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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   我在无数个房间内奔跑,那些房间串联在一起,让我找不到出去的路。它们有些装饰华丽,有些破败不堪,蜘蛛丝像重重迷雾套住我的头脸,把我困在一个不真实的连环梦中。

      我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和另外一些十岁左右的孩子住在一起。我们常常在一个微光闪闪的湖边玩耍,那里有秋千,和过家家用的石桌。当时,我曾在某一个时刻想到,也许我们的日子还不算坏,我们有彼此,有玩具,有个家,还有......还有。

      还有老师。他是噩梦。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从来只让我们叫他老师。

      如师如父,如师如父。想来可笑。到现在我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感受这个词。它只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寒意。

      说来奇怪,和“老师”一起生活之后,我们都好像和他一样,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当时有好一阵子我都想不起来自己原来的大名,只知道自己叫默。

      那像一个亲昵的代号,让我恶心。我到现在仍然不解,为什么自己轻易就可以忘记大名,这个叫“默”的称呼却像是铭刻在颅内的烙印一般,怎么都剜不掉。无数次午夜梦回,一声居高临下又带有些许宠爱的唤——“默”,就能让我惊叫坐起、冷汗涔涔。

      好在,一直有连诺在身边,总是把梦魇的我拉进怀里,柔声安慰,安稳的气息喷在我的前额。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用,反倒加深了我的负罪与愧疚,但可以很好地缓解我内心的惊恐。我贪恋他这些年带给我的心安。

      我们住的房子是“老师”给的,学的知识是“老师”教的,还有些别的。我无法心无波澜地承认,我人生中许多最重要的“启蒙”都是他给的。这一部分承载了一生大部分的幸运与幸福,却是始于屈辱。

      “老师”时常是温和可亲的,偶尔又暴戾凶狠。但只要我们乖乖的,一点小小的“惩戒”很快就会在红色的小屋子里结束。

      他称那屋子“惩戒屋”。

      我们不乖的时候,他就会带那个不乖的孩子到红色的小屋子里面去施以小小的“惩戒”。小时候顽皮,我也进去过不少次。

      基本上所有人都进去过。除了这个新来的小女孩,她来了之后就一直很乖,只是不停地默默流泪,眼泪像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很同情她,因为我还记得一开始我也经历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时间,想父母,想我那只洁白的小狗,想我自己床上的布袋熊。不过,后来渐渐地,我就连那只小狗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我喜欢抱抱女孩,心疼地说道:“小妹妹,你别哭了。你看你一点都不孤单,在这里不是一个人呀,我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老师会给你一个新名字,以后你就跟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学习。”

      谁知她哭得更凶了,抽泣着喊道:“我要爸爸妈妈!”
      我看她哽咽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只好不再多说什么,陪其他人一起轻抚她瘦小的背。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也很害怕。我则更是心碎。

      新来的女孩不乖了,那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本来去“惩戒屋”一小会就可以平息“老师”的怒火,她死活不肯,对着“老师”拳打脚踢,后来还咬了他的手,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喊我:“默——默哥哥,救我!”

      我没法帮她,十岁的我能对“老师”做什么呢?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是我努力给她灌输美好的假象的。也许这也是一直以来我用来自欺欺人的法子。

      后来“老师”放开了她,笑着说让她自己静静,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事还没完。

      由于她喊了我名字,“老师”可能觉得那反叛的意志来自于我,那天就把我带进了“惩戒屋”里。我表现得很乖,极力表现出顺从的样子,好让“老师”感觉到我的忠心,由此想到那女孩的反叛也不过是害怕而已。我一点也不怪她,反倒想要帮她。只要“老师”满足于“惩戒”我,那么兴许就不会狠狠地“惩戒”她了。

      那天晚上我很累,早早地就睡了。女孩没有回到床上睡觉。我很担心她害怕或是记恨,心里有阴影之后就会更加抵触,到时候惹得“老师”更生气怎么办。可是等我的脑袋一沾枕头,眼皮就掀不开了,我想等到早上再去安慰她。

      但是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与其说是没有见过,倒不如说是见到了,却辨认不出了。

      第二天,她小小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我们平时常玩耍的石桌旁,胳膊不自然地向后折叠着,面容姣好的小脸已经像是被石头一类的钝器砸得模糊不堪、血肉绽开。我闻着这血|腥的气息漂浮在我们平日里玩耍的乐园上空,鲜血大片大片地洇开,渗入泥土地里。

