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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宛陵劍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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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手式·叹红尘万丈,几多纷浊
早春二月,山茶花开,花红似火。
汴梁外城山坡,一灰衣青年斜倚古树,正自捧卷细读。草间晨露莹莹,濡湿了他的衣袍。
“阿晏,你果然在这里,韩大哥正到处找你呢。”说话间,树后便跳出一名年岁相仿的蓝衫青年,不由分说便要抽走灰衣人手中书卷。被唤作“阿晏”的灰衣青年也不阻止,微微一笑,由他把书抢去——这世上,会叫他“阿晏”的已不存几人了。
“唔,又是《安阳集》么。”这蓝衫青年声音略带沙哑僵硬,灰衣人听来却觉分外温暖。
“整理勘正义父遗著,怎敢怠慢?”灰衣青年调笑,声音倒是温润好听。
蓝衫青年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做了个理解的手势。
这蓝衫人样貌平平,但一笑起来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灵动之极。他知阿晏对这位予他有救命、知遇之恩的义父素来敬爱有加,只是从不刻意流露。或者说,刻意掩藏?
那灰衣青年知道“韩大哥找”这四字的意义,便不再与他胡闹,敛住了才显出的一丝笑意道,“他找我做什么?”说话时目光越过坡脊一丛丛山茶,停留在远处尚压着薄霜的一蓬野草之上,却是幽冷清寒。
“找你做什么?!当然是商量大事了。你莫要忘记,当年若非义父收留,我们早死了。如今韩大哥适值用人之际,正是你我报恩之时,你怎可推三阻四!”蓝衫青年本就声音沙哑,因为激动拉出了丝丝的破声。
他知阿晏完全了解问题的严重性,但他不能理解这种故作不明的姿态——他不想报恩了么?两人之中,实是阿晏把这些看得比命还重的。
“阿祈,你太激动了。”灰衣青年依旧是沉静的语调,沉静却也温润。像极了当年的义父,那个可谈笑间拒敌于千里的韩琦。
“我没说不帮。当年义父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份恩情,我尉迟晏此生无以为报,唯有庶竭虏钝、顷尽所有才智相助方不至有负。”他一口气说完,竟有些气喘,抬首,目光与之相接。
晨光正映在他的眼眸中,有种说不出的痛苦之色一闪即逝。
“阿晏你……”蓝衫青年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此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阿祈,可以把那招剑法再使一便给我看么。”尉迟晏忽而低低道。
他略微低沉的声音经由晨风穿过山茶花丛远远飘了开去……
阿祈听得一阵愕然。继而觉出尉迟晏目光有异,把方要开口问的话又咽了回去,于是笑道:“也好,虽然你说要顷尽所有才智,记了这招却也无妨罢。”一语未毕,蓝衫青年足下虚点,已然纵出数丈。
这山坡除却古树一隅之外几乎便是茶花,阿祈这向后一纵便是直入花海。
蓝衫于半空向下微措,却并不落实,拓枝凌空,宛如飞仙。
忽而银光乍现,一道白亮长虹自虚空划出,剑气如银河泻地一般铺撒开来,荡过脚下鲜红欲滴的丛花,挽起层层千丈红绫。
漫天若尘花浪中,几个黑点现而复隐。依稀可辨似有十个。
如同出招的不可预知,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光隐入剑鞘,青年已然站回古树之旁,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衫便似从未动过一般。
“初时入世,一鸣惊人;末了出世,淡泊灵隐。这剑招正应了人行尘世一遭。你不是尚未起名么,便叫‘红尘’如何?”尉迟晏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正掸落身上碎草,闲闲地道。
一抬眼,却见阿祈眼中怒意隐隐,“告诉我,阿晏。像今日这种刺杀你究竟遇到过几次!”
