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杳杳西风老》不思秦取

201、风声阒然

　　慕寸宫位于上清宫最低处，位置偏僻，周围长满了参天的云叶、山白、合离、青檀以及杉松等树木，树荫下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可供人走，车马坐辇都进不来。从北面而来的长珑池之水汇聚于此，由高处山壁倾泻而下，在树林尽头流入围绕宫宇四周的水池，不仅清凉还清静。

　　抄写了三个月的《礼说》，李长明身侧的地板上卷轴堆积如山。

　　每次来了慕寸宫都似能忘却时间，笔下的《礼说》在反复抄写中早已熟记，写了前一个字，后一个字会自动从手里写出来，不觉思想放空，想了诸多，又忘了诸多。

　　流水翻动，风穿林叶，耳侧所闻阒然，心口颜色寂寞。

　　此时，一抹红从树林中走来，他轻易便看穿了李长明，立于对面，背对夕阳，垂首说道：“燕尔新婚，有悔矣。”

　　手中的笔不自觉停住，李长明自嘲道：“他以为在帮我。”

　　“他将过错揽过来，与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秦二说道。

　　而这又是李长明难以言说的痛，祝家宣布与新垣涣结亲是在告诉世人：太子若是喜爱有别常人，皆是被祝清欢所影响。身边的伴读做了此种有违纲常的蠢事，如果不是因为凉汝李氏有结亲的恩典，放在更早的年代是要满门抄斩的，而就算如今祝家免去一死，也断了前路。面对世人的鄙弃耻笑，尚且能一笑置之，面对帝王的威仪，就是活生生绝了后。

　　“结亲意味不能再娶，不可有妾室，不准有后人。”李长明注视着笔下的空白处，哀思如潮，“就算将来他过继了祝氏别的子孙为后，寒生郡王的爵位也不可能被继承，祝氏被他亲手断送，于祝氏的人来说，他就是叛徒。”

　　“你可以不为他求情，”秦二坐下说道，“皇帝不一定会同意这门亲事，你说的这些事也不会发生。”

　　放好手里的毛笔，将写完的卷轴随手放在一边，李长明倒了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他怎么会没有想到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法呢？

　　与他有关的流言蜚语置之不理不行吗？

　　可现实往往不由得他多想，祝清欢跪着求他的模样还在脑海里浮现。他也曾希望祝宛筝能够劝说，结果祝宛筝出乎意料的认同了祝清欢的请求，甚至主动放弃了与秦王的联姻。

　　“殿下说过，会答应我的所有请求，也会准许我与所爱之人携手一生。”

　　祝清欢的话无时无刻不在叩问着李长明，过去半年之久，李长明以为自己放下了，又不得不思考，为何一想起祝清欢说话时的表情，心口就会疼。

　　“我不求情，父亲会直接杀了他。”李长明捏着空盏，看向秦二的一身红。

　　发觉李长明放弃掩饰的在意，秦二玩味的问道：“怎么，太子殿下不愿继承李禅侚的意志了吗？”

　　秦二的问题如同一双手，扼住了李长明的喉咙，他回答不出来。

　　“嗷呜～”不知何时跟来的琉璃从秦二的红衣中跑了出来。

　　抱起琉璃，秦二温柔的摸着它的脑袋，笑容灿烂。

　　“借李承霂的手杀了他对你来说不是坏事，说不定将来你会后悔让他活下来，你看不清吗？你其实都知道罢？”秦二抬头，被红布蒙住的双眼直逼李长明的畏惧，“他其实比你口中的小九还要——”

　　“你来此有何贵干？”李长明毫不犹豫的打断了秦二。

　　秦二不再讨论祝清欢，轻松的耸耸肩，继续低头逗猫：“关于下一任还南王，你怎么看呢？”

　　“你应该听闻过关于我们李家的一些事，身为太子的我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还南王的位置未有人选，我那两个没长大的弟弟还未娶亲，他们都可能是还南王的人选，可我清楚，下一任还南王只会是九弟。”

　　“如果他成了太子呢？”秦二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放到了李长明面前，“设想一下，李长逸成了太子，祝清欢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补救了。”

　　眼熟的水烟玉触感冰冷，神情淡漠的注视着玉佩上精雕细琢的名字，李长明抬眼问道：“从哪来的？你还会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此言差矣，”秦二微微一笑，“我说是在莺歌绛霞的水底捞到的，太子可会信？”

　　“他何时丢的？”

　　“我想一下啊……”秦二说着，一手掐住李长明的脖子，嘴角勾笑，“你提点他之后，没过几日就丢了。”

　　还真是形象生动的回忆，李长明不紧不慢的推开他的手，整了整衣袖，将玉佩放入怀中。

　　“我在这里不过三月，还不至于久到父亲想要废太子罢。”

　　李长明的淡然，惹得秦二忍不住大笑：“哈哈哈，太子倒是稳重，摸透了皇帝的心思，他确实不会轻易舍弃你，就算废了太子，凭太子殿下的能耐，也能像李禅侚一般，将还南王做成真正的摄政王。”

　　“不，现在的逸儿还成不了太子。”李长明笃定的说道。

　　“比试比试。”秦二放下琉璃，站起身，从腰间拔出剑，“我要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有些事想告诉你，不过条件是胜我。”

　　李长明往后退了几步，熟练的拿起被随意扔在书卷上的折扇，挑衅道：“若用的刀，我有七成把握胜你；若用的剑，我有三成把握胜你；用别的兵器，我便有十成把握胜你。”

