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7、我是赠给你的爱情 ...

  •   【叮咚】。

      门铃响了。

      坐在沙发上的布鲁克斯猛得抬起头来,他在脑海里详细地梳理了自己的社会关系,这个过程往往仅仅需要三秒——明明是一个心理医生却严重社恐,这种事说出去可能会坏招牌——他确定他认识的人里面根本没有人会在深夜拜访他。

      【叮咚】。

      门铃又响了一次,并且变得急躁起来,【叮咚】【叮咚】【叮咚】接连响了三声,像枪连开了三发子弹耗尽后熄了火。

      布鲁克斯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手心出汗,他把托米(他的儿子)招呼过来,让他找地方躲起来,托米抱着玩偶乖巧地点点头,熟练地爬进了客厅沙发底下,布鲁克斯还是不放心,从厨房里抽出一把菜刀塞给托米,让它拿着,握紧,刀尖朝外,托米又乖巧地点点头,把头缩回了沙发的阴影里。

      布鲁克斯自己则是从床头取出一把霰.弹枪,上膛,近距离高命中,对他这种眼睛花的,手抖地瞄不准的废物最友好了。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咚。】门铃又响了起来,听得出来门外这位不明来客的手速要比他快得多,暴躁又没有耐心。

      他重心后移,挪移到门前三米左右,脖子僵硬地回头查看沙发底下的儿子,朝他做了一个“嘘”的口型,托米又紧张地频频点头,叮叮叮叮的门铃声给他的动作配音,恰到好处。

      布鲁克斯有点被逗笑,他总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候却管理不好表情……然而他又听见了门外的哭声,女孩子的哭声。

      【叮——咚】。

      【叮——咚】。

      好像门铃也在抽泣。

      这哭声脆弱得令人心疼,像一瓣风干的花瓣快要被碾进沙暴里,一碰即碎,他绷紧的手腕放松了,枪口也耷拉着脑袋。

      “医生,请您开门……”

      ……这声音,他好像知道是谁了,他又连忙把枪举起,对准门把。

      “安德小姐,我记得下次会谈安排在周五。”他说,故作镇定,“现在是晚上,请你早点回去,这太危险了。”

      他现在太危险了。

      “我知道,但是我好难受,我吃了所有的药,但是我还是好难受,我还喝了很多酒——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等等!?你把酒和安眠药一起吃了吗?你知不知道这样你会死的!你要赶紧去医院!”布鲁克斯扭开锁,着急地把门打开。安德正坐在阶梯上,仰头报以温和的笑意,被手指搓揉后微微发红的眼尾还沁着眼泪。她身上酒的味道很重,但不是呛人的酒味,是淡淡甜甜的说不出来的味道,再仔细去闻夹杂着些许血腥味。

      她的怀里捧着一个盒子,和鞋盒一样大小,包装精美。

      “我只是喝了酒。药在公寓里,我还没回去。”她说,“谢谢你的关心。”

      “……”明明是自己诊断出来的病人,却还是会被她的把戏骗过去,“安德小姐,你应该早点回家,你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开我的玩笑。”

      布鲁克斯一边说一边把枪藏到身后,这个动作当然不会被安德漏掉,但她只无所谓又无气力地说:“枪你拿着吧,如果能让你觉得安心的话——我没有回家的钥匙,我的卡也不在身上,我甚至不太记得我住在哪里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嗯……从精神卫生中心的网站上找到了医生你的个人简介,再从社交账号上的生活照确定了你的居住范围……好烦,我可以不解释吗,反正就是找到了——我记得我在你这里填过个人信息,我得有东西证明我是谁……因为他不在了。”

      安德存在身份认知障碍,从他与她的多次谈话中就可以推断,她似乎凭空臆造出了数百个性格相似的身份,但是她们却各自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虽然这个“相似”只是他作为局外人看来的,在安德自己眼里她们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些脑子过于吹毛求疵的人总能分得清一个西瓜生的几十颗西瓜籽,并为它们一一命名。

      “我去给你拿资料。”他说着便转身往房门走,安德起身跟了进去,等他找到文件之后,安德已经闭眼躺着睡在沙发上了。

      “……”布鲁克斯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少女穿着只到大腿根下方十几厘米的黑色连衣裙,微曲着腿,完全不在意自己暴露出来的皮肤,膝盖浮起黄色与紫色杂糅的淤青,脚后跟磨起了水泡,红红的染了一片。

      托米在沙发底下擎着刀对准了安德,被布鲁克斯拖拽出来,叫他躲到自己的卧室去。

      关门的声音啪嗒吵醒了安德,她揉了揉晕乎乎的脑袋,说:“抱歉,我一不小心睡着了。”

      嗜睡,容易失去精力。

      “你的资料。”布鲁克斯把一打文件袋递给她。

      “谢谢。”她接过手,当场翻阅起来。

      “你是最近才出现了失忆的症状吗?”

