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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个女人的死(二) ...


  •   我在鞋子里放过蜈蚣,在口红里塞过刀片,甚至在香水里掺过风油精,不过往垃圾桶里扔死人还从来没干过。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旅馆楼下的垃圾箱里梅琳阿姨的尸体的感受——莫名有一种“我输了”的挫败感。

      夏天的垃圾散发的酸臭味掩盖住了尸体的血腥味。

      尸体的衣物有被翻找的痕迹,凶手甚至懒得把外翻的裤袋和口袋翻回去——呵,他一定很少做家务。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是两个选择,一是报警,但是很有可能我的一个下午都会浪费在警局,我刷了一个小时的碗,不想再为自己“洗刷”冤屈了;二是直接走人,然而身后直直盯着我的监控显然不会让我这么嚣张。

      “呼——”仰天长叹一口气。开始演吧。

      【挤出害怕的眼泪,然后惊恐地往地上一坐。】

      要不……再夸张一点?

      【要不可置信地坐在地上往后挪移,让衣服粘上灰尘,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逃跑,跑进旅馆去找个强壮的男人,哭哭啼啼地带他去找尸体,之后顺理成章地晕过去。】

      对!就这么做! 一哭,二坐,三找人。

      完美的计划!要是找到的人不是凶手就好了。

      “好巧啊!你是叫安德是吗?”旅馆一楼的某个房间门口站着金发碧眼的男人,是中午那个打探消息的人。他的声音明朗但又很温柔,像是腼腆的大学生,他问,“嗯?你怎么哭了呀。”

      “……”要保持微笑,左边的嘴角不能塌下来,“唔……门口的垃圾桶里好像有一条死掉了的狗,有点恶心,我不敢扔垃圾了。”

      我抹了抹眼泪,又揉了揉眼角,这样会让我的眼睛看起来红一点:“看起来挺吓人的。”

      他的瞳孔微张,那错愕的表情只停留了一瞬间,取而代之的是友善又关心的神情。

      “那我陪你去扔吧。”他正要关门领着我出去。

      “……我不敢,我不太喜欢那个味道。”我他妈要是去了,就能和可怜的梅琳做邻居了!她旁边那个垃圾桶就是留给我的新房间,“我晚上给你们做点心吧,能帮我丢一下垃圾吗?”

      他接过垃圾袋,神色有些复杂,怎么说呢?有点像吃不到糖果的小屁孩,失望又委屈,但是很快他又换上了笑眯眯的表情,他说: “虽然很期待你的点心,不过我们晚上要走了。”

      “什么时候?我晚上十点下班。”

      “十点半的船,我想应该来不及。”

      “那、那真遗憾。”

      “不遗憾,有幸认识你,我叫侠客。”

      很多时候我并不理解“有幸”是什么意思。我本质上是个没有形状的透明人,但会特意表演出适合场景需要的角色,他们“有幸认识”的其实是他们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想要认识”的人。

      “……我是安德利特,大家叫我安德。”

      “那一定是因为你的名字太拗口了。”他调笑着说。

      我愣了一下。

      他说得没错,时常会有客人拿我的名字开黄腔,他们在“L”的音节上添上弹舌的特效——为了炫耀自己灵活的舌头。

      “哦……我还以为那是爱称。”我套用了葛奇的说法。

      “感觉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

      “没什么,你回去休息吧,午安。”

      “……午安。”

      他出门的背影没有丝毫迟疑。

      我挺好奇的,作为凶手的他会报警吗?那躺在垃圾堆里慢慢发臭的是“人”,还是继续当一条“狗”呢?

      我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小镇有午休的传统,整个走廊昏暗地像是黑夜,只有尽头处一个从窗帘缝里透出的光亮指引着我。

      我走向我的房间。

      我突然觉得这条走廊长得要命,明明就在眼前,但是稍不谨慎就会脚底一空陷落下去。我想吐,一股如同坐在公交车后座上颠簸的摇晃感,似有异物卡在喉咙处,气闷又恶心。

      奇怪,这样的描述似乎有点熟悉。

      我想起来了!我听过这样的话!

      那还是小学的时候,隔壁的大姐姐在春节的晚上醉着酒和我“分享”了她把自己的男朋友用吹风机电死在浴室的感受(我觉得杀人犯需要一个分享交流的小组座谈会,就像戒酒或者戒烟一样。

      她说:“很恶心,就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瞪着天花板,眼睛睁开浸在水里,但我怎么都觉得他在看我——怎么也逃不掉!”

      【恐惧。】

      “我明明很恨他的……但是他躺在里面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也没那么恨他。”

      【悔恨。】

      她不知道,她的哭腔很好听,那痛苦而绝望的声音比震得窗户哐哐作响的烟花美多了。

      【为什么要为决定让它发生,并且已经发生的事情作出多余的反应。】

      相信我,对于小学生来说,尤其是寄宿制学校里。没了手机和游戏,考第一以及和最漂亮的同学谈恋爱是顶天的事情了,或者说,“炫耀”是唯一的目的。

      于是我安慰她,我知道我得在场景下安慰她:“但是他背叛了你。”

      “他觉得那个女人比你更好,不然他为什么要背叛你——他罪有应得。”

      如果你不在炫耀的一方,那么嫉妒就会接踵而至。可笑的是,当嫉妒的源头消失的时候,人就会陷入自我否定和无尽的空虚当中。

      我觉得现在这样“恶心的感觉”棒极了,这意味着我感到“愧疚”了,我对说谎隐瞒有了生理上的厌恶。当贪吃会带来痛苦,再怎么热衷于美食的人也会意识到“进食”和“吃”之间的区别。久而久之,人会改变的。

