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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走馬上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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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駐彭博醫院的第二天黃昏醒過來後,喬納森在工作室門口收到一堆扁平的方形紙盒,紙盒內是符合喬納森身材尺寸的新衣裝。埃德加果然神速地為他購置了衣服。
這批新衣裝包括:
幾件白襯衫;幾條羊絨高腰長褲,一條黑色,一條深灰,一條淺灰,一條灰底配白色直紋線條的,全部都是後腰 M 字型可以扣上吊褲帶的魚尾款;
兩條深色系的吊褲帶,一條綿布,一條皮質的;
然後,還有漿硬平整的白領子和手袖口,各半打;
領帶三條,一條純絲質,一條有著花樣暗紋,一條是斜直線棱紋,全都是紅色的;
絲絨小盒內有幾對袖扣和幾枚領針。裡衣和襪子更是不在話下,各有一打;
最後,在一個深長並帶有抽手的大盒子中,喬納森找到了一件長款翻領大褸和兩件馬甲。
里德認得那個印在扁平紙盒上的商標,是屬於西區男裝街一家老店。那家老店再走過幾步就是喬納森以前買皮鞋的手作鞋店。離上一次買鞋已經有些年頭了,不過,那鞋店內應該還放著按照喬納森腳形仿製的木頭鞋模子。大概是時候該再下單訂造幾雙鞋子了,里德醫生盤算著。
雖然這批成衣都不是量身縫製的,只不過是標準尺碼,但顯然也所費不菲。埃德加的安排讓喬納森有點受寵若驚。院長為他所花費的支出,差不多能抵上提前預付了他兩個月的薪金。
多蘿茜是首個里德正式以醫生身份見面的同事。
當晚,里德穿戴整齊後不久,工作室門外就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克蘭護士在里德開門時,眼中閃過一絲驚奇。“真是和昨天判若兩人。”她不由低語,但很快又恢復回專業的態度。
“里德醫生,很抱歉。這麼快就來打擾你,我知道斯旺西醫生有吩附過要先讓你好好休息,但是我們有個緊急狀況需要處理。”
“緊急狀況,你說?”
“我們的消毒劑馬上就要用完了,我在想,你的房間內有沒有可能還有幾盒可以用?”
“我的房間內沒有消毒劑。不過,我應該可以提供一個解決方法。在法國打仗時,醫藥品短缺是每日都有的問題,我們經常要用些小智慧去克服這種短缺問題。”
“你的意思是什麼?”
“如果能夠準確地混合的話,某些常用的家居化學品是可以合成出消毒劑的替代。現在告訴我,醫院的儲存庫在哪裡?”
“儲存庫?真可以!這裡可是彭博醫院啊!你知道有多少病人等著入院嗎?我們幾乎每天都床位爆滿,所有能躺人的地方都用來擺床位了,怎麼可能會有多餘的空間用來作為儲存庫?”
里德醫生顯然被難倒了。
“不過,之前很多物品都寄放在停屍房。”
“那????或者我應該先去那兒看看。停屍房在什麼地方?”
“是醫院後面的那棟建築物。你得從後門進去,早前疫情爆發時前門因為衛生問題已經被封閉了。拿著這鑰匙。穿過醫院後方的花園,冷巷盡頭有道小門,這鑰匙能打開那道門。”
“醫院後面的棄置停屍房、冷巷盡頭的小門。”醫生重複。“我記住了,這就去。謝謝了護士。”
“這些事本來不應該由你做,但目前其他醫生都在忙,只能拜託你了。”
停屍房這種地方,對一般正常人而言,是避之不及的禁忌。但對經歷過戰爭,還曾在死人堆裡爬過的里德醫生來說,到訪停屍房的冒險並非不能接受。儘管陰冷、噁心、恐怖以及驚慄的這些感覺和他在作為人類時體會到的並沒有多大分別。
花園的陰暗角落裡有幾隻劣魔流連,喬納森猜想在停屍房大樓裡的劣魔數量大概也只多不少。不俱備格鬥技能的里德醫生只能全憑一股血裔與身俱來的蠻力和那些低等劣魔博鬥。
幸好,對付這些低等怪物,並沒有太費勁,但損耗的精力讓剛睡醒不久的喬納森感到飢餓。看來,血液營養的補給來源問題,是醫生繼找到藏身之所後另一個需要迫切面對的頭等大事。
