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话》拉拉小熊

1、重逢

　　六八年的冬天，是我的最低谷。
　　我的祖父，亚历山大·冯·萨森伯格大元帅，于十一月九日胃大出血，陷入深度昏迷。国家元首亲下命令，不惜一切力量挽救他的生命。可是三日后，他还是与世长辞了，告别戎马倥偬的一生。
　　举国上下顿时陷入巨大的悲痛，处处挽歌。于他们，是失去了尊敬爱戴的大元帅、民族英雄。可于我，却是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位血缘亲人，我的至亲挚爱。
　　我申请把祖父的一半骨灰带回故乡安葬。由于这点祖父在遗嘱中提到过，当局同意了。
　　于是我抱着骨灰盒，逃离铺天盖地的慰问和悼念，独自一人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故乡在汉堡还要往北三十公里的库克小镇。跟德国所有的小乡镇一样，只有几十户人家。他们平静地在那里生活。夏天游泳捉鱼，冬天围炉歌唱，与世隔绝。然而它又是特别的，因为它承载了我童年的记忆。

　　一下车，便是劈头盖脸的大风大雪，天地间灰蒙蒙一片。我哆哆嗦嗦走出小小的火车站，跋涉在乡间小路上，没多久就一脚的雪水泥泞，刺骨的风夹杂冰粒从领口钻进来，浑身都冻僵了。我举目看看空旷的四周，已是黄昏，渐暗，分辨不清方向。只好转身回火车站，旁边有镇上唯一的小旅馆。
　　我在那里住了两天，风雪才总算在一个下午停了。

　　我抱着骨灰盒，走在寂静无人的树林间。雪积得很深，一脚下去，几乎没到小腿肚。
　　路边的雪松时不时簌簌地掉下几块雪，细微的风蹿过林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而且雪虽然停了，但天并没有放晴，仍旧阴沉沉的，将黑未黑的天色将安静的环境衬托得愈发吓人。
　　我还是坚持往里走。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走对方向。久别了故乡，我已经记不清也认不出回老屋的道路了。

　　忽然，我看见坡底那棵掉光了叶子的石榴树，不由得停下脚步——上帝啊，我走对了。那棵石榴树还在那里！
　　石榴树是祖父亲手种的。小时候，每到秋天，树上结满了果实，祖父都要摘下来分给邻居的孩子们。因此，他得到了一个亲切的称呼，“石榴爷爷”。有一个才三岁的小男孩儿，特别嘴馋，竟会自己摇摇晃晃偷从家里跑出来要石榴吃。我不肯，祖父把我训斥了一顿……
　　只可惜，我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三岁小不点儿叫什么名字了。
　　一阵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冷战，惆怅地望了望四周。童年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我回身准备继续走。我已经差不多想起来了，穿过这片小树林，老屋应该就在山坡的另一边。
　　可是，石板角边的雪已经结成了冰，我没留神踩上去，一个趔趄，滑到在地。震动引发了小型的雪崩，雪推着我往山坡滚下去。

　　急速下落中，我死死抱着骨灰盒，急促地叫了一声，心中生出绝望。这附近没有人，就算我叫得再大声，也不能获救。
　　“嘿！稳住！稳住！”忽然有人在上头大吼。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撞上了一棵树，背部一阵发麻。一团又一团白色的东西狠狠砸下来，在我头上、身上。
　　我被雪埋了。
　　眼睛睁不开，呼吸不了，鼻子嘴巴里都是雪和泥，动弹不了。

　　幸而很快有人把我挖了出来，大力拍我的背部帮助呼吸。我剧烈咳嗽，差点窒息的肺部痛到纠结。
　　他拖着瘫软的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回坡顶。
　　“你，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还这么……这么不小心！”那个男人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上帝保佑，我恰好路过这里，不然你就没命了。”
　　我蹲在地上，也喘得厉害。

　　我的绒帽不知摔到哪里去了，头发和围巾被雪浸湿透，靴子也扭歪了型。我不住打着哆嗦，扯掉手套，焦急地翻检骨灰盒。
　　陶瓷的骨灰盒被磕掉了一个角。
　　我看着残缺的盒子，天旋地转，头昏目眩。
　　我真是没用极了。

　　浓烈的悲伤涌上来，我突然控制不住，号啕大哭，哭得跟没有教养的野人一样，撒泼，吼叫，声嘶力竭地嚎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悲惨？我难过得好像五腑六脏都被揉碎了。

　　父母车祸双双去世。
　　两个月前流产，在我肚子里乖乖呆了六个月的宝宝，用尽办法都保不住。
　　医生冷冰冰地说，我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相伴五年的男朋友因此离我而去。
　　最后，连唯一的亲人，最最疼爱我的祖父，也升上了天堂。
　　回到故乡，一切也已物是人非。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我一个，无依无靠、伤痕累累，在茫茫风雪中踽踽独行。

　　现在，连骨灰盒都保护不住。

　　“噢……”那男人似乎被吓倒了，手足无措。
　　我埋首于双膝，眼泪鼻涕狂泻，连口水也垂到裤子上。茫然得似乎要塌下来。
　　他过来给我搓耳朵。我自顾嚎哭，没理他。

　　一个暖暖的毛呢帽套住我的脑袋。
　　我抬起头。
　　他拍掉我身上头发的雪，又将我湿冷的围巾除去，解下他自己的给我围上。然后熊抱住我，轻声安慰：“一切都会过去的，主与你我同在……哭得畅快一点吧……”
　　他温暖的大手擦掉我脸颊的眼泪鼻涕，将围巾拉上一点，包住我口鼻不让寒风灌进来。
　　我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我哭得全身抽搐，牙齿打战，天昏地暗。最后被他半搂半抱带到一家小酒馆，安置在暖气片旁边，不断抚慰。
　　他用大衣紧紧裹住我，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姑娘，快喝吧，这天太冷了。”
　　我伸出冻僵的手，拿起来喝，牙齿打战磕到玻璃杯，发出尴尬的声音。我却一点儿都控制不了。
　　但此时我已平静了许多，吸着鼻涕，眼皮肿得厉害。

　　我这才注意到这人格外地年轻，还不到二十岁，有一双碧莹莹的眼睛。哦，天啊，我刚才在做什么？竟对一个孩子撒泼。
　　他看了两眼手表。
　　我沙哑地说：“对不起……耽搁您时间了。我现在挺好的，您要是忙的话……”
　　他十分抱歉地笑了笑，“好的。我非常愿意陪伴您，只是我得赶去上班，让大家等我不大好。”

　　他揉乱我的头发，拍两下肩膀，就跑向门外了。
　　我注视他冲进寒风的背影，忽然发现他衣衫单薄——他的大衣、帽子和围巾都在我身上了。

　　“先生……先生！”我追出去，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只好回到座位，继续喝牛奶。
　　结帐时，侍者告诉我刚才那先生已经付过了。
　　回到旅馆，我看着镜子里憔悴晦暗的老女人，面无表情。连晚饭都不想吃，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

作者有话说

　　此文命运坎坷，已经存稿了十多万字了，但是电脑一场崩溃，它全没了。我心灰意冷，但又舍不得它。遂决定不冲榜，慢慢回忆着写一点就发一点吧。存稿对我来说，是悲痛的回忆。
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