      “应该不是……应该不算失忆,”她一边看着文件一边条理清晰地回答,“只是因为在脑海里搜索我想要的信息速度太慢了,如果在现实里有什么线索的话检索得会快一点。”她的说法听起来像她的脑子是一台老旧废弃了的电脑。

      “我一般会把这些线索用笔记在身体上。”

      “那你又是怎么记得我的?”

      “是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嗯,你的名字听起来很像‘Blues’,布鲁斯蓝调,在我们那里是一种音乐风格,一面是忧郁、苦难、悲痛,另一面是自由、享乐和诙谐,完全不同的两面能够并存。”

      “我没听说过。”

      “当然……这里也没有发生过南北战争。”

      “……”他也没有听说过什么“南北战争”。

      “蓝调听起来就像是在向上帝倾诉——就像现在这样。”安德沉静地望向他,像一滩无波动的死水对照着天空。

      “我并不是什么上帝,”他被这种话语和眼神盯得局促不安,“我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丢了老婆也差点丢掉工作,欠了钱,供不起小孩读书,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罢了。”

      “别把上帝看得无所不能,他实际上也碌碌无为。”她语气平缓地说,像是在安慰,但又像是在陈述事实,又或者她根本不在意这句话能对他施加什么样特定的效果,她只是随口一说,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文件。

      “……”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愚蠢,于是转移话题,“你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认知事物的么?先是找到它们背后的意义,再往上面堆砌现实的物质?”

      “嗯……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的先后顺序……有的时候是事情和事物已经围绕在我身边了,但我还没有理解它们存在的原因……有的时候是它们离开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它们的意义,但我已经没法与之产生交互了。”

      “抱歉……我不太理解。”

      她只微微笑了笑,一个习以为常的说着“没关系”的表情。

      “很凑巧,六月初的时候——不对,是‘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已经靠着这份资料确定自己是谁了,“我也遇到了一个和你一样代表着‘旋律’的人,这也许也是一种‘首尾呼应’吧。”蛇首和蛇尾的衔接,结束也是开始。

      “你刚刚为什么在哭?”安德很少哭,很多有需求的患者其实并不指望能被医治,他们更希望有人能听他们吐苦水。安德很少哭得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哦,我失恋了。”她淡淡地回答,“我没有跟你提过吗?”

      “并没有。”

      “嗯……他在这里。”她说着抬手打开了盒子,一颗心脏安安稳稳地躺在里面,底下铺着一层白色的雏菊。

      布鲁克斯往后坐了一点,甚至想把脚从地板上抬起缩起来。

      “你把他杀死了!?”

      “没有……我不知道这颗心脏是谁的……我的爱人的心脏里有他仇人绑的锁链,所以这不是他的心脏,只是他随便杀了个人来糊弄我。”

      “他并没有死?”

      “我想没有。”

      “那为什么说是失恋呢?”

      “因为分手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带他去了酒吧。酒吧的名字叫DETACHED,意味着不带感情的,客观的和分离的,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单词。”

      他注意到她又在底下铺了一层含义。

      “这个酒吧在贩卖酒的同时也回收器官,它其实挺有名的,至少在酒鬼之间,但他什么都不问地就跟着我走了,明明来旅游前多少也得提前查看探店攻略。”

      “我的钢琴弹得不错,没有到登堂入室的程度,但是能拿得出手,其他技能也大多数这个水平,只有在杀人这件事情上精益求精。”

      “酒吧里有一些固定的暗号,它们都改编自古典钢琴曲,客人可以在吧台上不动声色地弹奏任何一段主旋律,在伴侣的视线盲区敲击桌台或者是酒杯,潜伏于暗处侍从会接收到暗号并替你安排好流程……他们会在酒里下.药,药效发作后半刻不停地把人送上后台的手术室。”

