾知乐从齿缝间质问:“你是谁?”
      “啊,差点忘了,你被抹了记忆。”黑衣男人若有所思,“不过没关系,无需多言。跟我走便是,你自会想起。至于这人间破事,才是你应当忘记的。”
      “我为何要和你走?你到底是谁!”顾知乐攥紧拳头,齿间一片血腥。

      “你是我的战士,是我的利刃。你根本就不姓顾,这小小的人间也从来都容不下你。别沉溺于此了,应郁。”黑衣男人像是想让他死心,又补充道,“沈确……是叫这个名字吧。你以为他的死是谁造成?你难道没有发现从他和你成亲那日起,身体状况就极速下滑?还是你明明发现了,却不敢承认——”
      “够了!”顾知乐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抬手想与他厮打起来。谁料双手还未触及黑衣分毫,却已动弹不得,连说话的能力都失去了。
      黑衣男子一步步走近他,手指一寸寸抚上他的脸,神经地咯咯笑起来,笑容像能吞噬人的巨大黑洞。
      “知乐……知乐。好名字!这是你给自己取的字吧。你这前半辈子确实配得上这个名号,可惜了……可惜。你既因我而生,注定与这二字无缘了。”黑衣男子手指微微向上,来到了顾知乐的额头中心,“都忘了吧,睡一觉就好了。”
      他的手指轻微勾起,在顾知乐额上轻点了三下。

      刹那间,纷繁错杂的记忆纷至沓来,人间几十年的惨淡记忆就像沧海一粟,虚无缥缈,没有了实感。
      起初他能想起一个叫沈确的男人,他叫他师弟,他们相知、相爱。
      后来只依稀记得一个人影,从他的人生中匆匆略过,只留下仓促的一瞥。
      最后便只剩下一片虚无,漫天繁花下有一座槟梧山,遍地的火红里点缀着千秋碧血,一阵清风掠过天边,描摹出大海到苍天的纯蓝。

      如一场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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