尉迟晏并不做答,微微一笑,意味不明。只以一贯沉静的语调低低说了五个字,“先回去,再说。”
蓝衫青年不置可否,努了努嘴。但省起方才那些隐伏在花丛中的杀手的诡异身法,只觉一阵后怕,终于还是没忍住,“你从未告诉韩大哥他知道么?你可知这都是些什么人!今日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便是一个人也没有……”若非出其不意,以他之能也不能保证将十人一齐格杀。其中若是有任何一人冲上山坡……他没敢想下去——阿晏他,不会半分武功啊。
“我知道。先回去。”尉迟晏温润的声音有种不容质疑的力量。
蓝衫青年不再说话,随着尉迟晏走下山坡。
他先前只道韩忠彦对尉迟晏倚重非常,自元丰四年初入政坛任尚书左丞以来,更是时常彻夜商议密谈。此间种种以尉迟晏之才华,本属平常,是矣对阿晏之事从不过问。想来以文略经世总不致有多大危险,况他自己平素对尉迟晏亦有所隐瞒。而经此一事,不禁心下惊疑。
阿晏他究竟在帮韩大哥做什么?竟引来如此杀身之祸。
他们一向很有默契,方才遭遇刺杀之时,尉迟晏只一眼神,他便意会。但现在,他感到这个“阿晏”离他很远。
“十常侍”,对阿晏这不会半分武功的书生而言,待遇可谓“豪华”得很!
韩府院中,松柏苍翠千障层叠,花木树石隐隐措措。看似平常之极的布置,却借仗了月家奇门。三元分局,逆布六仪,顺布三奇。若非识得之人在前引路,绝计寻不到路径。名为“沧浪”的小楼便隐在此间。
绕过院中假山树木,阿祈引着尉迟晏往韩府深处。
韩大哥竟是要把阿晏领去“沧浪”,“秋水”今后只怕也要倚仗阿晏了罢。
职位所限,阿祈亦只到过数次,于诸多相似之处,免不了思索一番,反倒是跟在后面的尉迟晏显得是轻车熟路。阿祈不由对此更是迷惑,却也隐隐觉察出一丝什么,蛰伏已久,呼之欲出。
阿祈踏进“沧浪”时,楼里已有两人,他都识得。
东首次席端坐一年过半百面目温儒的文士,正托着茶盏吹开面上热气,便是韩忠彦。
另一方逾而立之年的人叫于省身,却是潘楼街一家茶楼的主人。
阿祈并不知道为何他会在此处,只是见此人在厅中来回踱步,时不时瞪一眼座上喝茶的韩忠彦,似是颇为不满。韩忠彦却毫不理会,仍旧自顾自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但不论是座是站,这两人都难掩面上忧色。
韩忠彦见张祈进来,只微一颔首,脸上担忧顿时舒缓。那踱步的于省身这时也见到了后面的尉迟晏,一步枪上,拉住他的手,甚是激动,“子清!”
虽只两字,欣喜之情意于言表。
尉迟晏见状温和一笑,“子清无恙,有劳审言挂心。”
此举到是叫阿祈此时惊愕之至。两人竟是早已相识,以字互称,足见相交颇深。只是,竟连他也不知!
尉迟晏见着张祈神色,微微一叹,“子豫你可知‘黄帝’六相?”
韩忠彦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尉迟晏微微颔首。
阿祈却没注意两人,早已愣住——他竟唤他的字!
相识十多年,他从来只唤他“阿祈”,即便他“子豫”这字是他给取得,他自己却从未叫过,今天竟就这么叫了出来!
阿祈有些不知所措。
韩忠彦见此瞥了眼尉迟晏,后者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各自默不作声。
倒是于省身此时冷笑一声,“此人便是张子豫?师朴你可有搞错!”
张祈被冷笑惊醒,这才省起韩忠彦让他叫尉迟彦来,定有要事相谈,此处决非玩笑之地,慌忙道歉,“恕子豫一时失神。这黄帝六相是为:蚩尤、太常、苍龙、祝融、太封、后土。不知可有说错?”
