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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5、如不相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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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坊,宁化寺,十六尊无心殿。
人说心结难解,可有些心结就是那么突然就释怀了。
胥霏儿跪于风雪中,将温过的霜半黄倒在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望向紧闭的门扉,沉默许久才憋出了一个笑容。
“父亲,霏儿来看您了。”
话音落下,远方的钟声响了起来。
听着钟声,胥霏儿的笑容瞬间破碎,她一边拭去眼角的泪水,一边说道:“父亲啊,还记得送母亲离开长安的那天,也是这么早,钟声一直在耳边响起,霏儿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意听到钟声,因为钟声意味着霏儿彻底一个人了。”
印象里父亲总是很忙碌,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不过只要被母亲带去还南王府,就一定能见到他,或者只要能看到北野崇扬的地方,也一定会有父亲的身影。
所以对小时候的她来说,还南王和北野崇扬就是和父亲一样的人。
然而,这种认知在九岁那年的冬天被彻底结束。
每个人都谈论着父亲与娇花备郎,他们说娇花备郎要抢走父亲,抢走母亲的父亲。
听不懂他们字里行间的话语是什么意思,但是听得懂那种轻蔑嘲笑,也看得懂那种避之不及的嫌恶。
看到母亲偷偷抹泪的时候,问道:“阿娘,叔父是不是要抢走父亲?”
母亲露出苦涩的表情,十分肯定的摇了摇头,“不许听外面的话,霏儿要相信父亲。”
“那就是叔父!叔父是北野氏的人,他们惯会偷人了!”
她从外头听来的闲言碎语,换来了母亲毫不犹豫的一记耳光。
至今记得母亲那气愤的模样,还有母亲那失望至极的话语:“我的女儿怎么会说出如此卑劣的话?”
她没有得到母亲滕舍芳的谅解,父亲胥傲真就在春天突然过世。
还南王不允许胥氏将胥傲真的尸身送回幽州宁佩,胥傲真的棺椁就在宁化寺安了家,而滕舍芳没能从悲伤中走出来,她无暇照顾胥霏儿,牛幼固只能奉命将胥霏儿带去了还南王府。
胥霏儿在还南王府从服丧期住到了十五岁,那年八月生辰她送母亲远嫁杭州,那年十一月,她又送所爱离开长安。
人总是会长大,不愿去想过去了。
“父亲,霏儿知错了,不该惧怕孤独。”胥霏儿说罢,对着胥傲真的牌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霏儿答应过父亲一定要参加一次科考,明年开科霏儿会尽心,不论结果如何,霏儿都会请求殿下准许霏儿送父亲归乡,为父亲守墓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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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朝坊虽在长安城中,但是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左侧归长安县管辖,右侧归七县管辖,所以疾马一事并不能由京兆府一方处置,还需要七县明府出面。
等了八日,等到伤势最严重的施正卿苏醒,等到一个让大多数人失望的答案。
岑杏完美从事件中隐去。
车夫主动承认疏忽大意,未将马儿情绪异常的事放在心上,最终酿成大祸。
宁佩郡王王元显因自责,所有伤者与损失的必须费用,由宁佩郡王府承担。
“不论事实如何,此事也算是有了一个能交代的结果。”
七县县令董彧今晨从京兆府辞别时的自嘲,说到了负责此案的所有人心里。
细究起来,此案疑点颇多,可是他们都明白一件事——在长安城里,有太多人与事都是黑白参半,看得到的,看不到的,都要人性命。
没有被繁杂琐事抹掉棱角,有的只是用友人鲜血换来的极速成长——连无所不能的胥傲真都没能从中脱身——刚成年的北野崇扬就是如此被动的对这人世间有了深刻认知。
过了那多年,北野崇扬有时想起胥傲真也会觉得可笑——他说还南王多么固执、多么偏执、多么认死理,他不知道他其实和还南王是一样的人。
胥傲真身亡前那夜嘱咐的千言万语,是明知前方是死路却依旧头也不回往前的决绝。
“望此后,崇扬彻底忘了我。”
他说得容易,按照他说的,努力去忘掉他,忘了吗?忘不掉,只会日复一日想起他,日复一日的痛苦,日复一日的后悔。
去大理寺的路,那般熟悉,从朱雀门远远的看了一眼尽头的尚书省,北野崇扬觉得胸口痛。
如果可以重来,宁可流言成真,然后用尽所有去保护好他,而不是让怀疑、犹豫与害怕蒙蔽双目与理智,不分青红皂白的将他推开,同时,也顺便失去了那份再也不会有的情谊,彻底分离到阴阳相隔。
不会选择从朱雀门去大理寺,北野崇扬往前,去了礼知门。
有些人不用走近,不用看清面容,只需要一晃眼,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形就能知道是谁。
若换做以前,一定会躲开,她也一定会让目光换到另一边,可如今逃避二字已经从北野崇扬的世界上消失了,所以他面色不惊的骑马至秘书省的檐下,望着那个同样平静的女子,说道:“已有三年不曾看到霏儿着官服了。”
“区区从九品的丽文书院画师有什么值得穿得,也就蔷薇与浅青配在一起还算衬我的模样,教我有那么点母亲的贤淑。”胥霏儿低头打量自己浅青的袍子,颇为不屑。
“霏儿的眼眉像极了傲真,看似清冷又饱含热情。”是曾经夸赞过无数次的话语,也被她反驳过无数次,唯独这一次,她欣然接受。
胥霏儿接着他的话,说道:“将来也会成为父亲那般的不世之才。”
年岁增长,北野崇扬也反思过以前说这样的话不妥,“其实,霏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好。”
“小时候想与母亲一般贤良淑德,相夫教子,等到嫁人了,才懂得想要像母亲,还需要遇到父亲那般的良人,不然,读再多书,见识过再多人与事,到了多高的位置,得到了多大的权力,都只会凄苦一生。”
她怎么会说出如此悲观的话?北野崇扬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担忧的问道:“澈娘子来信说了什么?”
