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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少年郎(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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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子驹目眦欲裂:“你这小儿也忒嚣张!”
“我殷北云天生嚣张,从来无人不晓,更是从不吃亏,人人尽说我不知礼数,可我却从未背后非议后宫,你将方才说的混账话告诉你堂姐,看赵夫人敢不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吐一个字!”
“哎哎哎,赵兄赵兄,算了吧,原也是你的不是,”杨文德见闹得大了不好收场,拍拍赵子驹的后背,虎着脸对殷北云道:“左右还了钱便完了。”
殷北云微一用力,软鞭蛇一样缠进腰间,他并不搭理杨文德,转身入府。杨文德碰了个软钉子,脸色顿时耷拉下来,他见识过殷北云的厉害,所以不敢像赵子驹般肆无忌惮,只是在门口叫嚷着:“殷北云,你说话不算数,要是不还钱,我就在这儿不走了!”他探头探脑地向里头张望,殷侯府满地堆了厚厚的落叶,来来往往的仆人对门外的喧闹嘈杂置若罔闻,只顾干手里的活儿,一群少年忍不住议论纷纷,有人推推杨文德:“你带的头儿,现在怎么办?”
杨文德左右霎了霎眼睛,颇有些挂不住道:“我哪知道,等等看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秋日午后虽凉风习习,但日头却毒,不多时便晒得人汗流浃背,这些少年俱是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头,骨肉酸软犹如融化的糖浆,纷纷丧声歪气地埋怨起杨文德来,杨文德抹了把额上的汗珠,急道:“拿钱的时候猛如鬼,遇到事情净是王八乌龟,推你爷爷挡刀子,真是你奶奶个腿儿!”
“骂人就骂人,做什么占我们便宜?”
“就是,我爷爷乃兵部尚书,他老人家知道了,非得拿大砍刀削你。”
“削削削,照这儿削,”杨文德也给逼得发了鲁莽,“谁不削谁是孙子!”
赵子驹拉住杨文德,皱起眉头侧耳细听:“你们听,好像有马蹄声。”
那马蹄声果然是从殷侯府传出来的,铁蹄马鸣,脚下土地微微震颤。众少年抬头看时,一人一马御风而来,青骓踏雪,四蹄轻健,骏马神勇已极,声势浩大如将军横剑劈空而来,蹄硬如刀虎虎生风,几声响鼻便尘土飞扬,一股无形之力将杨文德生生推了个屁股蹲儿。殷北云换了身衣裳,锦带束起额发,高高跨坐在镶金嵌玉的鞍鞯上,左臂抱着一盆凤凰振翼,右手狠狠勒住马缰,青骓前蹄悬空到处乱蹬,大声嘶鸣着绕开一众少年,堪堪落足在杨文德身侧。
杨文德惊魂未定,灰头土脸地指着殷北云:“你你你,你不还钱也就算了,居然想害我!”
“我既承诺于你便不会食言,只是眼下有件事要先弄清楚,待此事办完,殷北云自当奉上三千金。”
他一抖缰绳,微微伏身,道:“小心让路!”
青骓出了棚槽早就跃跃欲试,得了主人号令,欢悦地啼鸣几声,四足嘚嘚交叠,离弦之箭般跃上长安街头,卷起一道道翻卷的灰龙。
城池四四方方,条条宽阔大路正适合策马扬蹄,呼呼的风声从耳畔面旁呼啸而过,过安仁、丰乐,转通化、善和,道路两侧风景转瞬即逝,青骓跑欢脱了性子,忍不住摇头嘶鸣起来。
“好马儿,你听话快跑,待我见了姑母,便带你去撒欢儿。”
青骓灵慧,似通人语,频频点头,脚步也越发迅疾稳健。
他无官无禄,倒也乐得逍遥自在,成日混迹于市井街坊,是以全长安的贩夫走卒都认得他。只听远远传来一句吆喝:“殷小公子,新出炉的炙子,不来尝一块儿?”
“多谢吴伯,晚些时候自然来品尝您的手艺!”
一问一答之间青骓早已跃出数里,留下一片烟尘滚滚,哪里还有一人一马的影子,吴伯翘首望了一会儿:“这小子,又不知道火急火燎地做什么去。”
殷北云贴在马背上,身体随奔马起伏律动,凤凰振翼在秋风飒飒中翩翩欲折,仿佛真要长了翅膀飞将去,转眼之间过了朱明门,富丽巍峨的宫城就在眼前。
他只顾着催马前行,身后早跟了一群的侍卫文官,挨挨嚷嚷地抱怨着:“作孽作孽,谁家小儿如此放肆,居然敢在皇城策马?”
“大逆不道,还不给我拿下!”
青骓摇头摆尾,桀骜不驯,辔头在骄阳下闪闪发光,端的神骏,众人皆害怕蹄铁如刀,不敢上前,只是面带怒容,大声叫嚷。
殷北云用力扯住马缰,不让青骓过于狂野,喊道:“吾乃殷北云,惊扰各位大人,稍后自来请罪。”
“皇城之中不许疾行,不许驱策,还不速速下马!”
