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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久负大恩 ...

  •   天寒地冻随之宵禁提前,听到岳二娘说外头官差在清散除雪的百姓,北野蔼提出让施正卿留宿,施正卿没拒绝,还对北野蔼发了誓。

      “今后,卿儿每日都来府陪阿翁用膳。”

      “隔几日来一趟便是,老夫忙着呢,不需要少年人陪着。”北野蔼巴不得施正卿天天来,可嘴上还是要强,吩咐将玉露轩的炉火点起,悄摸摸地把施正卿的手抓紧了。

      施正卿没有揭穿老人的话,扯过被衾,盖住了二人在外的手,“父亲没能尽的孝,卿儿自当尽心,阿翁今天也累了,早些休息。”

      北野蔼望着施正卿,有些心酸,眼里忍耐着泪花,悲痛开口:“卿儿像他。”

      越是投入到施正卿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生,施正卿就越能代入到寻常人的悲欢之中,简短的四个字,用尽了北野蔼所有的情感。

      施正卿安静的注视着老人,最终咧嘴一笑,他说道:“卿儿会找到父亲,让阿翁见到父亲,所以阿翁可否答应卿儿,珍重自己的身体,不去想那些伤心事,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施正卿的话有些难以置信,可看到施正卿那自信满满的清澈眼眸,北野蔼还是半信半疑的应了:“阿翁答应卿儿。”

      得到回复,施正卿再次开口:“不过,若是父亲不愿见阿翁……”

      施正卿没能说下去的话其实北野蔼也曾想到过,失踪,最好的解释就是北野晫故意藏起来。

      “活着就好。”北野蔼心酸一笑,握紧了施正卿的手。

      “阿翁见着卿儿该高兴才是,别难过,卿儿不想阿翁难过。”施正卿用手指抹去了他脸颊两侧的泪水。

      无法去猜他的心思,北野蔼不知道这个孙儿对从未见过的父亲是否有感情,是否想要见见父亲。凉州很大也不大,按照他的能力,找一个人其实并不是难事。

      过了许久,北野蔼苦笑着开口:“晫儿不在了罢。”

      同样的,施正卿也沉默了许久——北野晫确实死了。

      未等到施正卿的回答,北野蔼不抱希望的长叹一声,合上了通红的双眼。

      “都是命……”

      可惜,施正卿不信命,在经历过那么多后,他明白命运不过是借口,所以,他淡然说道:“北野氏的三郎的确死了,可我的父亲北野晫还活着。”

      北野蔼立刻瞪大了双眼。

      “从被迫答应迎娶母亲那一天开始,北野氏的三郎就彻底死了。”施正卿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安然的盯着被衾上的卷草,“世人不知道北野蔼的三子去哪了,也不知道安西节度使的女婿是谁,如今,也无需要知晓施正卿的父亲是谁。”

      “卿儿……”

      施正卿闻声抬眼一笑,从容说道:“他过得很好,不用背负着太多期望,不用在意旁人的眼光,也不用得到阿翁的同意。以后有机会再让阿翁见一见他,时候未到,再等一等罢。”

      千言万语哽咽难言,北野蔼只得点头同意,此时此刻,无言就是最好的话。

      ——————————————

      山月斜。

      夜雨灯暗,山间小道上有一人头戴斗笠身穿蓑衣脚踏木屐手提竹篮,与一条狗同行。

      “咯嗒、咯嗒、咯嗒……”

      木屐清脆响亮的声音在雨声掩盖里颇有一番独特的惬意之感,幽幽不断地从茂盛的松林间荡至小路尽头的湖边茅草小屋。

      草屋里的男人头靠栏杆,懒散睡着,手边放着的残留酒水的杯盏,在下一刻倒映出房梁上的油灯光亮。空悬水面上的青丝,在夜风吹拂下微微飘动,男人忽然睁开双眼,侧身望向由雨变为雪的湖面。

      “今日怎么醒着?”身后传来的声音将男人的注意拉了回来。

      末议嫣然半倚着栏杆,微微偏头,紫色眼眸闪过一丝冷漠,不过在看到门口的人后,他笑着道:“下雪了,被冷醒了。”

