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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 7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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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夜色里,缠绵的雨丝飘飘洒洒,将那遗世独立的身影衬托得无比寂寥,仿若一根最锋利的剑,戳进人柔软的心间。
她一向矜持谨慎,哪怕眼中波光流转都是藏不住的情意,也从未坦言过一句喜欢。
没想到,第一次听她说“喜欢”,竟是加在“再也不会”之后。
南晔的心忽地空了一块儿,在身周弹开的雨丝仿佛都钻进骨缝儿里去了,沁骨地凉。
他左手微动,掌心中赫然出现一枚翠色温碧的玉佩,幽暗的夜色中花瓣纹路不甚清晰,摸上去却觉硌得指节生疼。
他从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一路从战乱纷争走至如今的静好岁月,从尸山血海到繁华锦簇,若喜欢回忆过往、感怀自艾,那手里的剑便会钝了。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想起许多记忆深处的碎片。
男人温润的眉眼、清泉般低缓的轻唤、执笔作画的纤长手指……
女人艳若芙蕖的脸、灿若星子的美眸、和——
大团大团若红梅般绽开的鲜血……
幽邃的黑眸微沉,迅速将几分犹疑压下,沉寂寂地归于清冷。
世上有很多神仙、很多妖魔,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有自己的气息。尤其是强大若南晔这般,除非刻意隐匿,不然想让人感知不到太难了。
凤菱醉了,但对于危险的感知本能,还是让她在南晔迈步进门的一瞬间就抬眸看过去。
挺拔身影踏碎夜色缓步而来,调皮的雨丝争先恐后地撞过去,又被一层无形的结界弹开。
疏雨清风里,他衣袂翻飞负手走近,神色一如既往的沉寂疏离,也一如既往俊得惊心动魄。
她自小到大见过的好看男仙不计其数,黎玺尊神肆意慵懒;琈玦周正端肃;白承安俊逸雅致;牧云尊神妖娆俊俏……单拎出哪一位都是世间数一数二的俊美,却从未有一人能如他这般,只站在那儿都能勾得她心悸不已。
我的眼光可真好呢!
凤菱嘴角微扬,浅浅地露出一抹笑,带着些小小的自得。
小姑娘笑涡隐现,弯了双膝脆生生喊:“尊上!”
她的笑大多张扬或甜美,少有如此轻浅的时候,也甚少作这般端庄知礼的模样,这样一看倒忽然显出几分大族帝姬的矜贵端庄。
优雅从容,却也疏离陌生。
南晔停在一步外,无声勾了下嘴角,接着负在身后移到身前,缓缓摊开掌心。
凤菱嘴角笑意一滞,倏地抬头望进他漆黑的眼里。
“不是一直想要么……”
他的语调轻而慢,细辨还能听出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今晚兑城的天儿被她折腾得底儿掉,月亮被浓云遮得没有半分露脸的机会,整座城都幽漆漆的,只能借着回廊下三五盏灯的光亮视物。
凤菱其实已醉得深了,不只脑子发沉,眼神也有点不济,却在他摊手的瞬间就瞧了个真切。
她双眸本还带着些恍惚,这一瞬也陡地清明,脚下一错后退半步,强自撑着晕眩才堪堪站稳,扬脸气势汹汹地瞪过去,却是不争气地先红了眼眶。
“这、这是何意?”
“物归原主罢了。”
正因无意,才须归还,求一个心无牵挂。
凤菱按了下胀痛难忍的太阳穴,扬起的脸上满是倔强执拗。
这算什么?!藏着掖着这么久,如今倒说拿出来就拿出来,说归还就归还了!合着他们之间的纠葛,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想装作不认识就装不认识,想断个彻底就把东西还回来做个了断?
当真无赖至极!
对面那人依旧淡淡的模样,微垂着眉眼,手又往前递了半分。
“好!好!”凤菱气得嘴唇都微颤起来,“不就是一块人间的杂玉嘛!你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劳烦您老人家出门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去吧!”
凤菱扭身就走。
骤然风起,卷下无数叶片,打着旋儿飞舞落下。
凤菱气恼地拍掉头顶碎叶,脚下生风走得又急又重,须臾间就到了阶下。
身后却是除了树叶窸窣声,半点异样也无。
该死!
