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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生殿 ...

  •   1.
      安然和莫雨辰第一次见面,是在永安殿外廊的拐角处。许久以后,市井中用各种词汇把靖安公主和莫雨辰的第一次邂逅描述的天花乱坠。其实莫雨辰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初遇是什么样的,因为当时他睡着了。

      安然从慈宁宫请安回来,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坐在永安殿侧,带了小宫女悄悄过去,却发现那人竟靠在朱红的廊柱上睡得正香。石青色的长袍,黑发用一根乌骨簪高高束起,怀里抱着一把侍卫配着的长剑,安静的侧脸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安然心中了然,这想必就是配给自己的新侍卫。玩心大起,挥手召回一脸茫然的小宫女,扔下这个此时应在殿中与她报到的男子,悠悠走回了永安殿。
      再见时,莫雨辰眼角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离。安然趁着他低头等待时,细细的打量着这个敢在皇宫里旁若无人睡觉男人。笔直的眉毛斜斜的插入鬓角,细长的凤眼稍稍上吊。
      安然草草吩咐里几句,就将人打发走了。回头便看见自己的贴身侍女小桃,抿着嘴笑个不停。
      “臭丫头,偷偷笑什么?”安然装作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吊起嗓子,问着忍着笑的小侍女。
      “主子可是倾心于莫侍卫?为何方才盯住人家不放?”小桃眯着眼睛揶揄的问。
      “反了你了!”安然心下一动,伸手作势要掐上这没大没小的女孩,却被小桃笑着逃开,临出门还不忘回头对着她暧昧的笑。
      2.
      “小桃,今日春分。靖乐她们邀我去御花园放风筝,快将去年父皇做给我的风筝找出来。”请安回来的安然一步三蹦的进了永安殿。
      “谁家殿中御赐的东西不是藏着供着,生怕一不小心沾了尘土。您倒好,这玩回来还不定成什么样了呢。”小桃一边数落着自家主子,一边开箱拿出御赐的风筝。
      雪白的宣纸上,小桥流水,一副江南景象。不起眼处,落的却是皇后的款。小巧的印章旁,是当今天子题的字,一生一代一双人。字间带着些漠北的狂放与苍凉。
      “怕什么,坏了再让父皇做一个好了,反正最近他闲的很。”毫不在意的用手指卷了卷发梢。
      “小祖宗,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天不怕地不怕,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还想多活两年呢。”小桃从箱底翻出线轴,眯着眼睛找出线头,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有些散的棉线,将一头系在了风筝的竹骨上。
      “莫雨辰还没过来?”安然大喇喇的坐在椅子上,拈起桌上一块点心,扔进嘴里。
      “哟。想他了?”小桃拿着风筝左左右右的检查着,扭头冲安然笑眯了眼睛。
      安然轻咳了一声,斜眼瞪向小桃。
      “刚才看到莫侍卫,说是去领当值的令牌,一会儿便能过来。”门外小厮来报,说是花园中一切皆已备好,请公主前去游玩。
      安然从小桃手中接过风筝一步三跳的向花园走去,小桃在后面抿嘴笑着跟上。

      “三哥,你来看,还是小九的风筝最漂亮。”金丝白玉冠,乌发披肩,月白的袍子银丝绣花。说话的男子抢去了安然的风筝,冲着花坛边的另一个男子喊着。
      “那可不,我们这些怎比的上父王亲手做的。”清灵女声一边夹着笑意应着。
      “二姐,我怎么闻到股酸味。”花坛边海蓝长衫的男子跑过来,手中还拿着线轴,另一端风筝已然稳稳挂在空中。
      “去,几天不见越发的没大没小了。”娇嗔中夹杂着咯咯的笑声。
      “小九,这回放风筝你要是输了,可得请我们到永安殿里吃小桃的手艺。”月白袍男子拿过风筝递给安然,眼睛里的笑意,将满园的春色皆比了下去。
      “那是当然。”安然骄傲的扬了扬头。
      柳枝抽绿,桃花飘落。暖风轻拂,佳人微醺。
      所有人都凝视着空中的几只风筝时,小桃拽了拽安然的衣袖,轻轻抬了抬下巴。一道石青色的身影正向花园走来。
      一一请了安后,莫雨辰站在安然身后,仰头看看不相上下的风筝。
      安然扭头对着他粲然一笑,“可有什么方法,让我赢过他们?”字字如敲在玉盘上,空灵跳跃。
      莫雨辰低头一笑,走上前去。从怀中摸出几只银铃,系在风筝线上。
      “你怎能想到如此妙招?”安然兴奋的大声问道,若不是手中还扯着线,她现在一定会扑到他怀里。
      “去领令牌时,正巧看到妇人们做工,顺手讨来几只。今日风大,定能带的起来。”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些竹子的清爽挺拔。
      安然扬脸望向风筝,微笑的脸上带了些嫣红,似是涂了今年新成的胭脂,连嘴角也带着清香的角度。
      银铃叮当,飘摇在暮春的天空,空灵作响。
      3.