      “手术通常很快,按照市场价算好价钱后,酒吧克扣百分之三十作为酒钱,把剩下的百分之七十装在空酒瓶子里交给客人——无比现实主义的‘纸醉金迷’。”

      第二个“意义”,布鲁克斯在心里刻意记下这些有多重含义的词汇,但他同时也畏惧着这些重重叠叠的含义背后的东西。人是复杂的多面体,而她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他不知道这个词的重心在“一个”还是“人”。

      “每一首钢琴曲与器官的对照都有相应的典故。”她继续说,没有了最初的不安定。

      “我记得贝多芬的《致爱丽丝》是‘取走他的耳朵’。”

      “舒伯特的《鳟鱼》是割断双腿。”

      “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挖出喉咙,但是有很多客人记错这个对照,以为是剃掉头发,所以现在是头发和喉咙一起割掉。客户至上嘛。”

      “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是保留心脏,和其它曲子相反,它是让你选择留下什么,而不是拿走什么。”

      它映照听了曲子后歌德的评价:【就好像没有了耳、更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器官,而且我们不需要用它们,因为我的内心这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

      “如果弹了这首曲子,手术结束后除了装满纸钞的窄口酒瓶,酒吧的客人还会得到一颗心脏——所以你现在知道我干了什么。”

      “那钱呢?”

      “撒在地上给他践行了。”她说,苦恼地皱眉,“他花钱大手大脚,没钱了又习惯去找别的女人接济,为了一餐饭腆着小白脸找女孩子骗身骗心——想到他在和别人浪费时间我怕我会忍不住追杀过去。”

      分了好啊,分了好。布鲁克斯在心里默默地点头,感谢那个男人能在让安德受到更多伤害之前及时收手。

      ——“虽然那些女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而且不论我在不在她们还是会死。”

      “……”布鲁克斯默默地贴近了枪,安全感汩汩涌入脊髓。

      “开玩笑的,只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她说,自己却掉了眼泪,破碎在白纸黑字上,水滴蔓延,留下纸面柔软的证据。

      “……”布鲁克斯把纸巾递给她。

      “谢谢……抱歉,我失态了。”

      被情感困扰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很难确定平常人排解苦恋的办法安德适不适用。

      “我只是又把人从我身边赶走了。”

      “医生,我一个人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

      一会儿身无分文,一会儿一掷千金。

      流连在聚会和葬礼之间,不确定自己是喜欢热闹还是安静。

      尝试了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酒和烟,毒和性,饥饿以及暴食,但是后来也一一戒掉了。

      想法和身体持续了数万年的对峙怀疑,如今也终于两败俱伤,只能相互搀扶着维持现状。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喜欢到我不可能再看得上复刻品。”

      “我几乎喜欢他的全部……偏偏在我连自己的样子都还模糊不清的时候……于是不停地质问自己是不是再继续沉沦下去我会沾染上他的形状……我会再难以分清楚我们之间的‘特质’和差别。”

      “我好想把他从这个世界带走,就带走他一个人……但是我连我自己都带不走。”

      她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笔,再手臂上写下自己的信息,用的是他看不明白的古代文字,他知道安德的知识量根本不是一个二十一岁女性能够涉猎的,她像是一座随行的图书馆。

      “医生,在我身上签一个名字吧。”她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

      “不行,这样太奇怪了。”

      安德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么打扰了。”

      “你一个人可以回去吗?”布鲁克斯起身送她。

      “当然可以,我是世界上最不用让人担心后事的人……因为都会推翻重来。”她拿着盒子走到门口,“谢谢你医生,我没有那么难受了。”

      “安德利特小姐。”布鲁克斯把枪放到一边,“往常这个时候我都会给患者一个拥抱——你想要吗?”

      “我想要,但是我没有手。”她说。她不能放下他。

      于是布鲁克斯俯下身来,环住安德,一个温暖的常人温度的怀抱,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她并不习惯甚至可以说拒绝他人的接近,但是此刻她安稳地站在原地。

      “孩子,我们所有人到最后都是独自离开。”布鲁克斯说,“你也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以第一人称已经写了一半,但是越写越无法承受安德的内心,那种分明已经支离破碎却还在云淡风轻地理智陈述的感受实在太痛苦了,所以换成了医生的视角,决定最后仍然以黑色喜剧的风格呈现给大家。
    标题和内容提要取自海子的诗,最近觉得这样不用硬憋标题,压力小了好多,还能把我喜欢的诗推荐给大家。开心^_^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