凤菱顿步回眸,果然瞧见他还站在原地,眸光沉静地望着自己,伸出来那只手位置都未动分毫。
她当真恨极了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愤怒、伤心、委屈都只是她自个儿作,与他这个始作俑者无半分干系。
世间神袛若都能如此,九重天那些古板怀旧的老神仙们怕是要乐开花了。
执掌世间的尊神该当是如此清心寡欲,但一个女孩儿的心上之人,万不该是如此模样。
凤菱狠狠跺了下脚,转身大步走回去,一把抓起那枚菱花佩,高高扬起就要掼在地上。
“还是别劳您大驾了,毁了就是——”
手腕猛地被握住,几分冷意透过薄软的衣袖传来,一如他幽冷的眸光。
“何必?”他嗓音微嘶,缓缓抬眸对上她微红的眼。
那双素日里灵光闪动的美眸被委屈和怒火填满,就连唇色都仿似比平时浓了几分,越发衬得小脸苍白。
南晔眉心微蹙,忽然松手退了半步。
“本就是你的东西,如何处置自然随你。”
“好!”凤菱咬唇,手又一次高高扬起。
融融秋日里,轮椅上青年浅笑的模样颠倒众生,握着她手温言道:“喜欢就好。”
——扬起的手骤然失力,软软地垂在身侧。
凤菱拇指抚摸着微凉的玉,垂眸落寞一笑。
“尊上隐瞒了这么久,不过是怕我知晓了真相,会仗着人间的那点交情,硬缠上你罢?”
南晔负在身后的手指根根收紧。
“您放心吧……今日过后,我也会将前尘往事尽数遗忘!”
南晔胸膛起伏了下,呼吸微重,声音又哑了几分。“倒也不必……”
“其实我知晓与否又能如何呢?只不过是想问问清楚,那夜之后你经历了什么?那天清晨在船上看到的影子究竟是不是你?你回妖界后,有没有想过要寻一寻人间的小凤,有没有打听过一个乔装成宫女的神女……”
可又能如何呢?
凤菱心下索然,指尖微动后忽地张开,那抹碧色自掌心缓缓滑落。
南晔眸光一紧,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儿堪堪滑过绳结尾端,抓了一掌心夜的幽凉。
“咔哒——”
微小的碎裂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无限放大,清晰地响在耳畔。
凤菱狠狠眨眼压下泪意,从碎了一角的玉佩上移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逃也似地窜上台阶,踹门进去忽然对上两双惊恐又心虚的眼,顿了下脚步才跑进房间。
边云往阴影里缩了缩,生怕被门外的南晔瞧见自己半点儿衣角,拍着胸脯与甄娇对视。
甄娇酒醒了大半,咬着指尖满眼纠结。
凤菱很快又拎了东西出来,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后,大步走出去。
“我才疏学浅,不配用这么好的剑,您还是收回去留着送旁人吧!”
她站在回廊下,用尽全力抛出手中的剑。
雪色的剑划破夜色,气势如虹。
南晔只静静地看着她,垂在身侧的手一动不动。
那剑飞出一段后逐渐失力,轻悠悠自他耳畔坠落,利刃边缘擦着他脸颊滑过,呲溜一下划出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妖界初见,画上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那样生动鲜活,让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失了分寸,手一抖划破她脸颊。
那时她苍白着小脸,满眼委屈。
这不——报应就来了!呵!
凤菱心里一紧,看着他一点点弯下腰,捡起剑掂了掂,轻笑了声,
他侧着脸,颊边那道小口溢出血珠来,殷红里混着几缕金丝。
你瞧瞧,血都这么与众不同!
凤菱抬手捂住眼,凄然一笑。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魔了!都到了这般田地,还觉得他处处都好。
凤菱挺直脊背跪下,双手贴额缓缓伏下身去,掌心贴上湿漉漉的地面。
“凤菱顽劣,叨扰尊上这许多时日,着实添了不少麻烦,还望您念在我年幼的份儿宽恕一二。”
顽劣么,是有的。
同墨麒麟斗气打架,掀翻了神宫无数房顶地砖;
化成龙身在他宫内添乱,枕着门槛儿睡得满地口水渍横流;
为了给他找不痛快,半夜爬若木神树拔赤乌的羽毛;
动不动就冲他横眉毛竖眼睛,甚至直呼名讳,满世间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大胆的了。
说到底,这胆儿又是谁惯出来的呢!
“我自己都记不清说过多少次要离开——”凤菱伏在冰冷的地上,自嘲轻笑。“但这次当真要跟您好好地道次别了,此后山高水远,祝您……”
喉咙处干涩难忍,她沉了声一字一顿道:“余生尽欢!”
南晔握剑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微红,心中无处安放的慌乱似被她这四字勾出,无限放大。
余生尽欢——
“借你吉言吧!”他阖眸轻笑出声,“你既这般念着我好,我总是要承你这份情的……日后若有难处,差人来寻我便是。”
凤菱指甲抠进泥土,朗声道:“多谢尊上!”
再无对视、再无半句言语,只闻风声卷着那抹纤影离去。
南晔始终未抬头,绝然转身背向而行。
小院重归宁静,只余那枚碎裂的菱花玉佩躺在雨地里。
他走在兑城宽敞的甬道里,耳畔拂过的是雨后清新的风,目之所及是重现天幕的圆月。
这是他守候数十万载的世间山河,是他往后余生命脉相关的归属。
这样岁月静好——
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