韩忠彦见他恢复,便接道:“不错。不过子豫你恐怕不知‘秋水’便是此论阶。‘黄帝’一职为‘秋水’执事。
“自太宗与家祖韩国华一手创立‘秋水’以来,‘黄帝’一位历来是当朝圣上亲自担任。神宗朝末期,先帝亲自将‘黄帝’一职交与家父。奈何家父于熙宁八年仙去,当今圣上年岁尚小,是矣‘黄帝’一位空缺至今。
(按:‘秋水’不对垂帘听政的高太后负责)
“‘黄帝’一职之下便是‘六相’。愚兄不才任‘太常’一职。咳,审言,”韩忠彦望了一眼于省身,又道:“任‘祝融’一职。”
众人皆知六相之中“祝融”位在“太常”之后。于省身虽素仰韩琦风骨,却对韩忠彦颇为不服,当下冷笑不止。
张祈已知韩忠彦所言实乃“秋水”之机密,此时告示定有大事,到也凝神细听。
韩忠彦自不理会于省身,只对张祈道:“‘秋水’如今执事由六相之首的‘蚩尤’暂任。而子清,便是‘蚩尤’。”
此言一出,张祈愣住,韩忠彦不再言语,便是于省身的冷笑也止住了。
楼里一时静得有些骇人。
于省身不服韩忠彦,却不得不服尉迟晏。这三人都知道,“蚩尤”一职,于省身任之缺统筹之智;韩忠彦任之少决断之能;苏辙任之欠些许隐忍。惟尉迟晏,可担此任。
于省身记得当年韩琦临终前修书一封将尉迟晏托于韩忠彦,亦对“蚩尤”一职有所交待。他因不服,欲寻韩忠彦理论,初见之时不过一孩子,却已显出卓而不群之态;年岁及长却是愈发神韵内敛,远不及初时风神俊秀之毕现。苏辙便是这时见着尉迟晏的。后于省身问及,苏辙只说了九字:“若渊停岳峙,深不可测。”彼时尉迟晏,尚未及弱冠。
楼外有风拂过花木,沙沙作响。便也愈发显得楼内静得诡异。
“所以,才会有‘十常侍’才会找上‘阿’,咳。我是说子清。所以,子清才会有性命之忧?”张祈说话的语气很怪,似是恍然,又似是在求证什么。
韩忠彦闻言微叹,“子豫你可是怪我未保子清周全?”
张祈奇怪地望着韩忠彦,“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所言?我可以为你,为‘秋水’去做那些你们不便,也不能做的事——甚至去杀人。我不在乎什么因果报应,不在乎弄脏我这双手。只是你须得保证不叫子清涉险。”
未待韩忠彦答话尉迟晏先道:“子豫,你太过激动了。”
一听尉迟晏说话,张祈立时安静下来。
韩忠彦这才道:“子清便是‘蚩尤’一事莫道你不知,除却吾等六人,当今天下便再无人知道。”
张祈气道:“所以‘十常侍’会去刺杀一个连防身用的剑招都不愿去记,手无伏鸡之力的书生?!”
于省身冷笑,“简直是笑话,‘十常侍’便是用来刺杀师朴这个尚书左丞都嫌大材小用。定是有人泄了子清身份。”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竟与张祈出奇地一致。
“唔,‘十常侍’会来刺杀我这个尚书府小小典签,并不一定说明‘蚩尤’确已暴露。”尉迟晏一边说一边右手轻扣案缘,显示他在思索。“也可能只是他们的试探。”四人都清楚,这是最好的情况,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当然更可能是有人叛变。”于省身冷声接道。
“唔。”尉迟晏苦笑,于省身并没说错。
“六相”之中任何一人叛变都是“秋水”,宋朝前所未有的损失。他虽不忍怀疑,却必须去怀疑。
尉迟晏继续以手轻扣,“目下关键是——为何要选在现在动手。”还有,他们是指谁?后一句尉迟晏没有说出口,因为没有必要。他要做的只是把细枝末节一并抛开,直挑问题中心。
“嗒,嗒”之声在楼内回响,每一下都似扣在人的心上。余下三人都是一惊,继而后怕。
不错,一味追求敌人轨迹,更有可能在多歧之路失去方向,只会把自己推向被动。
永远也不要问敌人是怎么到这的,要做的是找出敌人的最终目的,然后制止他们。
韩忠彦最先从震惊中恢复,拈着胡须慢慢道:“现下中国与两蕃(再按:即辽和西夏)关系稳定,尽管这可能只是一时之事,但两蕃断无于此时发难之理。……除非……是我们无意间触到了敏感之处,自己却未发觉。”
