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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万劫不复(七) ...

  •   “怨气入骨。”青玄的声音似从格外遥远的地方传来,听在耳中,疏阔高远,转眼便压住林梵操控的万女哀怨,“你既如此执迷不悟,休怪本尊手下无情了。”

      曲苏突然发觉,她身后的白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就像天上骄阳释放出的无尽光芒和暖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些白光越过她的肩膀、头顶,铺天盖地朝她面前倾泻挥洒,终于,她连一丝黑暗之色都瞧不见了。

      曲苏觉得眼皮儿微微一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布带蒙住了她的眼,不论青玄还是林梵的身影,就此都看不到了。她刚想伸手去摸,就听耳畔传来青玄的声音:“此光极圣极严,常人无法承受,你若想当一辈子瞎子,就尽管卸了去。”

      曲苏伸到一半的手只能又悄悄落了回去。但她惦记青玄与林梵交战:“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她本想问什么时候可以取下这东西,可话刚说到一半,就听一道女声尖利嚎叫:“岳周既死,这人间我也没什么可留恋!我要所有人全都为我陪葬!”

      那是林梵的声音,可又不像曲苏此前听过任何与林梵相关的声音,那道声音既有男子的雄浑,又有女子的柔婉,既有林梵平日的玲珑大方,又有今日她已听过许多次的凄绝尖利,但那之中,还有曲苏此生从未听过的宁死也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为了他,你几乎闹到生灵涂炭,万劫不复,值得吗?”是青玄的声音,不同于他一贯的云淡风轻,这句诘问中竟透出淡淡的悲悯。

      话音将落,铮铮琴声响起,伴随着林梵绝望至极的尖嚎。琴音若潮,翻涌反复,绵延不绝。不知为何,这琴音听在耳中,初时只觉朦胧,渐渐地,曲苏就觉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熟悉之感,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仿佛深入骨髓的难过,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想要冲溢而出,但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生生抑住,不得解脱,不得明了。曲苏因心底衍生出的那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站在原地,如同陷在一片将她越拖越深的梦魇之中,许久不动,待她回过神时才发现林梵的叫声已渐渐衰弱,尽显颓势,她顾不得更多,一把拽下蒙在眼上的东西,刚想张口,却见先前那种强烈得几乎灼伤人眼的白光已如潮水消退,周遭一切,不知何时已恢复寻常。四下望去,哪里还有青玄和林梵的影子?

      路边车旅往来,行人奔走,商贾吆喝、妇女采买、稚童打闹,仿佛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曲苏的大梦一场。然而还是有什么东西与往常不同的,曲苏发现,她与周围这些人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就像那黄袍法师用过的无形屏障,她明明站在街道中央,可以看到众生百相,却无人能看到她。

      曲苏到处都看不到青玄,也找不见林梵,只能沿着主街一路奔走,见路就拐,哪怕是一条不知去向的偏僻小径。她自己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直到冲进一条死巷,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后背尽湿,就连脸上什么时候湿了一脸的泪都不知道,她望着面前高高围墙,饶是不知这两人身在何方,也忍不住高声喊道:“青玄,你别杀林梵。”

      她想说,林梵是岳周一生挚爱,岳周已死,她不想林梵也就此身死魂消。

      可突然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因为不知不觉间,她竟又跑回了城门,这里是岳周死后被吊尸示众的地方,曲苏心里发冷,步子也越走越慢,就在她抱着双臂踟蹰前行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她喊:“青玄。”

      青玄转过身,曲苏看到,他的面前,林梵仍是一袭大红嫁衣,可身后九尾已不见踪影,发间兽耳也彻底消失,她看起来就如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女子一般,跪坐在那儿,只是一头青丝不知为何已尽数转白,眉毛雪白,细看连眼睫都泛着冰凉雪意。

      都说人伤心到极致,才会一夜白头,但曲苏知道,林梵不仅仅是伤心绝望,方才她偏要与青玄搏命,如今这般,应是孽力反噬修为尽销的结果。

      果然,林梵再抬头朝她看过来时,眼睛已恢复昔日神色。

      曲苏忍不住快步跑上前:“林梵。”

      青玄伸出一手,朝林梵递了过去:“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便让你明白个彻底。”

      青玄手中是一面菱花小镜,曲苏就站在两人身旁,镜中景象,林梵能看到,她也能旁观得一清二楚。就见那镜中先是由昏转明,随后竟出现了岳周的身影。

      镜中出现的,是从前还活着的岳周,更是尚未再见林梵时的岳周。他在曲苏的帮助下定居棠梨镇,他每隔几日便往落羽去信一封,他看似眼瞎无依,枯坐家中;实则筹谋天下,以己做棋,引君入彀,与自己多年未曾谋面的生父开国侯下了一盘大棋。直至最终,棋毁人亡,两败俱伤。他偿还夙愿,为母报仇,终于求得了他一生未得的公平和安宁;他击败了开国侯的阴谋,保全了太子,也保全了大周朝未来百年安泰繁华。

      林梵的神情似哭似笑,望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令她陌生的男子,生生流下两行血泪来。她将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他却待自己的命轻若鸿毛,就只为了报仇,就为了让开国侯后悔终生,就为了那些个与他们的人生本可以毫不相干的外人,他便将自己的命信手一抛,死了个干干净净,潇潇洒洒。

