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端》乌云念

19、疯痴竟把清明弄

　　张锁唯又问柳抒暖的身世是否真如纪萤石所述。火诉点点头。

　　张锁唯默然，只怕强求六界精华于一身，会对她有所伤害，眼前又浮现出幻境中看到的杀人如麻的柳抒暖，心头一凛，道：“他说小暖疯了，前辈以为是否可信？”

　　“可不可信？那要看她装得多像了……”火诉微笑。

　　张锁唯松了一口气，道：“火前辈接下来要做什么？”

　　火诉苦笑，神色倦然：“孩子，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既能对他用那团子，也可以设法置他死地。再怎么着也要布下重围，不让他轻易走脱……”

　　“却终究是不忍……这并非火前辈的过错，重情或许常常是弱点，可如若无情，纵是赢了六界，又有什么意思？”他的笑意中浮上一丝无奈，继而是一片温暖。

　　“我已然是没用的老朽，本以为今日能够重创纪莹石，探出鹄志门真正的主人。”火诉摇摇头，“我却是太高估自己了。还是回山上闲居，养老等死吧。对抗鹄志门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一路沉默地到了密室前，火诉并没有进去，只托张锁唯唤了顾风棋和小楼出来。

　　听得要回山上，顾风棋一头雾水，不大情愿，却也不敢违逆师父。小楼只是红着眼圈一下下地咬嘴唇。

　　纪萤石回到萤石宫，胸中很是郁闷，一路找碴喝骂手下，本想去书房静一静，脚步却不听使唤地走向了柳抒暖的房间。

　　“姑且忘前尘，一醉如诗睡梦里……”门内传来轻灵的歌声，却缥缈得有些诡异。

　　纪萤石扬声唤她，知她不会来开门，便取出钥匙自己开了门。

　　柳抒暖还是老样子，眼神空洞疾寥，嘴角也不见了往日笑容。她没有抬头纪萤石一眼，自顾自地低头把玩着一块紫色的萤石，那石头尚未雕琢，棱角分明。她忽然用萤石的尖角在左掌划下，登时扯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纪萤石抢上前去夺下石头，拉起她的手查看伤口，还好划得并不很深。

　　柳抒暖痴痴一笑，道：“胖猫儿，你莫淘气了，抢了姐姐的爪子去做什么？帮你抓老鼠吗？看你肥成那样了还吃，小心以后找不到母猫啦！”

　　这疯话竟让他的心头一动，不由道：“那我便找你好了。”

　　柳抒暖心头一惊，面上痴色却依然如故：“嗯？你说你要把它送给阿狗狗？那怎么成，他一只大笨狗，戴上姐姐这纤纤玉爪，还不笑死人了！”

　　纪萤石却笑不出来，心头的酸涩潮水般淹没了言语。如果她一直疯下去……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平平安安地疯一辈子，或许比被自己利用要好吧？他想到这里，被自己吓了一跳，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反常的念头，却怎生甩得开？

　　纪萤石笑自己莫名其妙，不愿在这屋里多呆，方出了屋，便听到了一声短促的箜篌，继而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纪莹石身上的六香噬鬼团忽然突地一跳，随即没了动静。

　　柳抒暖恍如不闻，从纪莹石手里拿回小石子，不断地抛到空中再用右手接住。

　　门像是被一阵风推开。来人一身灰衣，神色淡漠地低头弄弦。他的脚边蜷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一道血线从额头延伸到腹部，在隆起的肚子上绽开了一朵殷红的血花。那妇人奄奄一息，连哀嚎的力气都已用尽了。

　　他的身后站着十几个老弱妇孺，被一条粗绳拴在一处，个个脸上罩着冰冻般的麻木，时不时透出些颤栗的恐惧，如同待宰羔羊。

　　纪莹石皱了皱眉，问道：“尊使这是？”

　　黯夜烟抬眸看了柳抒暖一眼，他前几日已得知柳抒暖发疯的消息，此举便是欲分辨真假。

　　纪莹石顿时明白黯夜烟的用意，然而他毕竟不屑这等凌虐弱者的行为，蹙起的眉头并未舒展。

　　柳抒暖见到黯夜烟这般残虐之举，又如何能不愤慨心痛？然而他这么做正意味着自己的疯对他们极为不利，便更坚定了她装疯的决心。毕竟虐杀十几个人固然残忍，却怎么也比涂炭六界生灵要好些。她不是神，不能拯救所有想救的人。

　　黯夜烟转身，解下一个约莫十岁的小男孩，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那孩子浑身剧烈一抖，一声尖叫从喉间飞出。只见他原先光洁细腻的脸蛋上蜿蜒出一道海蓝色的伤口，渐渐加深，竟飘散出烤肉般的浓香，过不多时，模糊血肉中便现出了骨头，鲜红森白相间，煞是骇人。