“吾尝闻尚书左丞言,近时未对两蕃有所动作,此是何理?”于省身明显话中带刺。
韩中彦似是知他会有此一问,只当话中讥讽不存在,“我当时所指乃是‘秋水’,上面做什么我无权干涉。”亦是明显的意有所指。
于省身当然知道分寸,“但据我所知,近日朝廷确实对两蕃并无动作……啊!师朴你莫不是指子由出使一事!”立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省身住了口。“但苏辙出使完全是宋辽两朝的正常往来啊。”于省身当然不至把这句话也说出口。
众所周知,每年都有大批使节来往于宋辽两朝,他们不仅担负礼聘往来的使命,而且要了解对方的政治军事动态——使臣不过是间谍更为安全的外衣而已。这已是两朝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辽朝断不至为此专门派人潜入宋朝暗杀。
韩忠彦却捕捉到了于省身这一神态变化,淡淡一笑,续道:“但问题是子由的另一个身份。”
于省身会意,“苍龙……”尽管对韩忠彦不满,于省身也知道这时当保持默契,随即笑道:“谁会因为知道子由‘苍龙’的身份而心虚?”虽是问句,但答案早已了然于胸——只有身在辽朝的“太封”。
张祈却因为二人谈话涉及皆为自己不知,故而并不关心,反而看着尉迟晏。他注意到尉迟晏点出关键之后便不再说话,而是边喝茶边听两人分析,右手仍时不时扣击案缘。
他还在想问题罢。张祈如此作想。只是尉迟晏面沉如水,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边两人到似对此习以为常,自顾自清理思路。
韩忠彦并未对于省身突然冒出来的幽默表示赞赏,冷然道,“静渊,咳,我是说筱宁,只怕已经变节。”
虽早有准备,闻得韩忠彦此言出口,于省身仍不由变了脸色。
张祈此时忽道:“子由可知此事?”他虽对苏辙没有好感,却也并不厌恶。同为“秋水”,中国做事,不由为他担忧。
于省身仍对张祈初时失态耿耿于怀(却忘了自己的失态),冷哼一声。“便是我与师朴亦是凭借子清遇刺一事推测而得,子由却是前日走的,怎会知道?”当然,这句话也不会说出口。但那声冷哼意味再明显不过。
韩忠彦并未附和这位同僚的嘲讽,反而对张祈露出赞许的微笑,却并不作出回答,“子由此次出使乃是朝廷主张,子清与我之前也不知情。原本由子由负责的西夏处情报现下也只好临时转手六弟(再再按:即韩嘉彦)。”这话算是对于省身作交待。而苏辙一事,他也不知应当如何处理,能既不进一步刺激筱宁,又可保证苏辙及情报安全。
“不错,此次刺杀确实是静渊的嫌疑最大,所以不可让子由在辽朝与之接触。”尉迟晏适时地作出总结,“子豫你明日即启程,务必在静渊之前接触子由,将此事告知。静渊是否叛变由子由作出判断即可。”声音依旧是沉静温润。
韩忠彦与于省身听得此言方才释然——无怪他要告诉张祈“六相”之事,原是早有打算。
尉迟晏此时已停止思索,把两只手笼在宽大的袖中。“子豫你到了辽朝,切忌随意相信。若是静渊不曾变节你便将身份告知子由随他回朝。若是,静渊已然变节,你便继任‘太封’之职,联络未变节的重组在辽情报网,子由会予你帮助。”顿了顿,又嘱咐道:“除非子由作出静渊尚未变节的判断,不然决计不可与他见面。”——这原是“秋水”高层谨慎行事的一项原则,张祈却并不知晓。
张祈了解地一笑,并没有、也不需要表示出任何疑问。
“此行危险,但望一切小心为上。”于省身友好地拍了拍张祈的肩——既然是尉迟晏作的决定,他一定相信。
尉迟晏说了句当世只有九人懂得,但这里四人都明白的话,“等尔归来,雪堂食鲈。”
(再再再按:“雪堂”即苏轼被贬黄州时住处。“食鲈”一事祥见苏轼《后赤壁赋》)
韩忠彦拈着胡须,对打破难得的温暖气氛有些犹豫,“子清,‘蚩尤’既已暴露……可要我派些人手予你?”
