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不期而遇 ...
-
他被舌頭上的血腥味和日光照射下產生的燒灼感嚇壞了。
逐漸消退的灼傷實際上深入到肉眼可見的皮膚表層之下,就如同那揮之不去的劇痛一樣。
喬納森再三審視他自己身上已經復原的創口,這種超乎尋常的現像對他目前的處境毫無益處,反而加深了他的困惑。
槍聲和尖叫在不遠處此起彼落。模糊的"臭水蛭"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現在,他躺在又髒又臭的床上,顫抖的手握着槍,槍口儼然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喬納森注視着充滿水漬的天花板,黴菌和腐爛的霉斑佔了整片位置,就像瘟疫一樣在這室間蔓延。腐敗的惡臭持續飆升,因為和他共享着這片空間的,還有兩個已經死去多時的原居民。
究竟他掉落到什麼樣的世界?他的家園到底變成了什麼?
“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他提醒自己。“可怕的噩夢,我會醒來的,然後我就會見到母親和瑪麗。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只是需要……需要先醒過來。”
淡灰藍的眼睛慢慢地眨了眨,當他從鼻腔中深深地吸入一口氣時,他的手指扣緊了槍上的扳機。“只要理性的思考!”他這樣對自己宣告。
“砰”的一聲槍響迴蕩在屋子裡,鮮血瞬間浸透了床墊,完成任務的手槍自他指間滑下,跌落到他的身旁。毫無生氣的軀體就這樣癱瘓在他為自己舖就的死亡之床上。
傑弗瑞率先聽到槍聲,槍聲來自一座被路障阻擋的建築物。他的人還未在該處進行搜查。
沒有多少人仍然敢在海濱這些肮髒的地方逗留,對於一個普通人而言太危險了,附近亂葬崗的臭氣,一般會使誤入此地的人自覺地遠離。當然除了濕靴黨那些不長腦子的混賬之外。掠劫屍體而嚐到的甜頭常常使他們不顧普里文衛隊的警告去而復返。
傑弗瑞沮喪地咬了下後牙,示意奧康納協助他去撬門。幾分鐘後,略施小計,奧康納就進到屋子裡。
奧康納洋洋得意地呼了口氣,把帶着的手套撣掉。伸展了一下他的背部和寬闊的肩膀。他留着長的黑頭發,梳到腦後綁成一個緊蹙的發髻,有一雙綠色的眼睛。下巴留着凌亂的鬍鬚,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二十歲,放在那裡和傑弗瑞.麥卡倫比,看起來差不多一樣大。
奧康納比傑弗瑞高出一個頭,在這位年輕領導人的內部核心圈子裡,算是一個耀眼的增員。而且是一個極為忠誠的替補,尤其是作為傑弗瑞的副手。
“幹得好,奧康納。”傑弗瑞輕拍着年輕人的肩膀稱贊道。
“不客氣,長官。”奧康納又重新跟到他老大的身後,用審視的眼光清掃一樓。
“劣魔,死了,最多兩天。槍傷。”他報告,檢查客廳地板上倒下的女人。女人扭曲的面容對於這位普里文副手而言,是個不受歡迎的景象。
“一樓沒有異常。”傑弗瑞宣佈,他注意到房間周圍的一些物品似乎在最近被移動過,灰塵被搞亂了,木矮櫃的表面上留下了一串指紋,一個被抬起來又放回原處的照片框。這棟樓裡不只有他們,這是肯定的。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搖搖欲墜的舊樓梯,上去二樓,很難得地發現,這個木製樓梯在某種程度上還是能用的,沒有被亂堆的家具阻擋,也不像一般廢棄建築物裡的樓梯那樣支離破碎。不過如果他們兩個人的重量加在一起,這個樓梯聽起來也支撐不了多久。
他們急急爬上二層,進入了幾乎一片漆黑的房間。
憑藉一頂油燈照射出的昏暗光線,可以見到一個男子的軀體癱坐在一張扶手椅上,而旁邊放了一封遺書和一張照片。槍傷。“自殺的。”傑弗瑞嘆了口氣。這算是近來最常見的一種終結方式了。在戰爭、新的流行病和即將到來的經濟崩潰之間,許多人都失去了生存的意願。
“這裡還有一個。”奧康納指出。傑弗瑞將注意力轉移到扶手椅旁邊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身上。這個男人的穿着比先前的兩個房客都好,皮膚蒼白得像紙一樣,也如同紙一樣薄。他的白襯衫被大量的血跡淤染了,從而很難讓人看出他的傷口究竟在哪裡。
“(這些血)很新鮮。”奧康納俯身檢查那個人,發現了襯衫上的洞孔。在他的手指停到心髒旁邊的時候,他皺了下眉。“他對自己開槍。”奧康納朝跌落在旁邊的手槍擺了下頭。
“又一個自殺唄。”
“長官,沒有傷口。”
傑弗瑞想了想,重新評估了橫陳在他們面前的‘屍體’。
“臭水蛭!”,他眯起眼睛詛咒道。一個試圖自行了斷的吸血鬼。這個情景的荒謬程度已經超越了他平日工作中所見到的其他怪像。儘管他覺得自己的工作已經夠不尋常了。
傑弗瑞若有所思地瞥了眼木窗框。太陽已經開始徐徐從地平線升起,這意味着這隻吸血鬼將在一段長時間內都不會醒過來。