花園裡的劣魔收拾好之後,在停屍房大樓側後方的小圍牆上有個能夠讓一人身位穿過的缺口,進去之後,大樓底部果然有個地面層的小門。用多蘿茜提供的鑰匙開門之後,喬納森馬上聽到大樓深處隱隱傳來、明顯不是由活人所發出的嘶吼。
醫生暗自後悔在來之前,沒有將醫院二層手術室內放著的那把鋸骨刀帶來,他剛才打鬥時連武器都是隨手撿的,那是根他在牆角發現的廢棄鐵水管。好吧,以後要好好準備些趁手的武器。醫生記住了。
喬納森進到大樓的地面層之後,並沒有立即遭遇到劣魔。在電槽盒中打開了大樓的照明之後,他在地面層一間看起來像是病理研究室的房間內,找到了第一批藥品和可以合成為醫療補給品的化學劑。並且在一本攤開的庫存紀錄簿中得知,在地下負一層的庫房中,應該還有另一批更珍稀的化學原料。
本打算直奔地下室而去的里德醫生卻發現通向地下室的樓梯被鐵閘鎖著了。用自己的血凝出血矛去破壞閘鎖本來是可行的,但問題是,自從在普里文牢獄裡逃出來之後,喬納森久未“進食”,加上剛才已經損耗了些精力,在大樓的二、三層明顯有大量怪物的情況下,喬納森覺得再浪費自己的血去開鎖並不是個理想的辦法。
萬一在虛弱的狀態下,不敵那些戰鬥力未知的怪物,很可能,里德就要和停屍間裡那些前任病人一樣,在這裡睡上一覺了。
憑常識,一般這些通道的門禁鑰匙應該會放在當值的主任室內,或者應該說,主任室中肯定最少會有一把這些門禁的備用鑰匙。
躡手躡腳地上樓之後,喬納森用偷襲的方式解決了樓層裡徘徊的劣魔。樓層安全之後,醫生在三樓一個寬敞的辦公室中果然找到了掛著標牌的鑰匙,驚喜的是,里德甚至還找到些醫用血清和注射器。
為自己注射血清之後,喬納森的精力恢復了不少。嗅覺和聽覺的感知又再重新變得敏銳。喬納森這時才注意到周圍的環境。雖然照明系統是運作的,但破舊的電路令樓道裡大部分燈泡都只能維持一閃一閃、斷斷續續的亮光。忽明忽滅的白燈光閃亮在慘白的走廊牆壁上。空氣中除了黴菌和灰塵混合的霉味之外,更濃重的,是樓道裡已經看不清本來面目的遺骸所散發出的腐敗惡臭。
這些遺駭有些是屬於剛才和喬納森“打過招呼”的劣魔,有些則是屬於挺而走險、闖入此地之後不幸身亡的人。他們大概都是些走投無路,想來這裡偷些藥品拿去變賣或者救命的市民,這能夠從他們身上的衣服看出來。畢竟,進來之後沒有倒在地上的那些都已經化為怪物了。成了怪物之後,原本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會因為無意識的撕扯而變為破爛不堪的碎布,掛在喪失靈魂的驅體上,而倒在地上的那些,衣服相對不那麼破敗的,肯定是在被傳染轉化之前就已經氣絕身亡了。這個空間不再是活人的領域,說是陰間地獄也絲毫沒有半點誇張。
這些曾經都是鮮活的人,他們的不幸遭遇令醫生也感染了些悲涼。但很快醫生又再振作起來。醫院中還有很多活著的病人,正等著他的藥品去拯救。那些活著的,才是最重要的。這也是他頂著毛骨悚然的不適感而來臨此地的使命:在這地獄之中,為還有救的病人們尋找一線生機。
地下室的鑰匙已經拿到,儘快完成使命,離開這個難以忍受的地方吧!醫生這樣告訴自己。
但當里德從三樓奔回到地面層時,他馬上捕捉到一股不祥的氣息。具體是什麼,醫生也不確定,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剛下到地面層最後一級樓梯時,似乎有一團黑影在他眼前散開,瞬間又消失無蹤。
另一隻吸血鬼?另一隻他甚至連對方的存在都沒有察覺到的吸血鬼?!
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喬納森小心翼翼地打開閘門,進到地下室的空間。
地下負一層的樓道出奇地平靜。只有一隻眼瞎的劣魔一下一下地敲撃著停屍間的門,那是沒有意識的行為。如果它有意識的話,它就應該知道從停屍間側面那個沒有關上門的解剖室進去,也能進到停屍間裡面。
解剖室裡面沒有什麼值得拿的物資,但解剖台上躺了一具穿著病號服的完整屍體,屍體旁邊有份死亡報告。粗略地看了眼報告,喬納森上前去檢查那屍體,和報告上說的不同,屍體上的線索指明那應該是宗醫療失誤事故。
奇怪,為什麼報告上沒有提及醫療失誤呢?為什麼這具屍體仍然留在解剖台上而沒有被放入藏屍櫃呢?
