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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青潋已在章尾山守了三千年。

      今日是花朝,九重天上这个时辰,玉帝所设的百花小宴早已觥筹交错,众神论道其乐融融。

      然而这儿是章尾山。此时的九重天上,无人会记得那位奉东极青华大帝之命看守炁渊的霜降神女。

      山外人间桃李芬芳,而在这与人界仅隔了一道天然屏障的山中,仍是白雪皑皑。青潋推开窗,还能瞧见海棠窗棂上凝着的一层霜花,她心念微动,指尖轻挥慢舞,只见白霜变幻,窗棂上竟浮现一幅栩栩余生的海上鱼跃图。

      一滴水珠儿顺着她的手指缓缓淌落。

      不知今年的花朝宴,她的师父青华会不会也在。东极青华大帝是仙界尚存生于洪荒之时的四位上古大神之一,掌十方幽冥,救三界苦难,世人相传青华大帝“妙道真身,紫金瑞相”,然只有仙界见过他真身的方才知道,这位上古大神如今虽有九万华岁,仍是人间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修眉昳丽,姿容极盛。

      头天夜里她似乎魇着了一回,又梦到最初拜入青华门下那些既甜也苦的日子。但此刻她只能伴着梦里的回忆看着指上的霜花消融,发一会儿呆。

      看守炁渊责任贵重,担着世间三界的安稳,日子虽然苦寂,但最适合仙界中人修身养性,修炼进取。三千年前,青华大帝耗万年修为,建炁渊,锁百妖,以镇怨气于章尾山,这才避免幽冥崩坏,阴阳失衡,还三界太平。章尾山中万年严寒,又有霜雪神女常年降下霜雪不断净化,使得数百怨妖得以暂得安宁,百年前甚至成功渡化并释放了第一批怨气尽消的大妖。玉帝对此亦是嘉赏不已。

      其实神仙不怕冷,哪怕在这三千年不改日日降霜落雪的章尾山,她也不大能觉出寒气。但大约当神仙久了的都有一样的毛病,尤其像青潋这般,日日夜夜都一个人住着,守着同一块地方,每天都做同样的事儿。一成不变的日子久了,总要变着花样折腾点不一样的东西,约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出日子正在流逝。

      她在庭院里种了棵梨树。那是有一回青华来时,她跟他讨的种子。青华大帝妙严宫里取来的花种,总归有些特别之处。种下这种子第二年的春天,人间开花的时节,这棵梨树果然无惧霜雪,依照凡间梨树的样儿,几乎一夜之间,就开出了满树繁花。五百多年了,这花开了谢,谢了又开,就没个消停时候。

      第一年花开时,青潋就发现,当初跟师父要种子,选错了品种。

      章尾山已是处处白雪,偏她要的花种,开出来也是个清白若雪的模样。时候久了,枝桠树干也都覆上霜雪,每日清早打开窗子,第一眼总以为那棵树生了灵性,半夜自己悄悄挪了窝儿。

      她曾问过青华,这花是不是不会如人间梨树那般,花落生叶,叶落结果。

      青华大帝每次都是来去匆匆,那天临走前听到她的问话,难得顿住脚步,有耐心回了句:“花开的好,于你、于此处,都有益处。且好好养着吧。”

      其实她也不大明白,何谓“好好养着”,但既是师父交待的,就如这看守炁渊的责任一般,她都会竭力完成,做到最好。

      自那之后,每隔十天半月的午后,她都会给那棵梨树浇上一大桶水。

      对着窗外发呆的青潋不会想到,震动整个仙界的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满覆白雪的群山发出低沉嗡鸣,远处天际团云滚滚,隐隐翻出不寻常的青苍之色。团云拥簇,汹汹来袭,待行至章尾山上方,已成浓阴泼墨之势,隐有转瞬倾盆之势。安然了整整三千年的炁渊之内,往日光洁平整的青石砖地嗡嗡震颤,泛着灰黑之气的尘沫自砖缝飞速渗出,转眼又消弭无踪。一些用来关押大妖的铁笼也紧随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同一时间偷偷撬动这些铁笼。本该各自安守的怨妖频频走动,显得烦躁异常。

      章尾山的妖神烛龙焦急嘶喊着她的名字,她与烛龙一同驻守炁渊三千年,从未听他用这般焦急的音气讲话,远远地,她看到层层黑云自远方朝着山中炁渊所在的方位聚拢而来,群山环抱的炁渊上方,只见当中本该一片平坦的青砖石竟被破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数道青黑怨气自豁口飞升,直指人界所在。从前霜雪覆满的山峦叠嶂,此刻尽被怨气所侵,一片焦黑。数丛阴火无风自燃,黑烟伴着阴火,将从前一派皑皑清和的章尾山变成了比十方地狱还要可怕的存在。

      往日在清心化戾诀和炁渊自成的巨大阵法之下日趋平和的妖物被怨气侵染,失去神智,四下奔逃,有的化作本体,彼此缠斗不休。群妖乱舞有如入魔,嚎叫声,狂笑声,哀鸣声,还有生生嚼碎骨骼的声音充塞着整个章尾山。每过瞬息,地上就堆出许多怨妖的尸体残肢,而这些残肢又被阴火点燃,腥膻的血气、烧尸的臭气裹挟着怨气,兜头盖脸地笼罩在整个炁渊上空。这比三千年前,炁渊创始之时所镇压的百妖怨气还要浓厚,还要可怖!

