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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痴心换情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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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象矗立在外滩之上的东方明珠塔,把岁月沟通,我可以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形象:一头低垂柔顺的长发,稚嫩而不施脂粉的脸蛋,黑色CALVINKLEIN长裙,乖巧瘦削的骨骼,象个羞怯失措的小妞儿跟在周蓦然身后。
他总是在夜晚来临之前领着我去吃晚饭,他那高大的身材在GUCCI奢华的光华中发出钻石般的光芒。他喜欢坐在靠近餐厅角落临窗处的一张桌子那里,灯光晦暗不明,侧过右脸可以望见淮海路段那象征着上海最坚实的繁荣万象。
如果周蓦然没有让我身心投入地折服,没有让我理由充分地爱上,我的生活后来也许就不是那个样子了。
那一夜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他坐在餐厅那张他特别中意的玉色长椅上,低头自顾自地抽着香烟,尽管表情淡漠得难以察觉,我却注意到了他暗藏在语调中的哀伤。
25岁那年他在连云港,他和女朋友都是疯狂的业余赛车手,他驾驶着时速140公里的赛车与最爱的女孩子在公路上与风赛跑。在大风呼啸声中他听到了爱情的呼唤。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爱她,惟独速度。
他的车经过在323省道路口时,突然撞到一辆已发生事故的汽车尾部。他驾驶的车连续旋转数圈,碰在汽车挡板后在车道上继续滑行了约3公里才停了下来,赛车前轮当场折断,他和女朋友同时被摔出去。等到他醒来时已重伤累累地躺在市第一医院病房里,而女朋友颅骨正面顶部开放性破裂、脑组织缺损,伤势太重,送去医院的下午被宣布不幸身亡。他的爱情从此谢幕。
“真正的赛车手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对自己所爱之人的生命负责。我不合格,害死了她。”他起身离开了餐厅,去了趟洗手间.
我象一个唐突穿插在他生命里的小妞窥视到了他的伤口,在他的悲伤面前我的罪恶感滚滚袭来。我多么希望他象当初我采访他时一样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象一个信心百倍的君王。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彼此沉默了很长时间,沉默已使人十分难堪。我忘不了他那张哀恸而生动的英俊面庞。他一根一根地抽烟,他的心在淮海路上哭泣,他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挖掘自己深痛的记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我多么希望自己有勇气可以多鼓励他安慰他一些。可是在面对他的伤口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才好。
“她离开我的时候正是她最美丽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他吐了一个烟圈。
接着大家都沉默了。我安静地低下头看着方格桌布发呆。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穿着白色GUCCI外套,表情冷峻又温和。我卧着临窗的椅子上,观摩着夜晚的街景和这个内心在黑夜中踟躇的中年男子。他可能是因为我太年轻太单纯,所以喜欢随心所欲地和我谈话。在我面前,他很容易一下子打开他的话匣子,讲述着一些关于过往惆怅的故事。我叹了口气,为眼前的男子心疼起来。
“你的神情很象她。”他说。
这种场面该如何对付,我要是年长几岁,经验充足,也知道该怎么应答他的话。我只是傻乎乎地一声不吭,只顾埋头喝茶。我觉得自己与他见面好象是闯进了他的****,他身上有一种我讳莫如深的东西。他和别人之间可以筑起一种无形的可以被称之为屏障的东西。
“你喜欢凯文?克莱尔。下次送你一瓶女香。”他笑了笑。
我的眼光从茶杯上方掠过,打量着他。那顿晚餐始终有某种奇特的梦幻气氛,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魔力。它把我和他彼此拉近了一些,又拉近了一些。那天,我还是清醇女学生模样。我听着素昧平生的一个男子把内心的创伤揪起又压下。他,象一个绅士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我。