胥霏儿淡然一笑,说道:“什么也没说。”
随后她勒紧缰绳,双腿微曲,脚后跟轻叩马腹,往前走了。
默默跟上的北野崇扬等到附近无人了,说道:“霏儿,有心事可与叔父讲。”
胥霏儿闻之放慢了速度,与北野崇扬并肩前行。
“二叔不久前从长夜送来了密信。”
“尔珮嘱咐霏儿将勤日录交给安西节度使。”
似乎一切都安静了,下着雪的天气里,他们二人的表情也那么寒冷。
“叔父见过安西节度使了?”胥霏儿问道。
“霏儿,叔父确认了一件事。”想到施正卿说过话,也是反思,北野崇扬侧目说道,“不该怀疑还南王。”
最后三字的声音低到胥霏儿以为听错了,稍微迟疑,她说道:“殿下是绝对不会加害父亲的,这件事,叔父明白的太迟了。”
“霏儿,有一件事,叔父一直想知道。”北野崇扬听到她坚定的话,问了一直以来的困惑,“你们父女为何那般信任他?”
自觉好笑,胥霏儿望着前方,笑道:“自打记事,父亲就说过他知道殿下所有的秘密,倘若将来死于非命,一定与殿下有关,之类的话。再者,何止父亲啊,大抵除了二叔,整个胥氏都是如此信任殿下,我们都将殿下看得比命还重,毕竟胥氏又兴盛起来是因为谁,天下皆知。”
“是吗……”北野崇扬忽然沉默。
又过了很久,终于到了左转去大理寺的拐角处,胥霏儿拉住北野崇扬的缰绳,认真看着他那双世间独有的眼眸说道:“叔父会寻到真凶罢!”
一瞬失神,再度看向她时,北野崇扬肯定的点头,“必然。”
少见她脸上流露出纠结的神色,北野崇扬问道:“霏儿有什么担忧吗?”
松开他的缰绳,胥霏儿偏过头,叹吁道:“叔父,难道感觉不到吗?”
北野崇扬听了微微皱眉,“何意?”
“父亲是很聪明的人。”抬眼对上北野崇扬的不解,胥霏儿呵呵一笑,“叔父的用笔方法是父亲教给霏儿的,如此说来,父亲何止会九种字体呢?”
整个人突然就呆滞了,北野崇扬握着缰绳的手指攥得越来越紧,他听得懂她的言外之意,她也很聪明,该怎么回答她?嘴和手一样紧闭,他说不出来话。
伸手接着越来越大雪花片,胥霏儿环视一周,神情放松的说道:“人言可畏,父亲对叔父到底有没有别样情谊?”
“叔父与他清清白白。”
所有流言蜚语都随着胥傲真的离世而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像预谋……所以说,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母亲身边,什么友人啊!什么知己!都是让人放松紧惕的诱惑。北野氏的人很少与人往来,北野崇扬自知在做着与祖训相悖的事情,可是,从小到大似乎都会得到家族的区别对待?
“……青月色瞳色……眉眼也是一模一样……继承了先祖血脉的人……更加宽容……”施正卿的话那般突然的闯进脑海里——真希望不会得到这份宽松,或许他会活着罢。
“若是早一点能听到多好?”胥霏儿面无表情的笑着,“想必是父亲告诉叔父的罢?”
用他的性命换取到的答复,太迟了。
“他的遗言,目前叔父不能告诉霏儿。”
“叔父把父亲的遗言说给应该听到的那个人,并没有错。”
她的体谅让北野崇扬开了口:“他让叔父照顾你们母女,叔父没有做到。”
“又不是孤儿寡母,何须照顾一说?”胥霏儿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让叔父忘了他。”终于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北野崇扬也算是给一个人解释了自己为何那般绝情,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些。
他微微有些喜悦的表情看在胥霏儿眼里并不碍眼。
“父亲真狠心啊!说着自相矛盾的话……”胥霏儿叹息一声,接着说道,“让最不可能忘了他的人忘了他。”
记不得最后怎么和胥霏儿分开的,北野崇扬满脑子都是她说的“让最不可能忘了他的人忘了他。”
是风大迷眼,还是郁积心中的结打开了,卫尉寺前,北野崇扬哽咽难鸣。
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是甘愿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