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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爱洛的信(一) ...


  •   致已故的母亲:
      我是爱洛·艾梅洛斯,是您的女儿。

      我知道这样的开场白十分古怪,然而在我动笔写下第一句的时,我就觉得以上的文字我非写不可。

      古怪的地方有两点。

      第一,我清楚您无法接收到这封信,因为我没有将物件传递给死者的门路。听说有些国家用火焰作为联通彼端的媒介,也许我可以试试看——将这封信烧给您,这个念头马上就被我否决了,因为这封信只是出于我想要动笔的愿望,而并不是倾诉和告知的心愿。

      第二,作为母女关系,我又何必多言自己的身份。

      可我实在不了解您,曾经我是有机会和您好好相处的,可惜您英年早逝。

      在您的葬礼上,不仅很多人前来悼念,他们和爸爸一起站在松软的泥土上哭得稀里哗啦,几乎要昏倒过去。还有很多我完全没印象的人激动悲戚地紧抱我,说了一通“真是苦命的孩子”!

      我实在不了解您,但我猜您大概是健忘的,因为我每次问这些莫名其妙靠近的人“您认识妈妈吗?你们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十有八九会先答复一句——“夫人可能不太记得我了,以至于都没和你提起,不过我是……”

      一开始我还会认真听他们与您的初次相遇,有在酒席上的,有在街头的,就连在厕所同时选中同一隔间的“惊鸿一瞥”也格外让来访者难以忘怀呢,后来我就改变了提问,我问:“我妈妈认识你吗?”——这么一提问,我一整个晚上都清净下来了。

      我猜您大概是个健忘的人,所以特意提醒您一句,我是您的女儿,爱洛·艾梅洛斯。

      由于像今天这样想要动笔的心血来潮实在难得,在和您交代一些事情之前,我想再罗里吧嗦几句,您应该不会介意——您也无从介意不是么?

      自我最后见您已经过了五年,这五年来,我很少写日记,每次都是写了两三段就统统划掉撕碎扔进垃圾桶。

      爸爸把我管得很严,就连我去商场逛街都要五六个保镖在身后跟随,这样两三次之后,柜员只要看见门口一群黑压压的人护送着谁下车,保管是爱洛大小姐。

      我每天都无聊透顶,没什么可写,写了也不知道是写给谁的——不过日记本身就不是写给谁看的,是写给自己的——我常常忘记这一点,所以今天实际上是挂着“信”的名头写“日记”。

      按照您的预知能力,我还有三年就要被爸爸杀死了,我本想争取接下来几年都给您写信,但是转念一想,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也就别浪费时间和笔墨。

      这五年来,我有在听爸爸的话,努力成为一个“好女人”,有些事情的确是开始上手了才觉得麻烦透顶。

      您还记得那个在包琪夫人口中的优等生吗?她是我的榜样,所谓榜样就是要从她身上学到优点的人吧,我观察了她一个礼拜。她每天六点钟起为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准备早餐,早餐每天都变着花样,我可实在羡慕她的孩子们!

      您又还记得家里原本的厨师长吗?就是那个胖胖的,留着爆炸头,每天上班前都要花三分钟把自己的头发一撮撮塞进厨师帽里去——我觉得自己总是上学迟到三分钟都是他的错——他是个很让人烦躁又自以为是的人。

      有一次我把青豆一个个挑出来他就以为我不喜欢吃青豆,我把蔬菜沙拉的番茄统统吃掉,他就以为我喜欢吃番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青豆,红彤彤的番茄倒是要吃到吐了——我怀疑他在整蛊我,难道他看不出来我不吃青豆是因为我很喜欢那天的餐具吗?用叉子把青豆一个个戳中,然后用刀刮落,就能听到撕拉撕拉的金属摩擦声,不是很有趣吗?