“不可。……现下还不能确信静渊已经变节。”尉迟晏仍固执地称筱宁的字,说话不急不徐,“师朴你是好意,子清知道。子清亦非仁德之人,你们想必也都清楚。只是,若今次仅是试探,师朴你此举无异于叫我自曝身份。”
于省身这次竟是向着韩忠彦,“师朴此举虽有失稳妥,子由弄清情况以前你的处境岂不危险?”
尉迟晏摆了摆手,“审言你无需多言。若是‘十常侍’此举只为试探,我等有所反应,则损失更大。现下应保证这不明之局。子清,愿担这风险。”说罢袖袍一扬,露出手中半截薄刃。那片刃薄得透明,夹在尉迟晏细长偏白的两指间,愈现森寒。
余下三人尽皆愣住——他竟是早有了必死的准备。
“辛苦你了。”半晌,韩忠彦才吐出这四个字。只是尉迟晏所担的,又何止这“辛苦”二字。
——你是否想过,你若是死了,“秋水”会有多大损失?
这话同时出现在于省身及韩忠彦脑中,二人却都未说出口,相视苦笑。
——他们都明白,这是最为“谨慎”的方法。
这日傍晚,尉迟晏携了酒去予张祈送行。
未进院中便已闻得酒气扑鼻,尉迟晏不禁微蹙眉头。推开院门,便见张祈依旧白日里的那件蓝衫,趴在石桌上,泛白的衣角叫晚风吹得翻飞不已。石桌边上倒了一地的酒坛,或碎或裂,无一完整,映得残阳满地。
尉迟晏见状微微苦笑,“阿祈啊阿祈,你便是宁可醉倒也不愿我来给你送行么?”解下薄缎披风,弯腰给张祈披上。直起身来时却是一滞,原是给张祈的一只手扯住了衣袍。尉迟晏无奈,只得又俯下身去掰张祈的手,这一低头,正对上张祈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阿晏,阿晏,你可曾当我是你知己……”
尉迟晏被他问得一呆,掰手地动作也顿住了,眼底闪过不知什么神色,但稍纵即逝。抽出衣袍,随即一笑,“我又何时不当你是知己?”
张祈伸手再要去捞,却连一个衣角也没捞到。却带得桌上唯一一只完好的酒坛摔倒了地上,碎成一片一片。
不由失笑。
便是我已醉了,你也不愿说予我听么?
“秋水”也好,“蚩尤”也罢,阿晏啊阿晏,你既当我是知己,又为何不愿告诉我知道?
又为何,要去担那分险……
张祈踉跄着起身,拾起边上长剑舞了起来。步似流星,衣带生风。剑影若缓若凝,映着尚未谢去的白梅,一时,清锋凌乱。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张祈沙哑的声音竟悠远得不知从何处传来。
…… ……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着淡青色长衫的少年翻遍整本集子,却独独念出这一首。
舞着剑的黄衫少年似为词中苍凉凄迷之意所感,手中的剑亦不由带上了词意。剑势起伏却又凝滞,正合了宦海沉浮的倦怠。
忽而,黄衫少年把剑向后一抛,冲青衫少年道:“你若是觉着倦了、累了,我们便走。去梅城,白象山,你可结庐读书,我可专心练剑。我创一套‘宛陵剑法’予你,你说可好?”
有清风落入青衫少年怀抱,扬起袖角,露出温暖的微笑。
(再再再再按:梅城即宣州宣城,现属安徽,古称宛陵,宛陵先生梅尧臣因此得名。梅城后有白象山,现其上建有梅公亭。)
…… ……
张祈手中的剑越来越沉,剑势越来越缓,终于“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身子倚靠着梅树滑下,薄缎披风便落在不远处的石桌旁。
贪一宿沉醉,一时忘记。若真得忘忧,又何妨长醉不醒?