      他对这人世、对她、对他们这段爱恋情缘,竟然做得到毫无留恋,随手可弃。

      徒留她在人间颠倒繁复,重堕怨妖。

      “周周。”曲苏将这两个字咬在唇间,刚想上前一步再看仔细些,就发现画面一转,镜中端坐在案几面前一手握书的男子,既是岳周,可又不像岳周。

      岳周眉尾飞扬,眼泛桃花,是万中无一的倜傥风流相。不出任务时,他总爱穿一袭月白,尤其,岳周的眼睛,是瞎的。

      可镜子里这个人,他穿着岳周寻常最不爱穿的黑色长袍,眉毛没有岳周那般张扬,一双桃花眸眼角内勾,眸色更沉,神情难测。他的五官尽是曲苏熟悉的模样,但神情举止却令曲苏陌生至极。尤其这个人正在阅书,他的双眸完好无损。

      他不是岳周。

      林梵比曲苏更快明白过来镜中人是怎么一回事,她抬起眸,看向青玄,唇边透出苦涩:“他是有仙缘的人。”

      “我与他相识,于我是三千年间璀璨一瞬,于他——”

      青玄面无殊色,淡淡道:“这只是他成仙飞升需要历劫的最后一世。”也不知是在向林梵说明,还是在向对此不甚明了的曲苏解释,他又道,“历劫完成,飞升成仙,凡尘种种,皆是虚幻。”

      “虚幻。”林梵缓缓吐出两字,惨笑出声,“我与他相知相爱,我为他万劫不复,此间种种,原来不过是他的幻梦一场。”

      林梵的笑声苍凉入骨,听在耳中,既渗人又可怜,可她此刻本身已虚弱至极,几近崩溃,那笑声连调都不成,破碎不堪,最后接连咳了两声,连唇边都淌下殷红的血迹。

      青玄道:“三千年修为尽销,天道公允,你可再入轮回。”

      “再入轮回?”林梵声音虚迷,“永堕畜生道,这样的轮回有什么意思?”

      曲苏想要说什么,林梵却突然转身,朝青玄俯首叩拜。

      “尊上。”林梵伏跪在地,头也不抬,“求尊上怜悯,别送我入轮回。”

      青玄道:“不入轮回,再过片刻,你便会灰飞烟灭,从此世间再无林梵。”

      曲苏听到这句,再也不敢迟疑,她冲到林梵面前,刚伸出手,却发现根本触碰不到她,她的身影正逐渐透明。

      “林梵,你别死。”曲苏刚说出这句话,眼泪就淌了下来,她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才能劝住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留住林梵,哪怕是青玄口中的再入轮回,哪怕是林梵不堪忍受的堕入畜生道,但只要林梵还活着,岳周也还在这世上,事情终究会有转机。她抓着她的手,却终究是抓着一片虚无,“你别死。岳周现在是仙人,你是狐妖,你们都能活千岁万岁那么长,只要你们两个都好好的,终有一日,你们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不会永远……”

      她飞快从怀里翻出那对月形耳铛,双手捧着递到林梵面前:“这是岳周托付给我的,他说过,这玉佩原就是一对,你和他……”

      “我和他,本不该发生这一切。”林梵的声音听起来透出虚无,面上透出一丝笑,她的笑容又甜又艳,就像初见那日,她在院中打了一碗特别甜的井水给她喝时那样,姿容娇艳,笑颜耀眼。她看着曲苏,目光像是透过她,想起了什么非常美好的回忆一般,“我是妖,妖不该与仙人相恋。就像青潋姐姐曾经说过的那样,爱上一个神仙,是一件很苦的事。现在我懂了。”

      曲苏喉咙哽咽,她想抓住林梵的手,想捧着那对玉佩,再和林梵多说点儿什么,可林梵只是最后朝她笑了笑,目光飘向远处的天际,随之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铿”地一声,一物坠地,是一枚只有常人小指大小的雪色卷轴,青玄将那东西持在手中,神色莫名。

      “是狸书。”青玄淡淡道,“林梵生前所有记忆,尽在此物。”

      曲苏望着那枚玲珑卷轴,许久才哑声道:“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

      青玄知道她想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人生,就算是神仙,就算知道故事的结局,也不该牵涉其中。”

      曲苏手里还捧着那对月形耳铛,小小两枚玉,翠得仿佛能滴出水 :“所以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可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明知结局凄惨,也不畏赴死;就算只得一线熹微,也甘愿以命相搏!在神仙眼里,凡人是多么渺小脆弱的生物。但这世间凡人何止千万,神仙又怎么知道,千万凡人之中,就没有一个有胆色有本事,敢以一命,搏个天翻地覆,逆天改命?!她不相信,这世上所有人的命途,只有一个结局。

      “你之所求,不是岳周所想,更非林梵所念。”他看向林梵,眼色清凉,微挑的凤眸眼尾绵延出淡薄的弧,“人活一世,各有所执,此一世,既是岳周的劫,也是林梵的劫。”

      所以许多事,他不便在场,更不可能出手相帮。贸然插手,很可能会害惨了两个人。

      岳周只求以死报复,而林梵所念是与岳周恩爱长久,这两者本就是相互矛盾,一人心愿得偿,势必另一个人要痛失所有。可如果岳周知道他一意孤行的代价,是害林梵灰飞烟灭,他真能舍得吗?

      曲苏心中酸苦,紧紧攥着手中的耳铛,玉石冰冷,仿佛沁入骨中,许多话翻涌心头,却终究一个字都没有说。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到此结束啦。接下来进入第二个故事。曲苏也好,青玄也好,都会改变和成长的。一些当下的念头想法,不会一成不变,这才是两个人相遇的意义呀。
    祝大家平安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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