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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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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的夜,寒且冷。一轮瘦月孤伶伶的挂在黑夜之中,投下残破的光,只无力的穿过云层后便消弭殆尽。宫宇内则被烛火熏的亮堂,椒房金碧辉煌,与红烛交相辉映。一道珠帘,困住光、阻住黑,也囚住人影。
“正则——”
阶上慢慢走下一个人影,红衣摇曳,像是燃烧的火。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裙上还镶嵌着各色流光溢彩的宝石,珠串、金钗、东珠,各色宝物随着女子的步伐相碰,叮咚和鸣。
“正则啊。”
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红的像是淬了血一样的凤袍,竟然在金阶上留下道道血迹!那女子越走越近,却看不清五官,只能窥得几分青白、僵瘦的脸,毫无生气。只见她伸出干瘪的手指,像是发狂了一样向前方胡乱抓挠——
“正则!正则!替为娘报仇!报仇啊——”
啪!
一阵狂风卷过,将李如筠房中的窗户卷开,刮过猎猎。李如筠从床榻之上惊坐而起,待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自己早已一身薄汗。此时窗外月色晦暗,他抬首望去,向来好看的星眸也被蒙上一层雾蒙蒙的灰白,不知所想、所思。
他垂着头,良久,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像是一只困在枷锁的野兽,困兽,却犹斗。
翌日,昨日的阴霾被晨间灿烂的阳光一驱而散,这大明宫又恢复了原来的金碧辉煌,全然不像一处金色的牢笼。
吱呀一声,内侍端着晨洗的器具鱼贯而入。待他掀开内室的珠帐后却吓了一跳——
后半夜未眠的李如筠坐在床上,向来温柔的眉眼中满是阴戾冷静,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像是在出神似的。他的头发散落在宽肩之上,遮落半面,人便显得更阴冷了些。
向来温文尔雅的翊王殿下从未这般,内侍吓得纷纷扑通跪地,大殿一阵静默。
待李如筠回过神来,才低眉敛过不快,骨节分明的手攀上眉眼轻轻揉捏后道:“昨日没休息好,都起来吧。”
金爪游龙白袍、白玉冠与嵌金红玛瑙腰带,眼前略显疲态的少年仍然丹颜绿鬓、星目郎眉。李如筠喝下一口苦涩的茶,将思绪提得清明了八分,随后承辇到达宫门口随着侍卫一齐等候太子。
“哥哥——”
向不远处去看,一袭明黄袍服的李如时正在辇上极为开朗的冲着李如筠打着招呼。在车辇尚未停稳之时便不耐烦的匆匆跳下,把不少宫人内侍惊出一身冷汗。
李如时三步并作两步扑在李如筠怀里,声音蒙蒙地说:“早上好呀。”
二人三岁的差距便体现在略高一头的身高之上。李如筠低头看向李如时的发旋,盛大的龙纹礼服也难以压住稚儿的一身活泼与娇气。他心头一紧、一颤、一释,最终还是摸了摸李如时的额头。
“早上好,太子殿下。”
“哎呀,说好了!私下不要这样称呼我——”
李如时皱了皱眉头,拉着李如筠向自己的车驾走去,一边回头看去,一边嘴里嘟哝着:“年公公,我要和阿兄同坐。你年龄大了,腿脚不便,你去坐另一辆车驾吧。好不好?”他仰头看向李如筠,满脸期待。
李如筠笑了笑,温柔的应下。
太子的车驾不论是规格还是内饰都要比常人的奢华许多,仲秋之时却已铺就好好上的白狐毛毯以供御寒,也免去车马颠簸。其中的摆件、瓜果与用香处处别有心裁,让人感觉这并非一辆马车车厢,而是一个缩小版的行宫。
二人难得的独处时间激发了李如时的话痨潜能,从上树偷桃到瞒着太傅在课上睡觉,去往龙华寺的这一段路中他大有把自己做过的所有坏事都和盘托出的意思。李如筠坐在一旁笑眯眯的听着,时而像个严厉的老夫子摇头说“不可,不可。”时而又像没心没肺的兄长,对着李如时做的憨事止不住的大笑。
从宫里到龙华寺的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可却是这兄弟俩最值得回忆的时光。少年的心里什么都没装,干净的像是湖面,喜怒哀乐皆画在脸上。
龙华寺外早有派去的禁军守卫把守着,朝廷也拨派了不少官员前去维护流民的秩序。粥铺前也架起了一个可供人休息的亭子,一些僧侣在铺前忙里忙外着。
二人下车后便被大臣从人烟较少的后门迎进,随后一同前往粥铺前的亭中。