　　秦二赞许的点点头，身形微退，唇边出现一抹浅笑，简短蓄力，手中的剑寒光一闪，随即朝着李长明扑来。

　　李长明未有躲避之意，本想多周旋，再一击必杀，忽而在与秦二对招中感知到杀意，他也不犹豫，迅速开扇。

　　剑刃穿过扇骨的空隙，翻转扇身，李长明手肘向上一击，手指划过扇面，在秦二进攻前，李长明眼疾手快的合了扇，折扇划出剑刃，他再度使力，展开扇面，控制距离，扇骨又巧妙的卡住了剑，秦二被迫翻手，将剑当做刀，横在了扇前。

　　“不如不用兵器。”秦二足尖一顿，李长明斜眼看到他的动作，再度翻转扇子，放过了秦二的剑。

　　同时，秦二踢起地下的书卷。

　　书卷飞出，李长明合了扇，大拇指夹住扇子，余下四指轻弹纸面，露出一丝笑意：“五成还算公平。”

　　但是，话刚出口，李长明就变了脸色。

　　书卷上他亲手写下的墨迹在对面秦二的红衣飘动中，化作变小数倍的剑刃飞来，数不清的刀刃像猛兽脱离了囚牢，遍布杀戮之气。

　　李长明一把扯过书卷，仰面抛去，试图阻挡墨渍，奈何墨色似箭，穿破了书卷。

　　“嗬！”

　　在密密麻麻的墨色包围下，李长明闪避到了柱子后。

　　他的选择很明智，空白的书卷像筛子一般摔在地上，墨迹穿破地板，留下星星点点的空洞。抬眼望去，梁下的帷幕与帘子也是千疮百孔。

　　李长明下意识开扇，扇了扇，发间汗水不断，沉吟片刻，待到俊美脸上的红晕消散，他平静的走了出来。

　　“算是五五分，所以你不曾胜，我亦不曾胜。”

　　秦二认同的点头，反手系紧了些眼前的红布，然后俯身抱起躲在书卷堆里的琉璃，飘然而来。

　　李长明没能看清他的身法，略有惊讶，“我倒是考虑过拉你入伙，可惜没那个能力。”

　　“我对权力没有兴趣。”秦二闻言一笑，“愿赌服输，既然是平局，我本来要说的事只能都说一半了。”

　　“呵呵，”李长逸转过身，拾起地上破破烂烂的空白书卷，感叹道，“可惜了，还要重新写一遍。”

　　秦二面向外面逐渐黑下去的天空，向着殿外走去，“第一件事，李长逸会成为还南王。”

　　话音刚落，屋里的狼藉恢复如初，李长明卷好书卷，说道：“此事，似乎与我无关？”

　　“我说了，只能说一半，下一件事，同样只能说一半。”秦二故意一顿，“你并不是王氏的血脉。”

　　脸上的表情忽而凝固，李长明不得不怀疑：“当真？”

　　“我们是朋友。”

　　秦二轻柔的摸着琉璃的头，说道：“琉璃我们该走了，与太子殿下说再见。”

　　空中出来一声悠远的猫叫声，李长明淡淡说道：“再会。”

　　等到余欢来时，天黑透了。

　　回东宫后，听司空柏说起李长逸要选马一事，李长明才获取了所缺少的条件，结合秦二离别之言，他猜到了秦二没说完的后半句话：皇位已稳。

　　而关于自己不是王氏血脉一事，李长明反倒兴致缺缺。

　　其实秦二已经离开一年了，但是他没有正式说出来，此次他来告别，也算是尽了朋友的情分了罢。

　　朋友吗？

　　李长明眸子一沉，叫停了正说到宿麦及时收割的司空柏，问道：“这三个月，祝清欢怎么样？”

　　司空柏一听他问祝清欢，有些气愤的说道：“殿下放心，清欢一切都好，他还是每天先来替殿下收拾床铺，再去宗正寺，与他说话也能感觉到他心情不错，他啊，没心没肺的，让殿下被牵连，也不见问问殿下的事。”

　　“我不怪他，你也不许怪他。”李长明说完闭上了眼睛。

　　“殿下说哪里的话，我也不是怪他，就是一直没有缓过来，感觉太突然了。”司空柏叹了口气。

　　“他觉得快乐就够了，喜欢谁都好。”李长明说道。

　　“其实……”司空柏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其实我觉得清欢没那么快乐，他好像有了许多心事。”

　　“算起来，孩子也该出生了，男孩女孩？名字叫什么？”李长明睁开眼问道。

　　李长明突然一问，司空柏一愣，难掩喜悦，“男孩，单字瞳，司空瞳。”

　　“杉儿想要弟弟的心愿实现了。”

　　“是啊，杉儿天天围着弟弟打转，嚷嚷着弟弟快点长大，好和她一起去惠国公府欺负他们的小舅舅。”司空柏说到两个孩子一脸幸福。

　　李长明也笑了笑，他想到了妊娟娟，她说如果他们两个人有孩子该多好。

　　考虑到自己是王氏的后人，李长明并不打算留下后代，李承霂不会容许王氏的血脉继承大统，而自己也不允许留下一个隐患与李长逸为敌。

　　在更早的时候，秦二就说过：“李承霂不会让王氏留有后人。”

　　原来秦二的话早就应验了。

　　李长明需要进一步确认，自己到底是谁，李承霂还做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