新的一天開始了,非要他說的話,這將會是一個有趣的案件。還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卡爾甚至會從墳墓裡爬出來詛咒他。但傑弗瑞可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這個能令他更好地學習與這場吸血鬼瘟疫作戰的機會 。
他用疲憊的手擦了下臉,搖了搖頭。
“收拾好,我們要將他帶回去。”
“好的,長官。”
* * *
痛楚。
他能感覺得到,這種與他一生之中經歷過的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同。胃部緊縮的劇痛,扭曲了他其他的內臟器官,使他眼前所見的景物,全部都以一種令人厭惡的顛倒呈現。
喬納森花了幾分鐘才意識到,他感受到的是飢餓。但與戰爭後期的口糧不足或超時工作的飢餓感不一樣,這種飢餓感對於他來說是全新的,一種從他下顎骨燒灼到牙齒根部的疼痛。
他眨了眨慢慢張開的眼睛,回到醒來的世界,小心翼翼地將視線放到他所身處的周圍。
他記得那座破舊的老房子,他記得那個槍響,他甚至記得那在胸膛上綻放的痛楚。然而,他發現,他現在所身處的地方,並非他試圖逃離這個世界的理想目的地。他很可能意外地掉到另一個地獄裡。
喬納森的眼睛睜大了,當他審視眼前的鐵欄,緊湊的鐵枝讓他確定自己是被關在了一個籠牢裡面。他的手腕被鎖上了鐐銬,鐐銬以鐵鏈連着,釘在離籠牢入口最遠的牆上。
肯定有什麼東西搞錯了。難道他又再做另一個噩夢 ?又或者,可能他乘坐的船從來沒有安全地抵達港口?那是不是意味着他成為了一個異地的戰俘?一個俘虜?
雖然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的荒謬,但他然仍試圖尋求一個理性的解釋。他覺得自己的記憶一塌糊塗,亂七八糟 ,一點都不合理 。他開始考慮是不是因為他的頭部受了嚴重的創傷,這似乎比較合理,對於他的困惑、奇怪的夢、甚至……幻覺?
他記得自己被追趕和遭受到槍擊,但他發誓,他那時已經在倫敦。不,也許這是另一種幻覺?
然後還有瑪麗,他甜美可人的妹妹。
她的身體癱軟地倒在他懷中。鮮血沾染了她蒼白的面龐,奔湧地流向了她身下冰冷潮濕的鵝卵石。那不是幻覺。
喬納森一頭霧水,他只想回家,重新見到他的家人,並知道自己不必再去打另一場戰爭。難道這些卑微的要求對於這個世界而言算是太多了嗎?對於一個疲憊的人而言,這難道不僅僅是微末的撫慰嗎?
他倒在鐵鏈旁邊,雙手十指緊扣,胡思亂想。
襯衫上還沾滿了乾掉的血痂,磨蹭着他胸膛的皮膚,使他感到痕癢。所有的一切都令他覺得噁心。
聽到走近的腳步聲,他豎起耳朵。抬頭朝那個方向看去,但並沒有見到任何人。
他皺着眉頭,專心地聆聽了幾分鐘,他發誓他能聽到某些聲音,但聲音似乎沒有那麼近。他正要把這當作是精神錯亂而選擇將之忽視,這時他終於聽到了開門的“咔嗒”聲。在他籠子前面狹窄黑暗的走廊裡,他可以感受到陰影短暫地移動了一下,然後一盞提燈照亮了整個空間。喬納森閉上眼睛,保護自己免受突然出現的亮光傷害。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視力調整好了。
腳步聲伴隨着一個人以大搖大擺的姿態靠近。但這個人的聲音並不如他所猜測的那樣,首先,那不是德語。那是一種濃重的口音,聽起來像是愛爾蘭人。難道自己是被他們帶走的嗎?也許他們搞錯人了?以審視的眼光打量了這個人之後,喬納森覺得這個人不是一個軍人,應該說,沒有官方軍銜在身。
那雙注視着他的藍眼睛冰冷而漠不關心,壯實的下巴緊繃着,深棕色的頭髮整齊利落地向後梳。他脖子上那條顯眼的紅領巾,襯着這套粗俗的衣服反而顯得有些華麗。讓喬納森聯想到愛爾蘭革命黨,當地的人民為自由而戰。但自從他們駐紥在更偏遠的地區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這些人。
“所以你終於醒了。”這句話的聲母在舌頭上被拖拽着,以濃重口音慢慢地說出,落在喬納森的耳朵上。
這本來應該令他覺得愉快,這口音讓他想起在戰地醫院裡和他一起奮鬥的伙伴們。駐紮在戰地醫院的衛兵,其中就有一名來自都柏林,是個年輕人,約莫是那種僅僅長大到可以離開母親身邊的年紀。當他協助里德工作時,滿部雀斑的臉上總是帶着微笑。對於那些需要從嚴重創傷中順利恢復過來的士兵來說,這種笑容是個喜聞樂見的存在。雖然年輕但卻擁有可以讓人放心依靠的壯實肩膀。當喬納森離開前線回家的時候,這孩子也是喬納森非常掛念的伙伴之一。
可悲的是,喬納森發現眼前的男子竟與那個年輕伙伴有着某些相似之處。
和那名年輕衛兵不同,眼前的人很流氓,充滿了痞氣。每一個動作都乾淨利落,不拖泥帶水。那如同鋼鐵的目光彷彿在講述他自己的戰爭。這讓喬納森懷疑在他遠離倫敦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倫敦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已經變得這麼糟糕了嗎?警察都去哪裡了?這些流氓難道不是只會在街上閑逛,攔住那些倒霉的路人搭訕嗎?
