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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欢喜 ...

  •   阳子郁拎着行李箱,跟在母亲身后。

      这栋老旧的筒子楼里阴暗昏沉,发黄的白色水泥墙上斑斑驳驳,不知名的黑污渍糊在墙上,各式小广告贴了满墙。
      黑灰的水泥地上也尽是污渍,一些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些排泄物。

      母亲走到单元楼门口,按下那个老旧的金属开关,老式生锈的铁栏门“吱呀——”一声,晃晃悠悠地被阳子郁母亲拉开。
      “快走。”
      李女士撑着门,瘦小的身子抵在庞大铁门前,给阳子郁留出了出门的空间。

      “好,谢谢。”
      阳子郁低声说道,声音柔和。
      她生了张温和纯净的脸庞,眉眼间带着清雅的书卷气,一双杏眼圆圆大大,眸子黑白分明、有种琉璃般的纯澈。

      阳子郁脸上没什么表情,隐约有股阴郁。

      外面是澄澈的蓝天,因为已是傍晚变成了深蓝,天上飘着几缕云丝。
      老小区的筒子楼颜色灰沉,斑驳得像没洗干净的旧袍子。它们矗立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默默地望着阳子郁和母亲渐渐走远。

      阳子郁沉默地跟着母亲走到停车场。
      两人走到一辆黑色的奔驰商务车前,母亲将车门解锁,阳子郁打开后备箱,用尽全力把笨重的行李箱提起来,放进后备箱里。

      这辆车是在阳子郁父母事业兴盛时买的,一直开到现在都没换。即使去年产业几近破产,房子车子被拿去做了抵押,这辆车也留了下来。
      李女士说是因为做生意接送客人时总要有个体面的交通工具,所以尽全力留了下来,但阳子郁也不知道这辆车能留到什么时候。

      黑色奔驰商务车线条流畅,那股优雅高贵的气息与这个摆满了廉价汽车的停车场格格不入。
      穷途末路却还是留下了曾经的胜利品,滑稽又可悲。

      阳子郁和母亲坐上车。

      车上也尽是杂物,后座的皮质座位套上全是茶叶的碎屑,整个车里也弥漫着茶叶的灰尘气息,与皮革气息混在一起,混出了股奇怪的味道,让阳子郁稍感不适。
      说是用来载客,最终也成了运货的小卡车。

      阳子郁将车座上各种杂志、空了的纸巾盒、不知从哪来的小卡片移到一边,又挪了挪脚,避开一堆茶叶碎屑,终于理出一个可以坐的空间。
      她坐好,抬头通过后视镜,看到了李女士眼下的青黑。想起昨晚半夜听到的母亲的怒吼,阳子郁垂眼,打破沉默问道:
      “他还在骚扰你吗?”

      虽然没有说称呼,但这个“他”是谁,两人心里都明明白白。

      李女士一想到这个人就心烦,想开口骂些什么却又吞了回去。
      她那张白得病态的脸上刻满了细小的皱纹,两条法令纹又细又长。从她那清秀的五官可窥见些许当年她的美丽风姿,可这些风姿却也被岁月的年轮碾得稀碎。
      她终究只是“嗯”了声,从后视镜看着女儿思及女儿身上大大小小的瘀伤,心中作痛。

      李女士从后视镜看着女儿比同龄人早熟太多、阴郁的神情,想了想说道:
      “不管我和他怎么样,他终究是你爸……”

      又是这套说辞。

      母亲农民出身,平时说话爱唠叨却又总是重复同样的话,阳子郁都能背出下一句是什么。

      阳子郁一向乖巧有礼貌,此刻却按压不住心中的戾气,打断了母亲的话。
      “妈,别说了,”阳子郁语气平平,“比起说这个,你为什么还没有把他拉黑?”

      阳子郁父亲即使和她们分居了,也日日夜夜不分时刻,不停打电话辱骂母亲。
      阳子郁坐在母亲身边时,总能听到“烂屎”、“贱妇”之类的辱骂从电话里面传出,词汇肮脏得不堪入耳。

      李女士提起这个也是一肚子怒火,但在孩子面前还是忍了下来。
      “我拉黑了他又换电话打,而且……”

      而且他说要是不接电话他就冲过来把自己打死。

      看着孩子的脸,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可阳子郁也知道自己父亲是个什么德行,稍微想了想也知道母亲未说出口的是什么话语。
      她像是厌烦了般,不再说话,转头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城市风景。

      过了一会儿,车子驶入了浔城洛林开发区。

      此时已是黄昏,暗黄的夕阳悬挂在丝丝缕缕的薄云后,将淡薄的云晕染上了昏暗的金光。
      浔城洛林开发区宽阔的公路上空空荡荡,偶有疲惫的行人拎着菜从路旁的行人道上走过,新种下的树木纤细孱弱,树叶稀疏,晃着夕阳细碎的光。
      这片开发区还未真正成长起来,大多时候都安静得出奇,没有人也没有车,看起来空空荡荡,也因此得了个“鬼城”的称号。不过也正因为安静,反而吸引了不少学校将校区转移到了这里,建起了一片大学城,还有散乱分布的初高中。
      浔城三中的新校区也建在这里。