      “雪吗?”草屋门口的男人挂好蓑衣与斗笠,提着竹篮走了进来,“好多年没见过了。”

      “三郎不喜欢,我也不怕多费些神。”嫣然再度看向了湖面。

      很快,熟悉的雨声传来,被称作三郎的男人这才看了眼外面,而后,将竹篮里的饭食一一取出,心思全然不在雨或雪上。

      “不陪我一起?”嫣然看着面前的菜粥问道。

      三郎没有说话,将筷子递给了他。

      “有茴香,三郎也不爱吃。”嫣然说着,夹了筷子豆腐拌鹅蛋,送入口中后,他连连称赞,“茴香还是好吃,明日做个茴香韭菜鸡蛋的饺子如何?”

      “马苋还多着,粥里煮不下,明日用茴香和马苋给你做饺子。”

      “总不能一个蛋都没了罢?”

      “鸡蛋中午做了蒸蛋,鹅蛋在你面前,鸭蛋做了咸鸭蛋。”

      嫣然听了有些愤怒,一口气喝光菜粥,把碗丢在三郎面前,怨气满腹:“多少将蒸蛋分我些!”

      “确实有剩下的,不过是我吃过的。”三郎无视他的愤怒,将陶罐里的粥都倒了出来。

      “三郎吃过的我就吃不得了吗?”嫣然喝了一口菜粥,仍旧抱怨,“舍得喂狗,也不愿意给我。”

      “还有些鹿肉,要不明日——”

      “三郎到底当我是什么?”嫣然放下筷子,正襟危坐,“我该问一问了。”

      多么简单的问题,三郎静静看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是恩人亦是仇人。”

      “久负大恩反成仇,多可笑。”嫣然不愿再看他的目光,有些慌乱的想给自己倒酒喝,结果发现酒早就喝没了。

      面色平静的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三郎说道:“你早已喝不醉了,何必继续喝下去。”

      “三郎比我清醒,养尊处优的你又何必年复一年辛苦耕种,酿酒造酱。”

      “为你洗衣做饭,是我能做的报答。”

      “我需要吗?”末议嫣然冷声质问,“二十三年前,我就明确告诉过你,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报答。”

      “明日还吃饺子吗?”

      三郎突然收拾起碗筷,男人所有的情绪也都在瞬间崩塌,似乎还是得不到一个回答,直接往后躺下,认输般的回道:“吃。”

      听到他的脚步声离去,嫣然偏过头,看到他没走,只是借着檐下水洗了洗手,不由说道:“以后别做豆腐了,太辛苦,也放不得。”

      “无妨,白日里无事做,做些你爱吃的谈不上辛苦。”三郎洗了手才折回来拿走了竹篮。

      “明日打猎去如何?”嫣然说罢静静看着他在房檐下穿戴蓑衣。

      三郎穿好,背对男人站在门口,不回答也不见离开,身边的狗倒是叫了一声。

      “去吗?”

      末议嫣然询问时有些颤抖——他一定会拒绝。

      二人已经如此相处二十三年了,所有事,都是各做各的,他不愿意与自己有太多瓜葛。

      当年重伤初愈的他才好没多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独自爬到山顶,在他如今居住的屋子处搭建了一个简陋的窝。

      末议嫣然不敢相信他会在那么高的山上,找到他的时候,他缩在杂草与树枝上,正哭的撕心裂肺。

      “别哭!伤疤碰不得水!”嫣然连忙劝阻,可是一碰到他,就被他狠狠推开。

      嫣然跪在一旁,找不到安慰与劝导他的话语,只能陪着他,等到他哭累了,才问道:“饿不饿?回去罢,天这么热,你身上的伤才开始愈合,万一加重了,怎么办?烧伤要慢慢养,山里蚊虫多,不能被咬。”

      他一言不发的盯着末议嫣然,眼里毫无感激,他的目光仿佛透过末议嫣然,看向了别处,直接耗到了天黑。

      死人的想法,末议嫣然无法看到。

      仅仅是因为看到他在世时的一切,才决心救他。

      末议嫣然从不后悔救了他,哪怕他再也没有头发与眉毛,哪怕他左耳少了一半,哪怕他的脸被烧的看不到人的模样,或许死亡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事,但是末议嫣然不想他后悔。

      还记得他的魂魄苦苦哀求自己时说过的话。

      “能不能让我不存在于世?”