　　纪莹石尚且有些看不下去，却怕得罪黯夜烟，不敢扭过头去。

　　柳抒暖深深呼吸，道：“咦，有人在烤鸭子么？

　　不易察觉地敛了敛眉，黯夜烟有些失望。他知道柳抒暖是心慈的人，想是做不到袖手旁观自己施虐，看来她是真的疯了，想不到这所谓的六界奇迹，竟也如此脆弱无用。既然无用，何须留着？杀心的苗头刚刚冒出，便被他掐断。柳抒暖要是就这么死了，六界霸业便会艰难得多，主上万万不肯轻易放弃这柄沉睡的利剑。

　　“石儿，你可曾请过大夫来瞧过她？”

　　纪莹石摇摇头，道：“石儿不敢妄作主张。”

　　黯夜烟淡淡一笑，道：“你倒是很乖，但乖孩子有很多，不值钱的。”

　　纪莹石心头一紧，无言以对。

　　“我来试试吧。”黯夜烟走进屋内，右掌在柳抒暖眼前虚虚拂过。清凉的气息沁入眼中，使人分外清醒。

　　“下雨了么？凉冰冰的……”柳抒暖喃喃。

　　黯夜烟低低地念起了法咒，声音柔和中透着一丝沙哑。

　　强烈的眩晕袭将上来，柳抒暖的神智陡转迷糊，已无法自控神情言语，只恐伪装暴露，无奈终究攥不住最后一丝清明。

　　“孩子，醒来吧。”黯夜烟柔声道。

　　柳抒暖眼神迷离，浑身尽是飘然之感，只隐隐听到耳边有人声，却无法分辨说的是什么。脚趾开始发麻，麻木之感很快从足底直蹿而上，占据了浑身。

　　良久，麻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胸口闷闷的疼痛。

　　黯夜烟反手凌空一劈，身后一个小女孩的脖颈上便喷出鲜血，被一股大力吸向他的掌中，托到了柳抒暖鼻前。

　　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那丝闷闷的疼痛猝然转为剧痛，肆虐浑身。她紧咬下唇，双手握拳，右拳支额，露出一小截皓臂，可看见被疼痛激起的鸡皮疙瘩。

　　“人世绚烂，你怎忍疯痴不顾？”黯夜烟叹息着。

　　柳抒暖的拳头握得更紧，紧到极处，却忽地松开。疼痛终于渐渐减轻，待浑身放松，神智恢复时，她竟感到一种奇异的气息在周身游走。

　　这是怎么回事？黯夜烟用的是治疯之法，不知对于正常人有无害处？

　　“柳抒暖，你可回来了？”黯夜烟问道。

　　纪萤石有些急切地望着她，既盼又怕。

　　柳抒暖一歪脑袋，道：“喂，你们刚才做了什么？把我拿去红烧还是油炸了？”

　　纪萤石竟是舒了一口气。

　　黯夜烟却明显地蹙起了眉。

　　潜伏在暗处的张锁唯勾起了嘴角。原来他放心不下柳抒暖，央了小楼带他到萤石宫，服下小楼跟踪人时用的若木丸，可保数个时辰内呼吸和脚步不为他人感知。

　　将目光从柳抒暖的脸上移开，黯夜烟道：“我回去问问主上，你好好看着她。”

　　“尊使没有别的事了？”纪莹石的手有意无意地滑过肩头。

　　黯夜烟颔首。

　　“尊使可知道六香噬鬼丸？”

　　“怎么，有人拿这东西对付你？”黯夜烟面上飘过一丝讶然。

　　纪莹石涩然道：“是火诉的神兽小楼下的手。”

　　黯夜烟眉眼间燃起一星怒意，嘴角却轻轻勾了起来：“小楼？曾经迷恋过你的那个傻孩子？”

　　纪莹石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这团子神秘得很，我对它也所知甚少，既然无法，忧心也无益，你好好做该做的事情便是了。”黯夜烟淡淡道，心头已在盘算若纪莹石死去或残废，要让谁做下一个傀儡尊主。

　　纪萤石望着黯夜烟云淡风轻的神色，心下一沉，已大约猜出他的心意。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纪萤石心底很清楚自己迟早会被弃如敝屣，只是仍然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或许对于自己来说，结局已然不可奢望，所能追逐的不过是那轰轰烈烈的经过，或许还有获胜一刹的狂喜？就像他小时候总喜欢把木块堆得很高，然后看着它们在一瞬间轰然倒塌，或是用细沙作出精致的图画，然后袍袖一甩挥散那万千繁华。

　　纪萤石低眉出神之间，黯夜烟已然不见，而柳抒暖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时不时扯一扯已有些凌乱的头发。

　　强烈的颓然之感涌将上来，纪萤石走出房间，带上了门，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