尉迟晏在屋里寻得一架茶炉及些许陈茶,煮了碗酽茶。方出得屋,见张祈又醉倒在树下,只得先灌了他几口。
张祈几口浓茶下肚,酒未醒,却似睡得更沉了。
一阵晚风,尉迟晏微微觉出些寒意,微微蹙眉——醉酒之人,尤忌受寒。他想把张祈扶到屋里,手抵在腋下却怎么也托不起来,张祈看似清瘦,却怎地如此之重。
尉迟晏未想,张祈乃是练武之人,又醉了酒,以他一文弱书生如何托得动?无奈,只得将张祈的手搭在肩上,半拖半拽,一点一点挪。
好不容易把张祈弄到榻上安顿好,已是汗湿重衣气喘连连,脱力似地靠着墙坐在榻上。
尉迟晏只觉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过,不由自嘲一笑,看着榻上睡得像个孩子的张祈,喃喃,“也便是你才可叫我如此……”
半晌,又复低语,“……若是可以,还是不要回来了……”
尉迟晏看着手里提着的两坛原封未动的竹叶青,微微一叹,轻掩院门出了“水清”。
已是月至中天。银华如水,落了一地,清清冷冷。
尉迟晏回身,见路旁的竹林口立着一面目温儒的青衫文士,不知立了多久,脸上隐隐露出些许笑意,“阿祈离开,你可放心了。”
尉迟晏闻言一怔,随即绽出一抹浅笑。知他如此的,竟是此人。
终究,也只能是此人啊……
不由又回向院子瞥了一眼。
今日一别,只怕,再难相见……
那青衫文士见此一叹,“你何不留下?‘水清’此院,本就是我备于你和阿祈两人的。”院名“水清”,你难道真的不知么?
尉迟晏淡淡一笑,“阿祈可醉。你,我,不可。”
青衫文士苦笑,“辛苦你了。”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对同一人说这句话。
尉迟晏道:“你又何尝不是。你可否确使自己不涉入党派之争?”
青衫文士愣住。
尉迟晏不待他答,自续道:“你知道你不能。……而我,也不能。”
一笑转身,满是苍凉。
月光正泻在他灰衣上,愈显得清绝出尘,于小道上渐行渐远,仿若一只雪中独立的孤鹤。
宋哲宗元祐四年,辽道宗大安五年。张祈来到辽上京临潢府,比苏辙尚早到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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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式·暂凭栏,江山北望
临潢府,南城西街。
辽上京临潢府被分为南北两城,北城为皇城,南城为汉城。作为辽朝颇引以自得的政策,“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在此得到了完美的体现。(笑~~这大约就是最早的“一国两制”了。)
张祈走在街上,抬手挡住已不甚刺目的日光,微微侧头。隶书“同文驿”三字的桐木悬招便印入眼中,庄凝而质朴。
这一瞥之间便已将门户大开的驿馆一览无遗。其间清闲并未较往日不同。毕竟国与国之间正常往来尚不至频繁到叫驿馆为之忙碌。
两个准备回家的契丹驿差靠在门内小声谈论着什么,多半是邀约一同去喝酒之类的罢。
张祈略带失望地缓缓吐出一口气,便要收起暗运已久的助听玄功。一句话不偏不倚地钻进他的耳朵,叫他生生凝住动作放缓了脚步。
只听得其中一人问道:“上头说要招的人可有找到?”
另一人抱怨:“那有这么容易!时间这么短,又不可明招惊动太多人,附近的汉人可早都有了工作……”
先前一人提议:“不如这样,到城东汉人开的茶铺去租两个伙计,顶过这段也便无事了……”
后面的话张祈已不必再听下去,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个注,他压对了。
他在赌,赌耶律弘基不会在专职接待宋使的中京接见苏辙。所以日前才到得大定府,却又在一日之内赶到了临潢府。
作出这一判断张祈实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一旦判断失误,便等于给了筱宁抢先接触苏辙的机会。他亦知道,因为阿宴,他不能失误。
中京驿馆对来使毫不知情的态度是个破绽——耶律弘基显然并未完全信任倒戈的筱宁,这是促使他一试的加权。
但倘若这个破绽是两方配合设下的圈套,那目的将是把“六相”一网打尽!