负责此次施粥的官员乃是司农寺卿杜裕卿,这位大腹便便的官员早已在凉亭之中等候。见尊客来后,连忙屁颠屁颠地跑出迎接,连脸上的肉都颤了起来。
李如时见此不由得偷笑出声来,悄悄对旁边人说:“噗..哈哈哈!难怪让他管粮食,长得好福气。”
李如筠一听,皱眉瞥了眼身旁憋笑的顽童。李如时一见,忙忙止住笑颜,人变得板正起来。
“臣杜裕卿参见太子殿下、翊王殿下。”
“免礼吧。”
杜裕卿起身,带着二人及其侍从步入内亭。
“殿下,这施粥之事过于操劳了,让僧侣来做便好。另外,介南山太平观也捐献了些粮食,派了人来。”杜裕卿搓了搓手,奉上一盏好茶,“二位只消在这坐着就行。”
李如时刚要应下,却瞥见李如筠一个刀眼。
“好”字未说出口,便来了个急转弯:“好——好什么好!凡是须得亲力亲为,方可彰显天家体民、爱民之态。”
说罢,李如时撸起袖子,拽着李如筠便到了粥铺前。只见铺子前道姑僧侣各司其职,极为有序的为饥民施粥。逞一时之快的李家兄弟站在这儿倒显得有些多余。
李如时鼓了鼓腮帮子,环顾四周,开口问道:“姑娘,可需我们做什么。”
“去把粥递给他们就行。”那姑娘显得极为清冷,回复时仍低头忙着自己的事,连头也没抬一下。
因着这姑娘太过不近人情、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冷态度,怵到的李如时也顾不上计较什么礼数问题,拉着李如筠站在一旁开始学着做一些施粥的事务。
李如筠一愣,似乎也被这个个子高挑、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姑娘镇住。直到李如时猛拉袖子,他才回过神来,开始着手自己的事务。
这娇贵的皇家亲力亲为这些杂活,降在尘世间的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而李如筠认真沉着的处事风格也让饥民们心生感激,一旁忙碌的大臣也将小王爷这般亲民的样子收进眼底。
悄悄偷闲的杜裕卿看到李如筠额间因忙碌而起的一层密密麻麻的薄汗,心中感慨——
若不是,若不是废后。那东宫的椅子上是谁,显而易见。
人各有命数啊。
已至黄昏,这一天的布施也搞了一段落。高僧送上大师抄写的经书百卷以表答谢,而官员们也摆好素宴准备接待下皇家的金枝玉叶。
借着吹风的缘故,李如筠漫无目的的在龙华寺后院踱步,抬眼见不远处有一颗盘根错节、高大的银杏树,便走了过去。
他再次见到了先前那个冷淡的姑娘。高挑的身材玲珑有致,将粗布麻衣也穿出清冷的气质,她的头发被一根玉簪子束在脑后,鬓间有些因忙碌而散落的发丝,衬着如樱桃一样的嘴唇。
她立在银杏树下,安抚着一匹白马。
李如筠顿时觉得称其为“冷清的姑娘”的有些不妥,倒不如叫一声“冷美人”。
薄宦喂好马儿,抬眼便看到远处有些失神的李如筠。
“参见翊王殿下。”
她走上前去,礼数周全。冷冷的瓷音将来人拉回现实,李如筠稳住自己乱了方寸的阵脚之后才想起还有一事要做。
“免礼。”
他摆摆手示意人起来,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小方绢帕递给眼前人。
薄宦挑了挑眉,并未急着去接,一双手背在后面问道:“这是?”
“一块好玉。劳烦姑娘代太子捐给寺庙,让其换了钱财散给饥民。一碗薄粥只解近渴。”李如筠淡淡地回道。
薄宦接下后,掂了掂分量便收入腰间,算是答应。李如筠见此,欲要作揖谢礼,却感受一双冰冰凉凉的掌止住自己的拳头。他愕然,抬头看见薄宦正伸出一只手将自己阻拦下来。
“太子之意还是翊王之心?”
“太子之意。”
薄宦冷冷一笑,扭头去观金黄的银杏叶子,不去瞧他:“那便是翊王之心。可又为何将一颗仁心拱手让人?”
“君者仁心。我非君者。”
“啊...那便是,既不愿不臣,也不愿不仁。”
李如筠一听,一抹淡笑回之,微微颔首道:“是。我既为臣,也是兄长。”
他笑着看向薄宦,炽热的目光察觉到眼前女孩的颤抖。只见薄宦听罢,袖中垂落的双手不由得握紧,冰凉的眼中生出恨意,却很快消散,像是无风的湖面只起了一瞬的涟漪,很快又平静下来。
看着眼前低自己几分、小自己几岁的李如筠,他如同一阵春风,笑眼淡淡将自己的心思完全隐藏起来,捉摸不透。薄宦心中生出没由来的逃意和烦闷,于是转头牵着马便走。
“殿下交代的事情,民女会照做的。”
李如筠立在银杏树下,任着薄宦炸毛离开,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留住他的声音:“敢问姑娘芳名?是本王冒犯。”
“你我萍水相逢,不必知道。”
薄宦冷声一句,翻身上马,扬鞭欲走。只给李如筠留下一个飒飒的背影。
“那,姑娘路上小心。”
“叫我桑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