      夏蝉鸣鸣,永安殿前一片郁郁。
      一道影似利箭般冲向正在当值莫雨辰,一把拽住衣领,向下拉去。
      “莫雨辰,带我离开。”安然说的咬牙切齿,衣领袖口还残留着御书房独特的熏香味。
      “旨意?”莫雨辰眯起双眼,绷紧了咬肌,沉沉的问出一句。
      “是。”
      “再等等。”手指划过安然滑顺的长发,转过身去淡淡的回答。
      “我已经一刻也不能再等,这种煎熬似要把我碾碎。”安然放开莫雨辰,仰头望着黑森森的屋顶,雕刻精致的梁柱,冷冰冰的横在空荡的房间顶上,年复一年,不知见证了多少无奈和寂寞。默默的叹气,转头哀哀的看向门口的男子。
      “也许再过两年我就可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树间飞鸟自由自在的飞翔,蹦跳,鸣叫。仰起脸享受夏日清晨尚且柔和的阳光,一脸平和。
      “不可能,你怎能了解那个穿龙袍的男人。也许明日我已被送去番邦和亲。”轻轻阖上眼睛,让身体感受着这个让她觉得冰冷的地方。还记得那年夏天,绿树白花,清雅恬淡的靖德王府,那个一脸英气的少年,淡淡惋惜的对她说,来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你就这么想嫁给我,不惜一切代价?”耳边响起男子轻浮调笑的声音,安然浑身一紧,骤然睁眼,看着那平日间不苟言笑的男子,笑得一脸萧然。眼角的温柔溢出,掩盖不住。
      “嗯。”安然从背后搂住他的腰,收紧,久久不肯松手。额头抵在那让人安心的肩背上,任眼泪静静下滑,默然滴在终年森冷的青石板上。
      “等我两天,端阳我便带你离开。”拍了拍绕在身前的手臂。转身离去,脚步声回响在永安殿前的走廊上,空旷低沉。

      莫雨辰带着安然在一个独门小院前停下,跳下马车,伸手牵了她下车。
      两扇开的木头门,轻轻推开会有带着岁月声音的响声,门轴处有着些许斑斑锈迹。门上铁铸的祥云门环,早已被人摩梭的锃亮。院子里青石小路上长出点点青草。
      安然跨过门槛,一手扶在年轮突出的木门上,细细的环顾四周。一切都与她那个朱门金墙的城不一样。厚重的人情气息,让她突然有了久违的归属感。
      莫雨辰从怀中摸出银子递给递过钥匙来的老太太。一手拉了安然在身边,笑着说,“婆婆,这是我娘子。”一如平日,低沉的声音中夹杂着丝丝笑意。
      只这一句话,似钝锉,磨的人心中毛毛的,想笑却先红了脸。
      白发老人听了,笑眯了眼睛,拉过安然的手拍了拍,“今日端阳,一会我让小秀送粽子来。”
      两人站在院门口,看着老人颤颤巍巍的从巷子这头走向另一头,拐进了一处老宅,看不见身影。莫雨辰回身,拉起安然的一只手,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枚玉镯,轻轻的套在她腕上。眼中的虔诚令人动容。
      4.