“你是誰?”喬納森的聲音聽起來比他自己打算發出的要虛弱得多。胃裡磨人的劇痛使他很難維持沉着鎮定的外表,尤其是當你捲曲着身體,半跪在地上說話時,你很難讓自己所說的話聽起來帶着底氣。
“傑弗瑞.麥卡倫。”他冷冷地介紹自己。“普里文衛隊的首領。”
這依然讓喬納森毫無頭緒。他困惑地慢慢搖了搖頭。“算是某些……特別兵種嗎?”
傑弗瑞似乎被逗樂了,嘴唇彎起。“沒錯。算是那樣的東西。”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喬納森,胸口壓制不住發出冷笑。“新血。”這不是一個問題,但喬納森覺得對於他來說應該是。正當他想開口說話時,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傑弗瑞顯然也聽到了,將視線轉回門口。
門被打開了,露出了傑弗瑞的副手,穿着長褲子,皮靴和窄口長袖上衣。在他肩膀上,站了一個小小的東西,喬納森意識到那應該是一隻老鼠。當副手停到傑弗瑞的面前時,他舉起手撫摸這小動物的頭並使牠穩定下來。
“長官。”
“說吧,奧康納。”傑弗瑞不介意喬納森在一旁聽着。
“海濱分隊在追蹤下水道野狗時被一群劣魔襲擊了。”奧康納報告。
“傷亡呢?”
“兩死三傷。他們已經設法盡力殺掉他們能夠解決的數量。但仍然不得不撤退。”
在聽兩人對話的時候,喬納森注意到鼻腔裡飄着一絲殘留的血腥味。他的胃部扭曲得更厲害了,痛苦地打結。他嘗試將注意力放到面前的兩個人身上,麥卡倫剛硬冷酷的面部線條以及他副手柔和的表情。仔細觀察之後,喬納森注意到,奧康納臉上有一道縫過的傷痕。從奧康納的左頰橫跨到鼻樑。縫合工作做得馬虎,傷口卻癒合得很好。
喬納森曾經在這場戰爭中見到過其他男性身上更加嚴重的傷口。有些人整隻手或腳都失去了,有些人由於感染,或者嚴重的組織或肌肉損壞需要截肢。如果沒有合適的設備或物資,新的皮膚是沒有辦法移植到需要被救治的部分。
他微微歪了歪頭,注意到那人肩上的老鼠發出奇怪的“吱吱”聲。老鼠的皮毛乾淨而有光澤。按照牠原來的體型來考量的話,這隻老鼠被喂養得很好。
喬納森的胃部又繃緊了。整個世界的景像,就像用被打翻的紅色顏料,塗染上一層暗紅的色調。
男人們和老鼠的的形狀化為黑影,黑影的體積內,充滿了微細跳動的紅色管道。
喬納森嚇了一跳,意識到他能聽到這三個活躍的心臟裏,每一下的跳動。口腔內火熱的感覺又回來了,齒間升騰而起的尖銳痛楚令他的下巴打顫。
“吸血鬼 !”傑弗瑞咆哮,隨着他一下急速的揮動手臂,“鏗!”金屬撞擊的刺耳聲響把喬納森震得什麼也看不見。他眨了眨眼,舉起雙手捂着耳朵,阻擋刺耳的聲音。當喬納森再次鼓起勇氣抬頭看時,他發現原來這個衛隊首領拔出了一把長劍,而他剛才就是把這劍的扁平部分擊打到鐵欄上。
當醫生的目光與傑弗瑞相遇時,醫生退縮了,慢慢地放下雙手,無視鐵鏈的金屬在冰冷地板上拖曳發出的“嘎嘎”聲。
“切!”傑弗瑞砸了下舌頭。
就這樣,兩個衛隊成員步出了房間,把喬納森獨自一個留在他困惑和矛盾的狀態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