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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水月镜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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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承光口中听到燕夕儿怀孕后,李承霂当即将长桑俣请了来,结果自然不出所料:燕夕儿已有身孕。
一日,两日,三日……瞧着宫里没有传出燕贵妃有喜的消息,多日未曾上朝的李承光第一反应当然不是怀疑自己的本事,而是焦虑李承霂到底会用什么态度去迎接回京的李承霖。
于是乎,第七日得召去景荣殿的路上,李承光已经提早决定将由此次商议的内容做最后的决断——为李承霖余生做的谋划是何走向,全凭李承霂一句话。
时隔七日,再次于景荣殿相聚,仅有兄弟二人的午宴,商议的事自然是私事,李承光也就不紧不慢的往皇宫里赶。
未至景荣殿,便闻到了辛夷的清幽花香,随手拂落衣袖上的柳絮,李承光看到前些天还是浅紫的花朵彻底变为殷红,不由下辇驻足良久。
等到他走入景荣殿中,已经过了与李承霂约定的正午。
但是他并不着急,甚至似忘了般,转头回去精心折了一枝花开最佳的辛夷带入殿中。
李承光低眉瞧着手中的花枝,待到走近大殿中央,忽而温情脉脉的看向了一脸阴沉的李承霂。
“沾紫为毫连傲枝,殷过桃李作景荣。”
李承霂尖锐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花枝上,空旷大殿内,李承光欢愉的声音不知怎么一直回荡,荡得李承霂有些失神的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等注意到他那刺人的眼神时,后知后觉的吩咐道:“去将那只雀绿水晶瓶取来,教秦王拿去盛花。”
“陛下,这花开不了几日了,殷红便要败了。”李承光拱手行礼,“但是花瓶臣倒是想要,想来有人会喜欢。”
“好……”想要的人是谁,李承霂很清楚,他只能怔怔开口,然后抬眼看着李承光身后跟着的女子,恢复了笑容,“余欢带着冬儿同去罢。”
名唤冬儿的女子人如其名,一袭翠青,声音透着冷意,恭敬的回了“是”,便依旧垂首,跟着余欢退了出去。
春景正好,旁人退却,景荣殿四周门扉皆开,除了殿外有侍卫,殿内只有宴饮佳肴和二人相对无言。
李承霂话不知如何开口,宴请的理由明显,想来他也明白,只是揣摩着李承光的反常,却想不通。他赏花停在自己坐的位置能看到的地方,倒像是故意要晾着自己。这几年,他私底下来见自己哪次不是句句不离霖儿?但凡请他来,那必然是急匆匆格外守时,怎么此回不止故意迟了,还默不作声了?
当然李承光完全没在意李承霂在想何事。他倒不是故意要迟,当真被花儿吸引了注意力,也由此,他觉得或许真的不该让李承霖回长安。
打小起,说到与李承霂的关系,谈不上不对付,也谈不上多好。说李承霂的优点那是一堆说不完,但是要说李承霂的不足,也是很多,而其中一个不足便是不喜欢李承霂的原因,可以明确说因为不喜欢他的心软,才会看不顺眼他。
作为长孙的李承光深得元衡皇帝李远笙喜爱,可惜李远笙没几年就驾崩了。
李寻知继位后,纪连雨生下了嫡长子李承霂,要知道李寻知当时对纪连雨的宠爱在儿子的名讳上就表现的淋漓尽致。
其他后妃的子女名讳都是由太常寺礼部同时起文,经过司天监则时测字,由门下善书院拟定,送呈帝王预览,然后经过太常寺与礼部再审,最后帝王再从选送的名字中选一个就行,而李承霂的霂字是纪连雨喜欢的,但是因忌讳父母与子使用同字、同音,所以李承霂名字的得来颇为不易,不然李承霂不仅不会取霂字,也不会沿用承字。
还记得当年李承霂的名字被好多大臣劝阻过的,若非齐昌公主与大长公主以“时年多旱,霢霂霖霖,岂不美哉?”之名,堵住了众人之口,才不得不同意了使用霂字。
当时的礼部侍郎也就是还南王李恂如曾进言:“光者,明也,与日月齐,寓意极好,不可逢雨,久雨不晴,轻则气运流散,重则命艰多厄,既要用霂字,便不能用与承光同用承字。”
不过,一向不反对还南王的李寻知却无意说出了让李恂如痛心彻骨的话:“如阿懋所言,朕既为阿懋改了名讳,阿懋该身体康健诸事顺遂才对,然,事与愿违,皆是镜花水月。”
那天以后还南王又大病了一场。
虽然身边有贺子瑢相伴,可还南王的身体还是肉眼可见的差了。极少上朝的还南王每次出现都会传还南王怕是活不过二字出头,好在一天天捱了过去,李恂如不仅活过了二字头,还活过了三字头,直到四字过半,他才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世间万般皆有定数,李恂如过世后,一向身体强健的李寻知变得郁郁寡欢,三年后,死在了连绵春雨的四月里。