      她认识的鹊妖汐汐只来得及说一个“跑”字,就倒在了她怀中没了声息,唯一留下的是去年生辰,汐汐和另一只怨妖一同用尾羽织给她的香囊。

      眼底有滚烫的东西溢了出来,青潋伸出手,想将她脸上的血污拭去,可手伸出去才发现,她自己手上、身上的血垢已多到发黑。她只能轻轻将她放落在地上,朝九重天的方向望去。

      她竭力布下的三清严霜阵已成,本该漫天洒落的青色霜花迟迟悬堕半空,转眼,霜花与空中弥漫的黑色碎屑相触交融。

      霜花落在地上,却已被染成黑雪。怨气源源不竭,两股黑气在天地之间交融,三清严霜阵在其间越压越低,如一只水满将溢的牛皮水囊,眼看着就要被撑破。

      “这不可能……”她错愕呢喃。

      不远处,烛龙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

      整个山谷怨气遮天蔽日,隐隐能看到烛龙尾部被黑蛟连鳞带肉被扯掉一片,他不似其父,到底只是条出生还不足三千年的幼兽,而黑蛟早已寿数万年,被关在炁渊之前,更曾跟随昔日的妖族首领南征北战。

      再这样下去,不光是这些妖,就连烛龙也要死在这儿了。

      “不行!”就算熬尽元神化为灰烬,她也要替师傅守住炁渊。

      青潋从体内逼出霜华覆雪镜,这是她本命法宝。她飞身行至大阵当中,想以命拖到援兵来救。

      三清严霜阵中,温暖清澈的金光片片自镜中散溢而出,黑雪遇光消弭,怨气见光溃散。然而炁渊被百妖冲出的那个巨大豁口,有如一只巨眼,黑黢黢望不到底。无尽怨气自黑眼滋生,弥天漫地,不可断绝。本命镜中辐出的金光虽能涤荡怨气,但这怨气的生机源源不竭,几乎不过转瞬,团团黑气再次反扑。

      青潋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有如被巨轮碾压,生生咽下自喉咙喷涌而出的鲜血。她双目紧闭,渐渐地,她感觉不到周身冷暖,也不再能听得到任何声音。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

      哪怕留不住这条性命,但她还想再见师父一面,至少可以当面告诉师父,自己真的已经尽力了。

      再多撑一会儿,为了炁渊,为了师父,再多撑一会儿。

      不要令师父失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传来战鼓之声,青潋隐隐听到“天尊”二字,直至失去意识,仍不忘牢牢握住那面菱花宝镜。

      *
      冷。

      一开始被人押着向前,青潋几乎是木的,直到身后天兵大约见推不动她,使的力气更大了些,又搡了她一下,双膝直挺挺跪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

      身边似有数道目光同时朝她看来。青潋却想,章尾山那般严寒,也没令她觉出半点凉意,想不到三千年后重回九重天,却觉周身上下如有千百钢针冰刺入体,直没骨髓。

      好冷啊。

      “霜降神女青潋,你可知罪?”

      玉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青潋抬起脸,却发现眼前有如蒙了一层薄纱,所有人包括不远处的玉帝,她都只能模模糊糊看出个影儿。玉帝的声音更是每一个字都叠出几个重音来,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明白玉帝所问为何。直到这时,她才懵懵懂懂意识到,这般眼看不清、耳听不真、周身冰寒入骨的缘故,约莫是自己在炁渊守阵丹田破裂所致。

      接下来的一切,她都觉得像在做梦,自己同生共死的伙伴烛龙信誓旦旦指责自己是炁渊被破的罪魁祸首,而虎妖赠自己的兽牙、鹊妖赠自己的香囊都成为了自己同妖怪勾连破坏炁渊的罪证。

      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耳畔尽是烛龙等人一刻不停的举证指责,间或夹杂一两声不知什么人的嗤声冷笑,她本就听不真切,此时也顾不得费力去分辨谁说了什么。她只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三千年间,数万日夜,以霜雪压阵,再辅以清心诀,除却那几只非常危险被关押牢笼的上古妖兽,其余百妖怨气已非常低微,只消再过上几千年,就可尽数放出。日常与他们交往,权当作寻常妖物即可,不必过分严苛,亦不可仗着仙界身份欺凌压迫。

      她一直谨记职责,恪守本分,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分毫未改牢记在心。她想守好这炁渊的。三千年了,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她无不想着好好守住章尾山、守好炁渊百妖,这样才不算亏欠师父当年从百名仙君中独独挑选她的信任,才没有堕了青华大帝万年来唯一徒弟的名分。