那一年,我侧耳屏息,聆听时光静静地流逝,以为活着只要努力就会找到幸福,一直到我的记忆被真相划开一个大的痕罅,里面塞满了黑暗,堕落,腐朽和癫狂。那一年我的生活与幸福绝缘,所有的破碎与残败黑压压一片盖下来压到我喘息不能。我的生命不断地在无光的夜路中汲取用情感过滤过的碎渣,四面八方,一层层人性里的残骸翻覆而来。任何动情,任何忧伤,只在寒冷的回忆中留下讯息-------------我曾活在人间,比死更为冷酷真实。隐蔽的不满,深沉的失望,藐视,隔阂,疲惫,抑郁,缺乏起码的信任,精神分裂者,无法饶恕的伤害,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支离破碎,被死者灰烬无情捉弄。淮海路无月的黑夜,雷声隆隆伴我入梦,将所有熟悉的人情帷幕突然扯破……那时春夜的风也是这样吹。
我与周蓦然初恋般的狂热此生都不会发生第二次。我们如何每天傍晚驾车去兜风,从城隍庙到南京路,我们一路上谈论疯狂的MotoGP比赛和来自DucatiMarlboroTeam的65号天才型车手LorisCAPIROSSI。坐上他的DucatiST4,揽抱着他的腰,曲身向前,速度和激情-----------这一切仿佛源于蓝色大海波涛汹涌永恒的话语。我多想让幸福固定在那画面“此时此刻,十九点二十分,一定要让它成为永久的记忆。”我闭上眼,微笑着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
“如果回忆可以被洗刷,你一定不想再重温过去。”我还记得他眉头紧锁时的自言自语。从他的话音里,我知道他又想到了那个死于车祸的女朋友。
“如果回忆可以被保存,我不会让时间再象沙漏那样点点流逝。周蓦然,我爱你。”我喃喃地说。突然我感到我的心灵被他的一举一动震撼了,“我爱你”这三个字一直在舌尖上打转,终于被我低低地说出,而且说的顺理成章,毫不吃力。我爱你,这三个字一经出口,在空气中回荡,在我的眼前跳跃,而他默默地听完我的话,始终不置一词,这三个字竟成了黄昏的阴影和朝霞光辉互相亲吻和拥抱的尴尬。或许我不该说的这么早。但我已经说了,他是不会接受我的感情的,我们暧昧的情谊从此完了。
他在行人稀少的路疾驰着Ducati,对飞一般掠过的路景视而不见。我爱你还回响在耳边。我们的沉默象旷野里安静的河流。几分钟过去了,我们的车飞越了好几公里路程。明天,明天他也许不会再约我了,他讨厌被感情束缚,我们的咖啡厅和淮海路就此告别。他的Ducati车后坐的不再是我而是别人。我只管胡思乱想,直到他将车子减速停下来,我才在现实中醒来。他走下车,身上再也看不到仁慈而友好的朋友形象,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成这个样子,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对他说了“我爱你。”
“明天,你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江澜生,我要照顾你。你刚才说你爱我。你一定也希望有个人爱你。那段生活已经告终,没有存留的必要了。第一次跟你见面时,你真年轻,年轻到单纯。我为什么靠近你?那是因为我想借你将我过去的回忆统统隔断。有时候魔鬼打开了瓶塞,让灰白的记忆涌了出来。而你是干净的透明的。那天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赛车,现在我告诉你,我想通过赛车来忘记一切事情。或许你陪着我,让我忘记了那面以自身痛苦构筑的堡垒,为了爱那个字,把渺小的自己圈了起来。更重要地是你和她真的很象。我邀请你是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陪着我。我需要你崭新地走进我的生命。”他突然转过脸来一字一句地对我说。
我呆呆地立着,双手叠在一起象一个十字。他在等我吗?他还会再陷入那些我无所知又无法共享的回忆吗?他还会再象今天一样听到我说“我爱你”再将车飙的疾弛吗?
“送你回去吧。”他一把将我拉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搂着我的肩头。“你真年轻,差不多可以喊我大叔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才好。”他说。这时,远处的汽车灯光闪耀而来,我以为他要将我放开,但他仍然将我紧紧地搂在怀抱中。那一次,他始终没有放开我。昼夜里金色的花朵映着天幕,凉风习习拂面,周蓦然身上冷水的清香摩挲着我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