      到了浔城三中,车子停了下来,阳子郁下车要去提行李箱,母亲却比她更快一步,拦住了她的动作,说道:“我来吧。”
      说着,母亲打开行李箱,因为常年搬运大型茶件练出来的力气让她轻松地提出了箱子,放到了公路上。

      合上后备箱,李女士转头看着阳子郁。
      阳子郁身穿这浔城三中的白色校服,因为身形瘦削、个子矮而显得校服有些宽大。即使在班里个子是最矮的,站在没穿高跟鞋的母亲身前,她也比母亲高了些许。

      李女士欣慰地笑了笑,双手捧起阳子郁的脸,捏了捏。
      “好好学,你只用管学习就好了,其他的交给妈妈。”
      说完,她在阳子郁额头上亲了一大口,“吧唧”一声格外响亮。

      尽管经常被母亲这样亲,但当着周围众多返校的学生和送孩子的家长面前这么做,阳子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压抑住羞涩,轻声说道:
      “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好好学啊!”
      李女士笑眯眯地看着她,又捏了一把阳子郁的脸。

      阳子郁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
      “你回去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好的,去吧!”
      李女士站在原地,挥了挥手,目送她离开。

      浔城三中的校园着实修得漂亮,砖红色墙体在夕阳照射下镀上了层金色光辉,配上美轮美奂的日落、校园湖边飘着的柳叶枝条,更显诗情画意。
      但再诗情画意也拯救不了返校学生对它的厌恶之情。

      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都充满着对返校的绝望。

      阳子郁走在人群里,先是回宿舍将生活用具和衣物整理好,再背着书包走向教学楼。
      踏进教室时,学生们似乎刚刚开始收作业。语文科代表一如往常版站在讲台上,拿着个小本子准备记名字。
      阳子郁抬头扫了眼教室的电子钟。
      【18:40】
      很好,完美踩点。

      阳子郁连忙走到靠窗最后一组,顺着往教室后面走。
      她的座位是靠窗一组倒数第一个,可当她走近座位时,却发现自己的座位变成了倒数第二个。
      阳子郁座位后增添了一套桌椅,桌椅周围大大小小落着一堆书。全都是教科书,没有一本教辅书,而且都是崭新的。

      一个阳子郁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坐在座位上。

      少女的椅背紧靠着绿色墙壁,因为是新增的座位所以座位有些窄,让那人的一双长腿委屈的缩在了座位里。
      坐在那的少女懒地靠着椅背,坐姿懒得不成形状,好好的学生座椅硬生生被她坐出了在沙发上葛优瘫的感觉。
      她五官昳丽,却面无表情,眉眼间尽是冷淡与厌倦,一点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生气。

      少女低着头,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玩些什么,神情散漫却又好像全神贯注,无视了周围人对她的打量与议论。

      看到她,阳子郁都忘记了自己还赶着要收作业,整个人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明明是自己的座位她却犹豫着要不要走回去。
      正在此刻,她听见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游欢怎么在这?她不是文科实验班的吗?”

      “听说是被调到我们班的。”

      “调来的?浔城三中不是不实行走班制吗?”

      “谁知道她,听说她是因为开学考试太嚣张,交了白卷,上星期又开假假条出去玩被逮了,新旧过错一起罚,就被贬到我们班了。”

      浔城三中是重点中学,教学抓得紧、管得严是切切实实的,但却没有实行破灭人性的走班制。高一分班考后就不会再调动班级,游欢从文科实验班十班被调到文科普通版九班,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可谓是开天辟地,创造历史。
      要是换成一个正常的普通学生,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游欢是谁?一个高一连续拿年纪第一,高二放弃学习放飞自己,抽烟喝酒逃课什么没干过,充满了富二代的纨绔气息,俨然一个社会人,有没有这羞耻心还真不一定。

      看她现在敢公然在教室里摸出手机来玩,就可见她丝毫没有“悔过之心”。

      阳子郁抿了抿唇,握了握拳,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大方,不去注意后面那人,可余光却还是忍不住注意着那人。

      阳子郁拿出自己的各科作业放好,然后开始收组员的作业。
      语文,数学,英语,历史……
      一科科收下来,每当走到组的最后,她都忍不住用余光看一眼游欢。

      游欢新转来,当然没什么作业可以交。就算不是新转来的,她也交不出作业,因为她不可能写作业。

      阳子郁低头整理着作业,一时没注意,撞上了一个人。
      一股香甜的香水气息扑面而来,浓得让阳子郁不适应地微微皱眉。
      她抬头,发现是舍友赵思源。

      赵思源今天也化着淡妆,烫染过的头发披在身后,尽管穿着校服也掩盖不了她漂亮的身姿,是一个校园小美女。
      她扶稳阳子郁,对她说了声“小心”。

      阳子郁笑了笑道谢,正要走开,赵思源却刚好低头,看见她那双旧旧的运动鞋,想也没想地问了句:
      “阳子郁,你这双鞋穿了多久了?”