祖父岑襄得当时就说过怕脾性与李寻知相似的李承霂也是个放不下李承霖的人。
老臣的话自有道理,说如何便如何,李承霂做了太子后果真如祖父所言,放不下舍不得,将李承霖视如珍宝。
继位后更甚,在李承霖面前李承霂是决口不谈君臣的,他们情感亲昵不比孩童时差分毫。
至于后来李承霖大了些,读了书,明了事理,有了志向,突然一心想外出学医,李承霂都无可奈何的点头答应。
李承光能看出来那时李承霂的眼里心里最重要的人非李承霖莫属。
也不知是距离与时间会生罅隙,还是人长大了自然而然会丢弃一些人与情,自然而然会需求新的事物,他们的关系在李承霖离京后就现了不和的端倪——素来听话的李承霖学会了抗旨。
年年下旨召还南王回京,李承霖年年不回。
一年又一年,到了第四个年头,与朱砂火玉同至帝王手中的还有李承霖多次出入长安与雍州府的密函。
凭李承霖的地位与李承霂的宠信,还南王想去哪里都算不得大事,可偏生李承霖出现长安与雍州的时间都是隋隐娶亲那日。
一方面,李承霂气不过李承霖多次传召不回长安,非要为了隋隐偷偷回长安。
另一方面齐昌公主为了隋隐的婚事操碎了心。隋隐的夫人目前除了在雍州府迎娶的双蝶还安然无恙,头两位于长安迎娶的夫人皆暴毙于大婚次日。
李承霂识得那二位女子,身体强健,心胸广豁,并无隐疾,缘何二位贵家女子会在大婚时突然暴毙身亡?齐昌公主每每与李承霂说起此事免不了掩泪痛哭一番。所以,当隋隐再娶双蝶时,李承霂特意差人去了雍州暗中调查护卫,然而,结果是并无异样,只回了李承霖偷偷来了这事。
李承霂感觉不妙,当然李承霂不信李承霖会下毒手,知晓李承霖与隋隐有情,他觉得大概李承霖是因为惦念隋隐才会私底下相见,或许二位女子身故一事与李承霖来的时间吻合是凑巧而已。
事与愿违,一番调查下来,李承霂的乐观也到了头。
亲自见了隋隐,可隋隐绝口不提李承霖来过的事。等到实在是无法继续隐瞒时,隋隐将所有事都揽了下来。宁可认了是自己心性癫疯怪僻,常有荒谬畸妄的想法,从而致使二位夫人在新婚后无法忍受折磨,骤然而去,也不愿说李承霖曾来过一事,尽管李承霂再三强调此话无第三人知晓,他也不肯说。
察觉隋隐对李承霖的袒护,李承霂不可避免的忧郁了许久。
那年正是元衡九十九年末,过了遇九的温潜年,次年该换新的年号,李承霂拟了正德二字。逢齐昌公主怀孕来了长安,她觉得配德以长字更佳,新的年号便改为了长德。
看到齐昌公主即将为隋隐生下弟弟妹妹,李承霂恍然忆起那个他抱着长大的小孩,他忽然想亲自去幽州了。他想见一见四年不见的幼弟了,想看看他身体是否好多了,看看他变了没有,看看他还是不是那个他记忆里的霖儿。
于是李承霂计划过了新年,暗中前往幽州。
好巧不巧,长德元年初未出正月,太皇太后严凝忽然卧病在榻,李承霂一时半会没法离京了。
等到各种政事家事忙完,一不留神就到了长德元年的年底。
李承光明白他的意思,主动提出自己监国,让李承霂放心。
李承霂则趁着冬寒未至,动身去了幽州。
这一去也如了李承光的意。
李承霖无法接受李承霂喜欢上燕夕儿的事,和李承霂大吵了一架,也闹了一场,最后被迫跟着李承霂回了长安。
他们二人还没来得及将心里话说清,还没有解开心结,云州传来了反叛的消息。
秦城之乱蓄谋已久,云州府的北方十四州皆深陷其中。
隋氏身为姮华大公主的后人,又是还南王手中的重臣,拥兵自重,归聚谋逆,罪不容诛,此举将一向因权重过甚而隔三差五被劾奏的李承霖连累。
尽管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李承霖参与谋逆,但是仅凭隋氏领头一点,李承霖就无法自证清白。再者,除隋氏可比自断后路,隋氏之重是一损俱损的道理,于公于私李承霖都不可能有弃车保帅的行为,他只能认下,只能竭力保下隋氏。
等到李承霖看明白,放弃徒劳的挣扎后,他甘愿被贬庶人,甘愿一命换一命,他用自戕迫使李承霂服软,最终为隋氏留下了隋隐与隋夜。
经此一事,李承霂与李承霖二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还南王一势受重创,在李寻知主张的“安西广德”的政令为前提下,主西北防巩固与扩张的安西地区无形之中再得大权,施氏重获虎符的日子便不远了。
如今光景倒有几分像桓武帝时,李承霂真的如了前代还南王李恂如的愿。
今时今日再细思过往,李承光在感慨之余,也不得不感叹没料到会得老天相助,一个燕夕儿竟然能成为他们二人间无法消除的嫌隙,一个秦城之乱就能让李承霖和李承霂欠着自己无法还清的恩情,也能让李承霖再也无法摆脱自己。
忍不住笑,李承光佩服起了自己,想要皇位的都是疯子,还好自己从来不想要。
心情一好,口中的佳肴都好吃了几分,李承光笑盈盈的放下了手中的玉箸,他饮了口酒,无视李承霂忧愁的脸色举杯说道:“燕贵妃有喜是天大的事,陛下怎么藏着掖着?”