      但也许,只是一种可能,垃圾的味道让我误以为这是我在变好的征兆。

      感知是会骗人的,人会骗人,人也会骗自己。说谎是必要的社交礼仪。有一天风穿透了我,而不是和往常一样绕过我,避之不及,让我有一种活着的感觉,无比实在,但后来发现这其实是生理期的诡计,它分泌激素叫我少去想死亡的议题。

      我不断走神,直到脖子上传来的刺痛将我从闷热晕眩的回忆中唤醒。一滴血从脖颈流到锁骨,再顺着皮肤滑进衣领。

      很痛,麻麻的。但是也痒,想笑。

      我看不见自己的脖子,但是能感觉到是像琴丝一样的线缠住了我的喉咙,我联想到被渔网勒断鳍或尾的鱼。

      透过前面的窗户,能看见紫色的纤细的影子。

      她的声音清冷又高孤。

      “我觉得你死掉比较好。”

      我不知道“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除了自私,除了为了某个具体的人的利益,除了真理,正确和错误便不是相对的,好与坏也是。

      残忍的罪犯死掉的话,是对未来可能遭受他毒手的人来说比较“好”;无法自理的病人死掉的话,是对承受高昂的医疗费用的家人来说比较“好”;精明的政客死掉的话,是对其竞争势力比较“好”。

      这样推演下去的话,谁死掉都会有人受到好处——尽管听起来很残忍,但是这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也许我应该成为的是普遍意义的“好”。

      我说:“今天中午,有一个女人从酒店坠下。”

      “……你想说什么?”脖子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监控拍到另一个女人拿走了死者的手链,而这个女人现在死在了垃圾箱里,裤袋和衣袋都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假设这两个女人的命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串手链,那么警方或者说别的什么人一定会率先寻找手链而不是凶手。”

      “嫌疑人有三个,一个是杀死坠楼女人的人,他很有可能也杀死了偷手链的梅琳;一个是我,因为我第一个发现了梅琳,很有可能拿走了手链,第三个就是你的同伴。”

      “如果让你选,这三个嫌疑人你会先找谁——肯定是看起来最没有反抗能力的我吧?”

      她说:“杀了你,然后推脱给别人。”

      “可是这样一来不就说明了凶手就在这个旅馆中吗?毕竟我是在这里死掉的啊。”

      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伸开手擦在走廊的墙上,细长的血痕延伸在黑暗里。

      可怖的血手印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联想到发生在这里血腥又暴力的凶杀案。

      “但是如果由我来作证,坠楼事件发生时,你们正在餐馆里,并且在梅琳到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你还觉得‘我死掉比较好吗’?”

      ——脖颈上的力道消失了。

      当我默默松了口气转身时,紫发女人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一个我没见过的人,黑发黑眼,穿着整齐的白衬衫,领口开着两颗扣子,露出精致的锁骨。从他们一前一后的站姿可以看出他的领导地位。紫发女人不情愿地后退半步,虽然还是警惕的站姿,但是已经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了。

      我的记忆不错,但是为了避免过量思考(我一直都有思虑过度的弊病),我会刻意在一个新出现的人物上提取关键词,像作家描写人物一样抓住主要特征,再用名字的笔画把单薄却够用的形容词和名词串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我只能客观描述,套用任何主观的词汇都显得词不达意——如果不是这样糟糕的场合,他大概是我的类型。

      我问: “所以……是你杀了她?”

      我并没有指明“她”到底是谁。我一开始以为侠客是杀死梅琳的凶手,但是他不经意的错愕表情只能证明他知道垃圾桶里躺着的不是狗而已。

      我忽然想起在餐馆里侠客说的“那个酒店经常死人”的话,他很有可能事先知道女人会坠楼。

      那么我眼前这个男人至少是杀死坠楼的女人的人。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提起其他的事: “今晚十点半的船,怎么样才能让它正常启航。”

      我惊讶于他为什么要问我这样的问题,而且是用陈述的语气,一副高高在上的,轻视人的语气。

      我不喜欢这样的语气,这种语气一般是我的特权。

      客船不会停运,但是很有可能会推迟,也就是说夜晚警方会展开大规模的搜查,为了防止凶手离开这个小镇,他们会封锁交通。

      “找一个替罪羊,让手链石沉大海,至于手链是真的还是假的——掉进海里了谁会知道?”

      他轻笑了一声,似乎我的提议是什么搞笑的说法一样。

      这让我有点生气:“喂!再耗下去我的午休就没了!”

      我再次转身离开,隐约听到侠客熟稔地叫了声“团长”。

      “很不错的提议,既然如此,由你来挑选这只羊吧。”

      我刚想驳斥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卷进那种无聊的争夺里去,一阵酥麻的刺痛就蹿进了后颈,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摸,藏在披散下来的头发里的是一颗……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很不好受,就像是鞋底粘着口香糖,牙缝夹着菜叶。

      我想要把它摘下来,但这显然无济于事。

      我问:“这是什么?”

      侠客掏出一部像是手机一样的设备,他抬起手给我看手机屏幕,上面一点一点跳动的数字正在嗒嗒减少,他说:“这是定时毒剂,如果你的提议无法让我们登上晚上十点半启航的轮船,这个毒剂就会把毒注入你的体内。顺便提醒你一句,不要妄想把它摘下来,这会死得更快。”

      “怎么保证你们会遵守承诺?”

      “哎呀,别这么警惕嘛,”侠客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串手链,幽幽闪着碧蓝色的荧光,“就算我们什么也保证不了,你不也会去做吗?”

      他向我走近,我明白他是要把手链交给我,而这串手链是假的。不用他们特意交代我任何事情,我清楚怎么样才能找到合适的替罪羊。

      但是我很讨厌受制于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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