走在和暖的阳光下,却有一阵寒意漫上张祈的背脊。张祈不由加快脚步,驱赶着想丢开一切回去救阿宴的荒唐念头。
眼前仿佛又见到尉迟宴淡定而温和的笑容,张祈渐渐平静。对于阿宴,这世上本就被什么是他应付不来的罢……
先前种种自辽情报无一不指出——耶律弘基是位在政治上“十分有主见”的皇帝。这一类的上位者常好作出人意料之举,试图给臣子制造“上意难测”的迷雾。但细思下来,那些看似突然的飞来一笔却也并非无迹可循。
张祈在心里说服自己,思路愈发清晰。
宋朝就铜钱大量外流入辽一事非常不满。不难猜测苏辙此次出使的目的便有“亲往实地估算问题的严重程度”一项在内。虽不能确定是否会就此问题进行交涉,有所准备总是没错。辽朝在此事上自知理亏,故气势上一定要有所长,方能在这场可能的政治交锋中持平。而改变接待地点便是其争取主动的一个小小手段。
上京南城临潢驿用专于接待夏国使者,同文驿用来接待诸国使者。苏辙倘若是到了临潢府,便只能住在同文驿,实是对“三足鼎立”的宋、辽、夏中宋朝使臣一种地位、气势上的打压。
耶律弘基将分族而制的政策在各个领域发扬光大。这其中,就包括对用来招待各国使者的驿站的管理。
各驿馆中都配备有同等数量的辽朝及各国的人员——他认为,在有一定数量本国人的环境下,各国的使臣会比较放松。而这,恰好成为断定宋使接待地点将改在此处的关键。
同时,亦为张祈成功混入同文驿创造了契机。
当日尉迟宴刻意留下那份陈年档案中的名字一闪而过,一个与他任务“谨慎”要求不符的计划在张祈脑中渐渐成型——他必须再冒一次险。
半个时辰后,南城东隅茶肆。
周翊缓缓掩上手中账册,起身,抖了抖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半旧的深青棉布长衫衬着鹤发银须使这位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者显得很是精神。
周翊一边招呼伙计打烊,一边笑着请茶铺里余下的几个客人结账离开。
那几位都是常客,聊着聊着便忘了时辰。见周翊长者般宽厚理解的笑容,此时也觉误了人家回家,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拱手,各自作别。
不想这最后一人刚要跨出茶铺,却与正往里面闯的一人撞了个满怀。那客人觉着一阵酒气扑面,不由退开一步。这一退,便得以看清,撞上来的人手中尤自托着酒坛,口中尚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不清不楚,只是坛酒全翻在了自己身上。心中没由来怒意一起,便要骂将开来。
周翊素来为人谦和不喜多事,何况是在自家茶铺。见势不妙忙拉住那位客人,替那醉酒之人赔了礼,又免了他的茶钱。
好在那是位常客,契丹人又多是豪爽性子不计较琐碎,也便卖了周翊的面子。临走还看了一眼撞到自己的人,不由暗自摇头。醉酒闹事,周翊这下有的忙了……
周翊把这人扶至一边,再叫伙计临去前潵一碗浓茶来,只待他自己酒醒离开。自己则去收余下客人放在桌上的茶钱。他素来不理闲事,便是方才留下此人亦只是为得息事宁人。也就如此,一个茶铺掌柜对手下伙计及醉酒闹事之人尽皆宽厚和气,已看得几个走在近旁的路人唏嘘不已。
周翊却是自顾失笑。
曾几何时,他亦是这般纵酒狂歌恣意人生,坚信着能凭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只是那些该怒即怒、该笑即笑、当哭则哭的真性情,早已随着年少时的万千豪气在一次次的磕绊中渐渐磨灭——如今的他,只是“老好人”周翊。
若非……数月之前的那场浩劫,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身份与使命,几乎便要以为自己仅仅只是周翊——一个普普通通的茶肆老板。
一闭眼,仿佛仍能见到当时的情形。
连续数月满城都是契丹官兵,一条街一条街,挨家挨户地搜查与盘问,从一个个或不起眼或根本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抓人。日夜不歇。有乞丐,有商人,有书生,甚至有为官的……那些人都被按上了同一个罪名——通敌卖国。
周翊知道那些人都是“秋水”在辽发展的情报人员。可那些本就是宋人,何来的“通敌”,又何来的“卖国”!