正在思考著這些問題的喬納森忽然聽到一聲刺耳、高亢、短促的尖叫,像某種擁有深喉的肉食猛禽所發出的扭曲怪笑。
好吧。醫療失誤和眼下的使命無關。
將大衣口袋揣著以及手上提著的藥品和化學材料放在解剖室的桌子上,里德醫生吸了口氣,雙手推開了解剖室通向停屍間的那扇以前用來運送屍體推床的大門。
果不其然,剛才在樓梯看到的黑影在他步入停屍間的那一刻“嗖”地聚攏回一個人形,一個丑陋、沒有頭髮和眉毛的人形怪物。
怪物看到喬納森,發出一聲怪叫,向醫生撲來。
和之前樓道裡的劣魔不同,這隻怪物明顯有更敏捷的身手和感知。喬納森覺得這隻怪物甚至能夠預判他的下一個動作。醫生對怪物發動的攻撃幾乎沒有討到半點便宜。相反,這隻怪物看準了喬納森力竭的時機作出反擊。每次一有機會,怪物就會跳起,直向喬納森猛撲過來,閃躲防守和攻擊同樣費力氣。
喬納森只能勉強利用停屍間內的柱子或者木桌等障礙物,為自己爭取喘息的空間。每一次成功得手的攻擊,看起來似乎也沒有對怪物造成多少傷害。
一輪持久的拉鋸戰之後,怪物終於在醫生水管的連番撃打下倒地,再也沒有重新站起來。花了將近半分鐘,喬納森才平復好自己的氣息。來這一趟果然沒有白費力氣,這個停屍間存放了大量的藥物補給和血清樣本。
離開的時候,喬納森順手消滅了剛才爬門的劣魔,這次,醫生只用抬一下手,怪物就倒下了。
里德感受到自己變得比走入這座大樓之前更強壯了一些。
但是,他知道,這種程度還不夠,遠遠不夠。以後,不知道還要面對什麼強大的敵人,下一次可能就沒有這次如此幸運了。
剛才那隻吸血鬼真是難纏,撃打喬納森藏身的石柱時,石柱牆面都被它打裂了。震飛的石灰和碎片飄落了里德一身。
抖了抖方纔打鬥時沾上的灰塵,醫生拿著一大包滿滿的補給品,步回醫院。
* * *
在彭博醫院的生活很快就順利步入正軌。雖然有瓦遮頭,容身之所的問題解決了。但是喬納森仍然要考慮溫飽問題。一個異常逼切的問題。
儘管埃德加在招募喬納森的那天晚上沒有明言,但他與里德醫生對話中的字裡行間似乎透露著一種態度:暗示喬納森偶爾可以取醫院當中病患者的血液為食。讀懂了埃德加這一層意思的喬納森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作為醫者的人格也遭到了詆毀。雖然理智上,里德醫生明白院長的意思是為他設想,但在感受到被侮辱的同時,喬納森不得不重新衡定這位重大區域醫院院長的價值觀。
這件小事,喬納森並沒有找到機會和院長攤開來詳談。但這層思慮已經埋在了里德醫生的心內。每當到他獨自一個坐在辦公室裡,做病理分析的深夜,牙齒發癢的時候,喬納森都會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這件事。但這無疑是飢餓的折磨之下再疊加上良心的拷問。
因為往往每次經歷這些時刻,到最後他的結論都是:院長只是為他好,但他自身,作為一隻吸血的怪物,卻苟活於人世,又有甚麼資格去評判一位好心朋友的價值觀呢?畢竟,牙齒在口中磨得嘶嘶作響,也是一個事實。
不過幸好,里德醫生的溫飽問題在進駐醫院內的第一個星期就暫時得以妥當地解決。
承蒙院長的收留之恩,喬納森暗自決定了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工資,為彭博醫院好好服務。除了第一天晚上受克蘭護士之託去停屍間搜索化學原料之外,里德花了一些時間在整個彭博醫院裡裡外外轉了一圈,他探索遍每個或塵封或破敗的角落,搞清楚了每個房間的用途和裡面擺放了什麼未來可能用得上的物資。並且在整理好儀容之後,和醫院裡每位員工和病患正式地見面以及介紹自己。兩天之後,他掌握了每名病患的名字和基本病情。大家對喬納森這個忽然間入職就獨佔二樓一間寬敞辦公室的新同事抱有不同的反應。蒂普茨老醫生對喬納森這個“新血”的加入表示了熱切的歡迎。而韋弗利醫生冰冷的語氣則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對里德這種新式醫療輸液學學者的不屑。但整體而言,彭博醫院的一眾醫護和病患對喬納森普遍都是友善的。此外,喬納森還遇到了幾名“有趣”的病人,這是後話。
回到喬納森的”溫飽”問題上。
在里德醫生不畏灰塵地探索醫院時,借助了身為血裔的透視能力,他在幾間閒置雜物房中的層架上,注意到了一些“驚喜”。
好吧,也許説不上是驚喜,在他打開房門時,就聽到吱吱呱呱、屬於一種他熟悉的齧齒生物的聲音。當里德用血裔視力觀察到這些細小的、藏身在板條箱中的驚喜時,他都不知道該不該為這些驚喜感到慶幸。一方面,他的口腹之慾應該可以暫時遏止住了,靠著這些為數不少的齧齒生物。另一方面,他為醫院的衛生狀況感到懮慮。但這份懮慮沒有持續超過一分鐘。畢竟,里德的到來就是為了解決問題的。雙方面的問題。正好一併解決。
這時,你可能會疑惑,里德醫生是不是打算直接攝食這些吱吱呱呱的傢伙們?