      不说那个厨师长了,反正我也记不清他的名字甚至样貌了,他已经走人了。

      说回那位“优等生”,她最近想找工作,她的家族在几年前破产了,丈夫教堂的收入虽然足够这一家人生活开支,但是她还是决定去外面工作,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她找的第一份工作是教授小孩子美声和舞蹈,她曾去包琪夫人工作的地方寻求职位,也就是我进行“大小姐培训”的工作室,然而包琪夫人很为难地拒绝了她曾经滔滔不绝称赞的“优等生”,那时我正在一旁热身压腿,我听到包琪夫人说她的家族很是问题。

      ——“孩子们的父母听到老师原是家道中落的小姐,难免不放心。”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很早嫁人,早就与家族不甚来往了,可是这样的事……谁又在乎呢?”

      她满脸忧愁,欲言又止,显然还是想争取一下,可包琪夫人的理由也很犀利,就连孩子们也都明白成为大家族子女们的老师意味着什么,这些潜在的人际资源可不是用来施舍给一个穷女人的,说得刺耳一点——谁在乎谁的舞跳得最好呢?

      ——“包琪夫人,薪水可以低一点,作为助教抠动作也不行吗?”

      ——“维斯文……我很抱歉,我们并不缺这样的老师。”

      我有在努力成为一个好女人,所以妈妈,您一定要知道我是为了接济这位善良又坚强的女士,而不是为了她的早饭。

      我从横杆上下来,走向包琪夫人的方向,要是在以前,包琪夫人准挥挥手把我赶回去继续压腿,还要把我前几天抽筋的糗事一一举例出来作为“前车之鉴”。

      自从您去世之后她对我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还对我说“您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爱洛小姐。”

      “维斯文女士,我是爱洛。”我对她行了个礼,标准的礼节,优雅大方得像是挂在钩子上的烤鸭。

      啊,我得解释一下为什么是“烤鸭”,我最初总是学不会各种各样的行礼动作,尤其是舞会上的,舞步我还会几个,自行车不是骑得越快越容易吗,舞步也是这样。一旦跳起来跟着肌肉记忆就行了,然而行礼却要定在原地几秒,要是对面是个慢性子,我保管能笔直地僵倒在台子上闹出笑话。

      直到有一天——说起来我还要谢谢那位烦人的原厨师长——那天家里做了一顿烤鸭,没有切开,整个端到了餐桌上,等人到齐了再由侍女切开。

      我那时真觉得烤鸭的姿态实在是优雅动人,它们的四肢在烤制前被拗起,我该怎么形容呢……人的双腿是能跪下来的吧,烤鸭就是关节往前折,这样一来鸭的整个身子就缩在一起,无论是烤还是蒸煮都能省下不少空间,而且美观,四肢不会摇摇晃晃得像个吊死鬼——这难道不优雅吗?把身子绷成诡异的姿态,定在原地任烤任煮和我跳舞行礼又有什么分别

      ——包琪夫人不再像是赶鸭子上架似地催我了,因为我已经学会了怎么变成一只烤鸭,把自己乖乖挂在钩子上出售。

      当侍女用刀子把烤鸭切开时她被吓了一跳,当着全家人的面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您猜是为什么

      啊哈,是厨师长往鸭肚子里加了特制番茄酱!侍女还以为是混着血的内脏!不过就算是真的是内脏,艾梅洛斯家族也绝不会被吓到!

      爸爸不必说,他最能不动声色地吃下去,他喜欢这些东西。我看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阿迪奇就只会咿咿呀呀。

      但是把仆人们吓到了也是件很糟糕的事——要是他们第二天都胆战心惊没心思好好工作了怎么办,这都是厨师长的错,怎么能往烤鸭里乱加番茄酱呢!

      于是他就引咎辞职了,妈妈,您不会以为是我耍性子为难他了吧

      不好意思,我又扯开话题了。

      我向维斯文——我心目中的好女人,我的榜样,行了一个礼,标准的礼。

      “我是爱洛·艾梅洛斯,请问您有兴趣担任寒舍的厨娘吗?”

      包琪夫人急忙阻止:“爱洛!你怎么可以让维斯文小姐做这样的粗活!”