      “够了!”玉帝终于开口制止众人议论,他俯首,看向跪在人影憧憧间,半晌一言不发的青衫女子。

      她腰畔棠雪剑寸寸折断,本命霜华镜片片破碎,丹田尽毁,双瞳溃散,周身青色罗裙尽被血色污染,从前欺霜赛雪的一张明净脸庞,更是沾染着斑斑血痕,耳铛似被他人暴力扯断,雪团儿般的珍珠粒子零零散散,白润玲珑的耳垂儿也被扯出一道缺口。她本人早已木了,耳垂儿、手臂、腰间不时有丝丝鲜血渗出,却好像丝毫觉不出疼,被人推了一把,就跪在那里,从始至终,未曾挪动过半分。

      许是众仙争辩间,凌曦仙子与他人绝然不同的求情多少起了些作用,玉帝问:“青潋,炁渊被破怨妖逃窜,你可有分辩?”

      青潋垂首,炁渊今日种种有如诅咒,如影随形,她睁眼闭目,泼天蔽日的鲜血难消,捂耳张耳,撕心裂肺的惨嚎不绝。她可有分辩?

      分辨?呵呵,也是,这样大的灾祸,总要有个倒霉鬼站出来代为受过。

      从前在九重天时是这样,她以为自己离开了三千年,再回到这里,会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是她想错了。

      “青潋。”温柔女声唤她的名字,是众人之中,唯一肯为她求情的凌曦仙子。从前在九重天上时,也只有她,愿时不时来她的武罗殿坐一坐,与她一同泡茶谈天。此刻她嗓音里隐隐透着焦急,早没了平常的从容淡定,“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解释啊!”

      青潋垂着眸,低声说:“青潋只求,可以最后见一面师父。”

      “是,是了。”凌曦仙子急道,“再怎么说,霜降神女当初会去看守炁渊,也是得了青华大帝任命,总该等他回来……”

      玉帝没有说话。

      凌曦仙子瞬间消音,转眼,又低声哀道:“玉帝怜悯,是凌曦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但请玉帝看在霜降神女看守炁渊三千年——”

      玉帝语意缓缓,字字清楚,明显不容任何置喙:“霜降神女青潋,未曾恪守本分,看守炁渊不利,致炁渊被破,怨妖逃窜,祸患三界,其罪,当诛。按例究办,受弑神阵四十九道天雷,以儆效尤。”

      弑神阵四十九道天雷,凡人身死,仙者魂消。

      青潋原是无知无觉跪在那里,待玉帝说完这番话,不等其余众人有何反应,她已先人一步,拖着满身鲜血伤痕,慢慢站直了身躯。

      若有人肯有半分心思,在这时朝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这位霜降神女,缓缓站直了脊梁时,唇瓣是微微弯起的。

      她终于肯松开从回到九重天起就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臂。

      她已不会觉得冷了。

      她还记得那天,师父照例来炁渊巡视,同时带来玉帝准备嘉赏她和烛龙的消息。她听着自己心跳砰砰,如有雷响,却连抬眼多看他片刻都不敢,只记得从前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次的那句话,总算能用在关键时刻,说的也还算轻巧熟稔:“炁渊是师父心血铸成,渡化怨气阵法亦是天尊亲授,青潋不敢居功。”

      她记得那时他是笑了的。很轻很缓一声笑,当时她来不及多想就抬起了眼,正好和他微垂的眸对视正着。

      那天,他应是刚见过玉帝就来了炁渊,一身说不出材质的青色长袍,头戴九珠冕旒,身上布料宛如幻彩莲池中的潋滟波光织就,于光亮处细腻光滑若牛乳,于暗影中溶溶洒洒如月光,行走坐落间,一丝縠皱也无。他极少穿这样绚彩明快的颜色,却丝毫不显张扬肆意,愈发衬得神色疏阔沉敛无波。那双眉眼若远山映水,哪怕天下间最好的画师也难描摹一二。弧度优美的唇不点而丹,哪怕不笑,也微微上扬,他是天生笑唇,但因疏冷惯了,反倒透出少许讥诮的味道。

      但那天他看着她时,唇畔绽出的笑并无半分讥诮,是发自真心的。

      她想,他应是真的很高兴吧。

      那天之后过了很久,她在某一天终于想明白,彼时自己敢抬眼去看,终归是心中的贪念战胜了怯懦,因她实在想多看一眼,笑着的青华大帝是何般模样。

      幸而她看到了,哪怕只得一眼,也尽够铭记到这一生的尽头。

      棠雪剑折断,霜华镜尽毁,生而为仙五千载,痴心守护三千年,到头来发现,其实当神仙,也没什么意思。

      这九重天更是没劲透了,还不如来道天雷劈死了,好歹走得干干净净。

      一日后,青华大帝携伏羲琴自雷泽折返九重天,只来得及收拢霜降神女一缕元神。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书啦,欢迎各位新老朋友捧场。一口气先把文章连上来,大家先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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