你把里德當成什麼人了?
無論飢餓到了何種程度,里德依然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紳士。所以,喬納森在他之前曾經躺過的運河河倉裡尋到了一堆鐵絲編成網的格子籠。將那些齧齒生物一隻不漏地捕捉好,放到籠子之內,帶回辦公室蓋上布簾遮住。布簾嘛,其實是二樓手術室翻到的一些廢棄舊床單,上面殘留著會令一般人覺得觸目驚心的大片血漬,雖然已經清洗過,但污痕依然非常明顯。之後某天傍晚喬納森外出時在南華克附近的工廠區購買了幾盒工業染劑,將那些舊床單染成新的深色布。
過了幾日,多蘿茜進到喬納森辦公室時,疑惑地注視著那些蓋上黑布的籠子,喬納森解釋那是實驗所需的試驗品。那個時候的喬納森正好在齧齒動物的身上抽取血液。話說,每隻齧齒動物能夠提供的血清真是少得可憐,但好在數目可觀。指望著這些血清擺脫飢餓的折磨還是相當有盼頭的。再不濟,街道上的角落還有很多這種齧齒生物。為了可以在出門時也能夠得體地攜帶著一些血清,喬納森下單了大量試管和針筒,又訂造了一個硬皮革的翻蓋試管包,十七公分長、八公分闊、厚度不超過二點五,試管包內有五檔,足以收納五枝試管。
自從喬納森第一晚成功地從停屍間帶回來醫用物資之後,多蘿茜就一改初見喬納森時的冷漠態度。或者應該説,這自幼生活在貧困地區的羅馬尼亞裔新時代職業女性,立刻就發現到里德醫生的利用價值,並且在這位副護士長敏銳地察覺到里德根本不會對她擺醫生架子之後,喬納森似乎榮登上她心目中“彭博醫院轄下可支配資產”的項目名單頭幾位。起碼肯定佔了個重要位置,重要到她認為這項“資產”有必要細心地關注並且維持。
於是乎,她開始對里德醫生的生活細節非常上心。簡而言之,除了醫院日常營運所需要漿洗的布草之外,克蘭護士現在也負責清洗里德醫生的服裝,不止工作服,還包括便服、睡衣和……咳,貼身穿著的那些。
里德醫生當然有鎖上門。但副護士長似乎擁有醫院內所有房間的鑰匙。在剛開始時喬納森曾經隱約地對克蘭護士擅自進入他辦公室取走洗換衣物的行為表達過些微的不滿。
“如果我正在睡覺的話,被你看到不雅的睡姿豈不是有些失禮嗎?”
“你最糟糕的情況我都見識過了,我不覺得你還會有什麼比我第一次見到你時更失禮的樣子。”留下這句輕飄飄的回答之後多夢茜就捲著他的棉背心、短褲和枕巾關門離開了。
坦白説,喬納森的確很難找到拒絕的理由。畢竟,克蘭護士似乎與白教堂街區那些廉價又細緻的洗衣女工很稔熟。每件被克蘭護士帶走的髒衣服,都會在隔兩三天之後重新出現在辦公室的衣櫥內,乾淨如新,熨貼平整。當然,前提是,他的衣服沒有被那些偶爾流落於後花園的劣魔毀壞的條件下。一般如果只是袖子被撕開了一個小口,克蘭護士帶回來的衣服都會已經被縫補好,但如果損壞太過,里德都會直接將衣服扔掉。一方面,作為醫生,實在不能穿補丁太多的衣服,現在又不是以前戰時。另一方面,里德懼怕萬一多蘿茜看到衣服破損的慘像之後,會關心自己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從身上脫下來一件整個前襟處被打橫割開,並且切口邊緣沾染著血液的襯衫,然後告訴彭博醫院的副護士長你並没有大礙,實在是很難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