      “老师”说,她本就是个性子顽劣的,会发生这种事情也不稀奇,昨夜不肯改正错误,又自己偷偷跑出去玩耍,结果跌死了。现在,她应当长了教训了。

      或许是因为她给我的印象最深刻、最鲜明,她生前最依赖我,我也经常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说掏心的话;又或许,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模糊的、曾今自己的影子。我感激她,因为那个影子早已在我的印象里不那么清晰了。我说过,将来要存下零花钱给她买糖吃。

      此时此刻,我刚刚找回来的影子瞬间就被砸个稀烂,散进风中了。

      我死死地抱紧自己的脑袋,可是不论怎么捶打都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有她那破破烂烂的小尸|体横躺在地上。

      我惊恐地直哭,又对着空气呕吐起来。我呕得凶猛,哭得歇斯底里,像是想要把在这里经历的一切记忆内存都掏出来,将剩余的空间留给那之前的光阴,留给我的父母,我的布袋熊,我的小白狗。可是这里的记忆就像是一根尖刃的鱼刺卡在我的咽喉,阻截了一切出入。

      我把自己整得眼冒金星、狼狈不堪,将近晕厥。忽然身后有人抱住了我,用轻柔的声音安慰道:“池彧,我帮你清理一下吧。”

      那来人身材比我高大,却没有“老师”那么强壮。我抽泣着转身,发现是这里最大的哥哥,那个“老师”最喜欢的哥哥。“老师”不在的时候,一直是他照顾我们。

      哥哥比我们大许多,已经十六岁了。对这里的一切,以及“老师”的脾性都比我们熟悉。他会悄悄告诉我们怎么表现得更乖。

      他把我抱回去,带到自己的房间里,用湿毛巾轻轻擦我红肿的眼睛和污秽的口鼻。

      “池彧,不要哭了。你要是害怕,哥哥......带你走好不好?都是我不好,这里太脏,我早该——”

      “哥哥”,我打断他,“你叫我什么?”

      怎么,我的名字不是叫“默”吗?

      哥哥笑着摸摸我的头,道:“还记得吗?四年前你刚来的时候,我让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说,在这里容易忘记很多事情,所以我们承诺帮彼此记住名字。”

      哥哥的话像酸,直接而苦涩地慢慢溶化了哽在我咽喉的鱼刺。我好像,又可以找回自己想找的东西了。

      哥哥,不——“连诺,”我道,“我记得。”

      连诺,连诺,连诺。我一连在心中默念了三遍那个名字。我怎么可能忘呢,我们承诺替彼此记住身份。

      我们本不是笼中鸟,岂肯甘愿做困兽。

      连诺告诉我,他或许想到了一个逃出去的计划,有一定的风险,只能担得起一次尝试。

      后来的事情我便记不太清了,我们在一连串房间中奔跑,重重叠叠的蜘蛛网时常套住我的头脸,挡住我的去路。“老师”的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愈渐逼近,手上的斧头在他的身后嘀嘀嗒嗒地坠落一连串血珠。

      “默,又不乖了。你们逃不出去的,何必花心思和老师躲猫猫呢?真可爱,不知道被找到之后会有小小的惩罚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听到“默”这个名字,差一点又要因为巨大的恐惧抛下一切久违的光亮妥协。我已经呆在这里四年了,纵是呆一辈子又能怎样?

      可我看到身旁哥哥受伤的手臂,知道自己不可以再自欺欺人了。连诺鲜血淋漓的手臂打湿了一整条袖子,还在冲我笑,我在他眼底看到光。

      他叫连诺,我叫池彧。我们从来没有过别的名字。他是那个撕扯开套在我头上蜘蛛网的人,他是那个带着我重新找到久违的光明的人。他是那个带我找回身份的人。他带我逃出那一连串我久久逃不出去的屋子。

      后来,连诺带来警察,抓住了准备出逃的“老师”,同时救下了被关在那里的另外十个孩子。

      我和连诺没有想要更多地跟进这个案子。只做了简单的笔录之后,连庭审都没去。

      那段记忆该到此为止了。

      我也再没听到更多关于“老师”音讯。据说他入狱后不久就被杀害了,在他们监|狱|囚|犯当中,最鄙夷的就是他这种人。

      遗忘总是比记住更难。但自那以后连诺总是在我身边帮助我,一次次在噩梦的沼泽中把我拉出,创造出许许多多更好更幸福的时光充实我的记忆。我很依赖他。

      我常常想,他难道从不畏惧吗?畏惧梦魇中的魔鬼从未离去,还会卷土重来。他告诉我,从前他怕的,怕得要命,遇见我之后就不怕了。

      每当他在我耳边重重喘息,告诉我他有多爱我的时候,我总是很内疚,甚至自责,觉得我这一生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权利被夺去了。可是他的何尝又不是呢?

      他告诉我,我们彼此为光。他帮我照亮黑暗,我让他守住希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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