      “请务必!”维斯文向我鞠一躬,认真地请求道,“我很需要一份工作!”

      就这样,我仰慕的人被我招入了邸宅,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可以认真观察她的言行。

      她每天兢兢业业地完成工作,一开始在后厨做洗菜切菜的活,后来就能为我单独准备早餐和甜点,再之后她的才能被爸爸看到了,她就被专门派去照顾阿迪奇。

      维斯文没有拒绝爸爸的邀请。

      那晚是一月一次的家宴,桑奇和罗伯特叔叔都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爸爸作为家主坐在最上座,维斯文是我雇来的厨娘,她就站在我的身后,时刻为我服务。

      爸爸直接在家宴上问她愿不愿意去照顾阿迪奇。

      ——“爸爸,我喜欢维斯文,而且弟弟已经有很多仆人了。”

      ——“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仆人们会以为这只是偏袒导致的家庭问题——爱洛小姐不受巴忒老爷的重视,所以去照顾阿迪奇少爷才能受到更好的待遇,维斯文肯定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希望她更能明白她到底是谁的人。

      于是我说:“维斯文,我不想你走。”

      “爱洛!闭嘴!”
      “……”
      “抱歉,小姐。”
      然而她还是走了。

      我一开始很生气。

      我目送着她走到阿迪奇身边,帮他切碎肉块,调上酱汁。

      阿迪奇开智很晚,爸爸虽然宠他,但是绝不是普通父亲的宠爱,他们从不拥抱,从不进行亲昵的对话,以至于在阿迪奇眼里,他只是一个被人供着吃供着穿的人,除了全盘接受,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以及将来要干什么。

      ——爸爸不希望阿迪奇受到自己从前非人的待遇,然而他不知不觉间又把这场悲剧重演了。

      阿迪奇对维斯文的照顾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接受维斯文送到嘴边的牛排,机械式地咀嚼,然后又吃下一块。

      我原本很生气,她宁愿去照顾一个傻子也不选择我,但是很快我又原谅她了——大概是因为我成为“好女人”的修养训练有了显著效果。

      维斯文来到这个邸宅本就是为了自己的家庭,她的目的非常明确,更高的工资,更稳定的工作,成为阿迪奇的仆人并不影响她照顾我,“更何况爱洛小姐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她说不定会这么想,她仍然用温柔的想法照顾每个人。

      我不生气了,因为她会为这样的想法付出代价,她会明白在我身边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不过等她回来,我就不要她了,因为在爸爸的监视下,她再也无法温柔又善意地以己度人。

      大概过了三个月,一直在邸宅东侧的维斯文来到了西侧,她拜托我照顾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

      我那时才发觉维斯文已经在这个邸宅站稳脚跟了,爸爸居然会答应她把自己的孩子带到邸宅来,她也许用“为了更好地照顾阿迪奇”为借口吧。

      ——“阿迪奇少爷发了烧,小姐,请帮忙照顾一下他们,只要一两个小时就行了。”

      ——“好啊。”我很爽快地答应了,她惊讶地望着我,然后托住两个孩子的背,把他们送到我的腿边,两个孩子眼巴巴地仰头看我。

      ——“我很抱歉,爱洛小姐,是您把我推荐进邸宅,我反而一直麻烦您。”

      ——“维斯文,你是怎么看我的?”

      ——“……您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不,我不是在说这个,你是怎么看我的?”

      ——“您很直率,虽然有的时候不太能理解您,但是您善良又很大方。”

      ——“善良又大方……”我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柔软的卷发,“所以在我这里很容易被原谅吗?”

      她没有回答我。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会极力辩解,说有自己的苦衷,为了家庭为了孩子,违背老爷的意愿一定会被赶出去……她现在不会说这些废话了。

      沉默的第一层意思是“有所隐瞒”——她在变坏,这就是她的代价。

      ——“维斯文,只是一个忠告,人们选择原谅,只不过是还有所期待。”

      ——“……小姐”

      ——“我会原谅你的,请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吧。”

      我对她还有期待,期待她会腐烂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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