      七月初七,漫天璀璨。
      莫雨辰一身墨绿长衫,站在小院门口,依旧是一根毫无装饰的乌骨簪将一头黑发高高束起。一脸温和的对着安然笑,看的安然一阵恍然,似又回到了初相识的光景。
      “今日七夕,附近有个热闹的集市,带你去看看。”拉起安然的手,踏出小院的门。门外一片喧哗繁忙。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安然突然想起儿时与兄长一起在明亮的屋中,朗朗的念着的一句话。原来那沉沉古书中竟藏着如此美好的句子。
      十指相交,两人漫步在悦安城的大街上。枫叶初红,夜风微凉。安然闭上眼睛深呼吸,成熟果实馥郁的气息直入心脾,甜美的用言语无法描述。
      “去伊川边看看可好?”在男子耳边轻轻的说。温柔的气息在耳边缱绻,久久不散。男子用手指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淡淡点头。那一刻他们都想到了天长地久。
      伊川,穿城而过,水面豁然。岸边灯火正明。各种小商小贩拥在河岸边,热闹繁华。
      “这个好看吗?”安然从一架推车上拈起一只睡莲纸灯,放在手上,看向身边的莫雨辰,笑靥如花。暖暖的烛光映着眼角柔和。
      “多大了,还喜欢这些小东西。”莫雨辰皱着鼻子笑了笑,伸手刮上了安然的鼻梁。
      “就是喜欢。买下送我。”安然尖叫着躲开伸来的手,一边毫无顾忌的笑着。
      莫雨辰无奈,从钱袋中掏出些铜板,递给小贩,指了指安然手中的花灯。
      眯着眼睛笑的精明商人,突然睁圆了双眼,凌厉森然。反手扭过莫雨辰的手,牢牢扣住脉门。转头向暗处抬了抬下巴。回过头来,在莫雨辰耳边恶狠狠的说着什么,让手下紧绷着身子反抗的男子陡然卸了力气。只是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那人群中看向自己,一脸惊诧的女子。
      安然手中还紧紧握着刚点燃的纸灯。旁边来人在耳边说了什么,如闷雷,轰轰隆隆听不真切。回神之际突然看到莫雨辰那干净,深沉若死水般平静的黑眸,眼泪落下却不自知。
      掉落的铜钱隐没在河边的泥土中,无人在意。

      安然坐在紫檀木的桌前,看着泡在温水中的青玉酒杯轻轻摇晃,碰出叮叮当当,却再无那份清灵。伸出手指,探入温水中。
      永安殿殿门紧闭,门口配刀的侍卫身影笔直矗立。
      最终还是回到了这个冰冷的地方,这个曾经以为已经彻底摆脱的地方。屈起手臂,将脸伏在上面,没有阳光的味道,绸缎丝滑柔软,却给不了她渴望的踏实。
      半梦半醒中,恍恍惚惚似是回到了初夏,莫雨辰依然一身石青长衫,袖口绣着内卫的繁复花纹。在一片阳光灿烂中,转过头来对她微微的笑。
      “不惜一切代价的要嫁给我?”音调稍稍上扬,跳跃。逆光看向男子清朗的轮廓,安然分辨不出到底哪边才是梦境,点头应答。突然男人的五官清晰,眼角的疲惫不曾掩饰,“即使失去我也无所谓?”叹息的轻不可闻,却如惊雷炸在安然心尖。
      猛然惊醒。手心中汗湿一片。
      难道莫雨辰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安然看着不断颤抖的右手,脸色苍白。
      “小桃!小桃!”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尖厉,一声又一声的唤着贴身侍女。
      “公主。”婢女应着自己的主子,声音沉静。
      “午时可到?”
      “公主,午时已过,现在已经未时。”
      “已经,过了?”紧皱眉头,涩涩的重复着听到的话语,却怎么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是。”
      “公主,蓝侍卫还在门外等候。”
      “蓝侍卫?”
      “是,是公主吩咐守着刑场的侍卫。”
      “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我?”捏紧颤抖着的手指,强迫自己坐直了身体,微微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公主该有的高傲姿态。斯人已去,世上再没有谁能让她放肆到放下公主的身份。
      “公主是否要见见他?”
      “不。”不,她现在不想见到宫中任何侍卫。一样的石青长衫,袖口绣花,却再不会有谁会转过头来对她微笑,拉着她的手对外人说,这是我娘子。
      “蓝侍卫说,他不曾有话留给公主。”那一刻即便连她这个外人都苍白了脸色。
      “东西呢?”紧张的指尖冰凉,手心的汗,黏腻湿滑。
      小桃轻轻摇头,再不忍心抬头看眼前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子,有着一张怎样悲伤的面庞。
      疲惫的抬起手,将身边的人都撤下。安然独自瘫坐在椅子上,急急喘息,仿佛刚从死亡的边缘爬回。极度的疲惫,恐惧,期待,绝望,耗光了她所有的精力,再拿不出分毫力气来支撑她那所谓的身份礼仪。
      5.