      阳子郁愣住,低头看自己的鞋。

      这双鞋是初二时母亲买给她的,一直穿到现在。款式老土的运动鞋洗得褪色,淡淡的紫色布料上有些洗不掉的污渍,看起来很老旧。
      跟文科班小姐姐脚上时尚好看的鞋,完全不能比。

      就在此时,阳子郁的余光看到,一旁的游欢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赵思源的问话,抬起头看了眼她们。
      阳子郁不自在地缩起手指。

      游欢只是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低下头继续玩手机。

      赵思源这么一问,平常不注意别人穿着的阳子郁,此刻回忆起了游欢的穿着。
      游欢没穿校服,身上穿着件版型漂亮、图案有趣的白色连帽衫,下身穿着黑色铅笔裤,把她笔直纤细的腿型完美的勾勒出,脚踩一双新款板鞋,只有腰间草草围着一件校服彰显着她学生的身份,估计是待会儿用来应付老班。
      整一个时尚又漂亮得小少女,跟阳子郁这个穿着起球的毛衣、洗得发白的衬衫、老土的运动鞋的人完全不一样。

      尽管知道赵思源的话可能是无心的,阳子郁的心还是忍不住微微刺痛.

      即使张扬如赵思源,此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有些失礼,尴尬的笑了笑。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让阳子郁心更加难受。
      可阳子郁表面却扬起温和的笑,温柔说道:“几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

      “哦哦。”顺着阳子郁的话头,赵思源应了下,就转身离开了。

      阳子郁按压下心中的烦躁,将作业交给科代表。

      阳子郁家境衰落之前,有钱添置新衣物时阳子郁不懂,母亲也常说学生别老想着打扮,给她挑的也是些土里土气的衣物,还经常穿哥哥的旧衣服。家境衰落后,就更没钱置办新衣服了。
      同学有心或无心,阳子郁被刺得多了,本该习惯,此刻却有些难受。
      丑也好,土也好,穷也好,笨也好,本来早就该习惯的。
      可游欢的到来,让她心中落差感增强,更加意识到自己和游欢间,横跨着多么远的距离。
      尽管她们就坐在前后桌。

      七点正,便开始数学周考。
      浔城三中不愧是重点中学,高二学生抓得跟高三一样紧,每周周考、月考从不落下,个别科目更是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

      数学是阳子郁最头疼的科目,这次开学考她考了班级第八,一个好不算太好的尴尬成绩,很大程度都是被数学拉的分。
      只有110的分数,跟130、140分的大神根本不能比。

      阳子郁接过传下来的、还散发着浓重油墨气息的数学卷子,看着上面的考题,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她感觉自己比这些数学题还难。

      她没有转头,手往后仰,直接将卷子递给游欢。
      游欢应该是已经放下了手机,接得很快。
      手指相接,温热触感传来。

      阳子郁收回手,面色平静的开始写题。
      只有她自己知道,游欢坐在她后面,让她只是坐着,背脊都有些僵硬。

      时间一份一秒过去,很快就到了交卷时刻。
      “交卷了交卷了!哎,同学快收试卷!”
      教数学的小老头今天也格外充满活力,一张脸红彤彤的,圆溜溜的眼睛在镜片下转动着,呼喊着学生交卷。
      阳子郁再怎么与这道圆锥曲线大题纠结,都得放弃。

      她站起身来收试卷,出于礼貌她站到游欢面前,问道:
      “交卷吗?”
      意外的,游欢居然在拿着笔在写字。尽管她杵着头,翘着的腿一晃一晃,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但的的确确拿着笔在写字。

      听到阳子郁的问话,她抬头看了眼阳子郁,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随后她放下笔,倒在椅背上。
      “交吧。”
      她面色有些疲惫,似乎被数学掏空了神智。

      如果游欢是一只猫,此刻肯定已经瘫成了一摊猫饼。

      阳子郁拿起她的试卷,发现她的试卷虽然有大片空白,但写的地方都认认真真的写了,书写工整,字迹清秀,一点也没有本人的桀骜不驯。
      选择题和填空题也好好的填了。
      出人意料的乖。

      阳子郁扫了眼就礼貌地没再看,去收前面同学的试卷了。

      考完试,第一节晚自习也过了。游欢是走读生,一般第一节晚自习下了就回家。

      阳子郁坐在座位上,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游欢和朋友池絮说着话,在讲台上签字登记。
      接着就背着书包走了,蓝色书包上挂着的小熊猫随着她的步伐摇摇晃晃。

      她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别处,借着眼角余光看游欢。
      直到游欢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她才收回目光。

      阳子郁认识游欢。

      她和游欢上的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自初中起,游欢的名字就一直围绕在她耳边。
      红榜上的第一名永远是游欢,游欢是同学口中的女神、老师家长赞不绝口的优秀学生,是一朵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
      自初中的那一次接触后,她就再也没有和游欢近距离说过话了。

      她永远是远远地望着游欢的背影,看着她和朋友谈笑嬉闹;永远是藏在人群中,抬头仰望着红榜上的那两个字。

      游欢突如其然的到来让她心中生出了隐秘的欢喜。

      可她也知道这份欢喜不应该存在,也见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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