斜刺里闪出一人,银甲长靴,身形快如飞电,伸手扯住青骓辔头,马儿陡然受到外人牵制,野性大发,怒目长嘶,前蹄高高悬空抬起,就要往人胸口踢去,那人猱身若灵猿,屈膝从马身下穿过,凭空扭腰回身,足尖轻点青骓臀部借力,长臂一展便捉住殷北云后领。殷北云后颈一凉,本能地要回手去挡,奈何怀中还抱着凤凰振翼,他反应极快,侧身低头,以全身之力肘击来人,那人闷哼一声,手指微微松劲,殷北云趁此机会,双膝用力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飘飘洒洒落于人前。
青骓受了惊吓,扬起四蹄掉头跑去,殷北云无奈,怒目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更添不忿:“梁执,你是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你数次触犯禁令,金吾卫不过是秉公办事。”
“我有要紧事求见姑母,殷家家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
“皇后娘娘位正中宫,家事亦是国事,梁执受陛下恩眷统领金吾,自然以国事为先,尽忠职守。”
“得了吧,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留着说给别人听去,我可不吃这一套,就问你,肯不肯放我进宫?”
梁执手按佩剑,肃然正色:“若有皇后娘娘宣谕,我绝不阻拦,只是似这般无法无天擅闯宫禁,也决容你不得。”
殷北云咬牙:“你是不肯放的了?”
“你赶紧离开,我尚能放你一马,也免得皇后娘娘为难。”
“谁要你假惺惺地故作姿态,难道你们姓梁的还安着什么好心吗?”
梁执眸光一凛,森然道:“你莫要不识好歹。”
“呵,”殷北云退开几步,两指甩开肩上的流苏金穗,冷笑连连,“想要拦住小爷,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有种的就把我横着打回殷侯府去。”
梁执怒视这个张狂跋扈的少年,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他比殷北云大不了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平日姐姐总教导他出身寒微,不可与京中贵人结仇,又加上皇后温和仁厚,所以处处让了殷北云三分,但他一退再退,殷北云却犹自不知进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剑于鞘中铿然蜂鸣,梁执挑起眉眼,不屑道:“领教了。”
围观诸人瞠目结舌,俱摇头咬指,一个是皇后内侄,一个是梁妃胞弟,这一番动静闹大了可是牵涉者众,眼下虽然梁妃得宠,但殷后高门大族,根基深固,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故而谁也不愿上去说和,生怕落个吃力不讨好,到头来殃及池鱼。
一时间剑拔弩张,众官员只怕连呼吸都是错,忽然有人小声嘀咕,尾音都是欣喜:“有救了有救了!”只见玉水桥上遥遥走过来一个人,前后跟着两对小黄门,态度从容,步履稳健,未曾下桥便有声先至:“阿云和梁统领好雅兴,比武竟比到宫门前了。”
众人齐齐拱手下拜,异口同声渺入层云:“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有人小声道:“此事非太子殿下不能解。”
“少说两句,知亦不言,知亦不言!”
梁执阖上抽出一半的宝剑,躬身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臣惶恐。”
殷北云微微颔首,忍不住冷笑一声:“原来只是在我面前逞威风,也是,除了我这一介白身,梁统领还能压过谁?”
“阿云!”李怀谆蹙眉呵斥,“年纪越大怎的说话越不知轻重,亏你还是世家子弟,怎能如无知草莽一般动不动喊打喊杀,生事斗殴?”
殷北云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阿云黄口小儿不知世务,几次得罪梁统领,吾心中甚是过意不去,便替阿云给梁统领赔罪吧。”
“岂敢,太子这是折煞臣了,”梁执大惊失色,忙单膝屈跪于地,“臣从未有怨言。”
李怀谆扶起梁执,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环,笑道:“仓促之间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只玉环便请梁统领收下,聊表歉意。”
“臣一时不忿,竟欲于宫门前私相械斗,蒙太子殿下宽宥,怎有面目收受赠赐,万万使不得。”
“梁统领这话可就生分了,梁妃娘娘柔嘉淑贤,时刻为父皇母后分忧,母后也常晓谕本宫,金吾卫纪律整肃,梁统领功不可没,区区一枚玉环何足挂齿,若梁统领执意不收,便是与吾生了嫌隙了。”
梁执微一思索:“臣不敢,臣……收下就是。”
李怀谆哈哈大笑:“如此甚好,本宫最愿看到的就是冰释前嫌,和乐融融,如此这九重宫禁之中,方不寂寞。”
殷北云梗着脖子不肯附和,只听李怀谆又道:“梁统领公务繁忙,还请就去,阿云本宫自当带走,好生训诫。”
“是。”
眼看着梁执甲胄铿锵,阔步远去,李怀谆敛起笑脸,沉声道:“阿云,你过来。”
殷北云慢慢挪过脚步,以目望天:“太子表哥要开始训斥我了么?”
“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李怀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方才若不是有人通传,吾及时赶到,万一刀剑无眼伤了哪里,又或是那梁执发了莽劲将你抓走,殷家的脸往哪里放?”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看见梁执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就生气,偏他又总爱找我的麻烦,我赶着进宫见姑母,这才跟他起了争执。”
殷北云抱起那盆凤凰振翼,笑道:“我以后避着些梁执罢了,太子表哥先带我进宫才是。”
“吾也略略知晓你所为何事,母后这几日心情不佳也是从这件事上来,你出言无状,她此刻倒未必想见你,”李怀谆看了一眼殷北云,他面露犹疑,终是摇摇头道:“随本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