      云德十二年,镇远将军,云德十年的武状元靳卿大胜归朝。
      龙颜大悦,欲招靳卿为驸马。一时间谄媚巴结之人蜂拥而至,将军府门庭若市。
      靳卿听闻轻笑并不拒绝。进宫面圣却说非靖安公主不娶。天子皱眉,却不反对。
      良辰吉日,八抬大轿抬入将军府。
      安然将自己所住庭院匾额改为长生殿,虽说不合礼数,但却没人追究。

      云德十四年,靳卿收了秦淮名妓苏暖暖为妾。
      靳卿在将军府门口,掀起轿帘,伸手迎苏暖暖出来。这一刻男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宠爱。
      苏暖暖轻轻抽回手去,摇了摇头,对着靳卿行礼,一颦一笑中透出江南女子的灵透。
      6.
      “安然。”靳卿走进院中凉亭,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这个男人干净明朗,有着修长干燥的手指,指腹厚厚的刀茧,给她曾经向往的安心。
      “靳卿。”安然放下手中的刺绣,站起身来福了福。坐下拿回针线继续一针一线的绣着。丝线绣韶华,岁月如刀催人老。如今那曾经惹得天子后院鸡飞狗跳的女孩,早已是相夫教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贤妻良母。
      “与苏暖暖相处的可好?”沙场上挥刀如修罗般的人,问起那个在意的女子,竟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看得安然一阵心酸。
      “是个贴心的女子,你不在时,有时来陪我说说话。”
      “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家道中落,不得已才……”靳卿垂头,敛去了平日里的孤傲张扬,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眼角温柔似水。
      “你放心,我是不会难为她的。”安然淡淡的笑,心底生出一种伸手触摸男人眼角的冲动。那种熟悉的温柔让她恍然如梦。
      “靳卿,你可知道我的事?”安然捏紧手中的竹绷子,指尖泛白。
      “嗯。知道一些。”
      “若你是我,该怎么办。”想尽力隐藏心中那种等待真相的紧张,手指却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
      “我会等。”靳卿沉默许久,轻轻说道。
      安然一震,脸色苍白。松开竹绷子的手紧紧的抓住了衣服的下摆。
      “然后去求皇上。”靳卿皱眉,一直以来他尽量避免谈论这个话题,太残忍又太无奈。
      “我求了,可是不行。”颤抖让语调听起来尖厉了些许,安然咬住嘴唇努力抑制着失控的情绪。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从脸颊滚落,掉在宝蓝色的长裙上,氤氲出点点墨色。
      “当日的他已然是宫中的带刀侍卫,再过几年即使家世比不上朝上众人,你若再去求,皇上会同意的。”靳卿淡淡的同她分析着当日的情形,暗暗觉得自己太过残忍。
      “是我错了。我一直不愿承认是我错了,总觉的一旦承认,他就真的离开我,再也回不去了。”安然也不知道她多久没有这样放肆的哭过了,像小时候一样毫无顾忌的哭。
      靳卿把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后背。手上粗糙的纹路勾起衣服上的细丝,听着女子有些撕心裂肺的哭声,丝丝疼痛渗入,透过皮肤直至骨髓。那么多长大的方式,老天选了一种最残忍的方式让这个有些骄傲,有些任性又有些固执的女孩长大。
      “为何要娶我,你与苏暖暖早已相识。”在靳卿的怀中整理好情绪,轻轻的推开不属于自己的怀抱,问出了许久之前便一直困惑着的问题。
      “身不由己。若无门当户对的妻,他们哪个能容得我迎暖暖过门?”嘴角上勾带出一抹苦笑。想起那日苏暖暖一脸遗憾的对他说,钦点状元郎,御赐驸马爷,我皆不曾赶上。今生是无缘看你着红袍的样子了。
      “堂堂镇远大将军收了江南名妓入府做妾,你也不怕我传出去,我那极要面子的父皇扒了你的皮。”自嘲的笑笑,用手指点了点靳卿的肩头。
      “你不会。”靳卿直直的看入安然的眼睛,坚定的没有一丝犹豫。
      安然重新拿起手边的刺绣,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你怎知道?”
      “因为你懂,情深不易。”
      7.
      七夕。
      安然独自一人走在悦安城中,大街小巷,漫无目的。
      不知不觉走到河边,身边有人轻轻拍她,“姑娘,买盏河灯吧?写上心上人的名字,放入河中,定能有好运。”卖灯的老伯对着她憨厚的笑。
      身边的人群中不断发出善意的哄笑,祝福着一对对幸福的年轻人。
      递上钱,挑了一盏灯,执起毛笔,蘸满了墨汁,写上名字,一笔一划。
      弯腰放入河中,微风轻吹。一纸河灯在水面微微摇荡,转身离开。
      莫雨辰,三个字在烛光下明灭飘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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