天大的事从李承光口中说出来,李承霂只觉得刺耳,打量着李承光的满眼笑意,他实话实说了。
“夕儿想等霖儿回来再说。”
“陛下以为霖儿得知此事会高兴吗?”李承光呵呵一笑。
“高不高兴都是迟早的事,霖儿明白这个道理。”话里话外都是针对,李承霂斜身倚在凭几上,颇为烦躁的揉了揉额头,“霖儿已经到鸣荆了,百南的贡药可否送来了?”
“未曾。”李承光当即冷了脸,“臣的提议陛下该再考虑考虑。”
瞥见他的冷冰冰的样子,李承霂叹了叹气,闭目说道:“以当下为先,秦王的提议非一朝一夕之功,朕还需要仔细斟酌。”
又是敷衍的回复,李承光听腻了,又见他一副疚心疾首的模样,拱手说道:“陛下可知霖儿等不得?”
此话一出,李承霂嘴角压了下去,他不耐烦的睁开眼,恼羞成怒道:“朕恨不得那时死的人是朕!”
“呵呵,霖儿可舍不得咒陛下,陛下倒舍得。”
李承光阴阳怪气的本事用在李承霂身上那真是句句锥心。
就算是听惯了的李承霂也不得不瞪着眼,任由青筋在脸上手上爆起,忍无可忍的斥责:“李承光!朕与霖儿的事无须你多嘴!若非你救了霖儿,你以为朕会一次又一次忍受你的奚落?莫忘了你的手指为何而断!”说着李承霂指着李承光,继续说道,“你欠霖儿的,你还不清!霖儿只要开口说想要你的命,朕绝不手软!你记住了!”
李承霂的一番言语李承光置若罔闻,仿佛对方不是在训斥,而是稀松平常的问候。
等到李承霂气消了些,他又平心静气的往火上浇了油。
“陛下不必担心,臣忘不了断指一事,自然,臣也忘不了霖儿为何一心求死。”李承光微微一笑,直面李承霂,神情真挚的低声嘲笑道,“臣做人坦荡荡,爱便爱了,绝不掩藏,不像某人,只会逃避。不过说实话,臣却有些羡慕陛下,霖儿心里的人是臣该多好?”
本该更生气的话,李承霂却愣住了,嘴唇动了动,气愤是气愤,可是反驳的话是没有的,从来都反驳不了。
瞅着李承光自顾自的开始用膳,李承霂枯坐半天,能回复的话是让李承光从眼前消失几天,眼不见心不烦也好。
“秦王近日火气旺,不如歇息一段时间罢,朝政也不必参与了,好生修养。”
对此李承光求之不得,直接拱手谢恩,“陛下体谅,臣感激涕零。”
好像又回到了正确的方向,二人时而饮酒,时而吃菜,说说花木,谈谈时事,顺便感概春天来之不易,不知不觉便到了日落西山时。
酒水早就喝尽了,手中的空杯权做虚妄,对着夕阳,李承光不知怎么还是觉得将李承霖留在身边更好。
放他在外,虽然随了他的心愿,但是又做不到李承霂那般敞亮。
如今李承霂是舍得他了,自己可舍不得。
既然他愿意回来,何苦扫了他的兴致?
自己所在,便是家。
见了李承霂与燕夕儿,他或许会痛苦,但是有一件事李承光不可否认:想他……
借此机会,让他的心里多一点自己的位置,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没有犹豫,也没有隐瞒,李承光直接说道:“臣今日要去接霖儿回家。”
晃动着相同的空酒杯,李承霂醉红着的脸浮现了一丝悲伤,思索许久,他还是苦涩的同意了李承光的请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