      为什么不是活下去?

      末议嫣然最终没能答应他的请求。

      “你一直都这般自私。”三郎回首看了一眼男人。

      木屐声渐渐远去,末议嫣然一闭眼,茅草屋再度陷入黑暗。

      没多久,雨又变成了雪。

      末议嫣然起身冲到栏杆边,对着一片漆黑的水面吼道:“出来!”

      失而复得的光明再次袭来,但那是不同与先前油灯光亮的暗黄颜色,如同月色一般,透着静谧的色彩。

      银色月光下,一位打扮端庄的老妇人站在男人身后,满脸皱纹的脸上浮现着慈祥笑容。

      “被影响到的不止是郎君。”

      末议嫣然扶额叹息道:“能让孤峰脱离我的控制,我多少也该有些警觉。”

      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了雨声。

      “外面比平时冷了不少,郎君也需损耗更多。”

      “怎么,龙使瑶华还会关心我?”嫣然冷冷地笑了。

      老人无视末议嫣然冰冷的目光,敏锐的揪出他发丝间的一根白发,和颜悦色的说道:“老妪与孤峰里的所有生灵都担忧着郎君,我们都害怕再度隐入尘世,孤峰不容外人,收留三郎也是顾及郎君,如今,难道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郎君为了他折损寿命?”

      “我的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末议嫣然猛地扯过老妇人的发髻,老妇人往后一退,瞬间变回了原形。

      茅草屋被老妇人巨大的原形撑塌,末议嫣然纹丝不动的站在废墟之上,恶狠狠的瞪着眼前银白的巨龙,嫌恶的甩开抓在手上的龙角,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雨在男人的动作里停了下来,很快云雾消散,宽广无边的水面上,月亮悄然而至。

      “我并不在乎你们的死活。”末议嫣然冷漠的抬头望月,“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初夏,哪能说断就断。”

      “三郎已经死了,只能永远留在这里,可你呢?潜心钻研而来的长生之法也要舍弃了吗?你到底看上他的什么了?”巨龙缩回水中,仍旧不理解。

      “你们都不是人,也能与我提人的想法了吗?”嫣然反问。

      “这……”巨龙回答不出来。

      “你们了解他多少呢?又了解我多少呢?”

      “三郎并不领情。”

      嫣然自嘲道:“谁教我一直都是个自私的人,是我强行令他留下的,谁知道会变成如今这般,他领不领情都无妨,我不能重蹈覆辙了。”

      “如果那个人要带三郎离开怎么办?他毕竟是三郎的亲儿子。”巨龙说出了最担心的事。

      事实上,这也是末议嫣然最担心的事。

      时间仿佛停滞了,末议嫣然透过茫茫夜色,远远望着前方的高山,试图找到答案。

      记不清何时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感,曾经,也怀疑过是不是在这只有二人的世界呆久了,所以会对这个人有了依赖,至少在外面的时候,自己喜欢的是女人。

      他被烧伤过的身体是何种可怖模样,自己清清楚楚,就算他活着的时候是个俊秀男儿,那又怎么样呢?再也回不去了。

      每一天,他都是用那张恐怖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在那次痛哭后,他丢失了哭与悲。

      他花了五年时间修了从山顶到山脚的山路,花了三年时间学会辨分与耕种五谷菜蔬,花了三年时间学会制作各式器具与织布裁衣,花了一年时间做的一手好茶饭,又花了十八年时间去接受这里的生活,去接受他新的面孔。

      喜欢他什么呢?

      末议嫣然从倒塌的茅草里找到了曾挂在墙壁上的剑,然后沿着山路往上走去。

      刻骨铭心的爱过,又猝不及防的失去,年少时的轰轰烈烈没带来多少欢乐记忆,就像狂风骤雨后,终归平静。

      一个人的孤峰,终究是有些无趣,有了他的孤峰,乏味的日子竟然有了盼头,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都算是值得高兴的事,与他一起,就算老去也不会觉得可惜。

      长生?

      不如让他永远生活在喜欢的季节里。

      只要他过得很好,在不在自己身边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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