若真要说卖国,当是那个出卖了他们的人罢!他曾不止一次猜度:能造成如此影响的,在“秋水”阶位定然不低,如今只怕在辽朝更是平步青云。
周翊忿忿,他将失去同僚的愤然全部转至那个不知名的叛徒身上。连带着,他的无能为力。
看着同僚一个个被捉,他却不能救。他与他们分属不同体系——直属于“黄帝”,或因此他才逃过一劫。亦是因此,他只能明哲保身。
周翊满是岁月划痕的脸上再次露出浅笑,带着他人不能明白的一丝惨然与苦涩,渐渐放松不觉间攥紧的拳。真的是上了岁数了,如此容易便陷到了回忆里……
向角落里瞥了两眼,见这人不吵不闹,粘着桌子便了趴下来,周翊也便放心去忙自己的。许是,醉死过去了罢。
正收着桌上的铜板,那本该醉死之人却在这时拎起竹筷敲了起来,边敲边吟:“……平生……洛阳友,零落……几人存?”句子虽因醉酒而混浊不清,口音却依稀可辨是相州一带。
周翊心头一震,收钱的手明显地一颤,眼底竟闪过一丝激动。
此人莫不是……
周翊缓缓地转过身,似乎动作稍快一些那把老骨头就会因此散架。他盯着尤自伏在桌上的人打量:青巾青衫,平平无奇。原是典型的寒门士子儒雅打扮,却因醉酒添上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潇洒之气。
方才未曾注意,原来是这样的人物啊……是……巧合罢。宛陵先生如许人品,他的诗作自然脍炙人口——周翊没能再想下去,眼见处,这醉酒之人的手边分明地开着一朵五瓣梅花!
尧臣诗,五瓣梅。
暗号数度更迭,诺言一代又一代传承,终于还是叫他等来了这一日。
且撇开先辈的承诺,单单之前的那场浩劫,周翊都该十分乐于见到这两项的同时出现。只是没有任何缘由的,他并不希望由眼前这个尚未看清容貌的孩子带来。是不愿看到如此洒脱不羁的人牵涉进来吧……
周翊又笑了,此时又多了几分自嘲的意味。果然是老了啊,自己是什么工作,如何能受主观情绪影响!
“自此重经二十秋,不改青青岸旁草。”敛起笑意,周翊老浊声音咬字清晰,竟是异常坚定。
伏在桌上的人在许久的寂静后终于听到了期待的答复,放心地抬头注视这位老人——第一次照面的同僚,“我是董居庸,需要您的全力协助。”
似乎是意识到对首次见面的老人家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有所不妥,他冲周翊歉意地一笑。眼神琉璃般清明澄冽,哪有半分醉意。
周翊忽然发现,面前这个相貌同穿着一般普通的年轻人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此人,自然便是张祈。
木制桌上,那朵茶水绘制的五瓣梅花已淡地辨不出外形……
两日后,南城西街。
“这就到了。苏大人,请下车。”驿差娴熟地拉过车轼,扶苏辙下车。
苏辙在街上站定,注视着眼前的“同文驿”,眼角却撇过不远处的“临潢驿”,心里泛起一丝了然的冷笑——雕虫小技!
“苏大人,请。”驿差在苏辙站了一会后适时地开口说话。
苏辙淡淡一笑,“有劳。”
看着这名驿差的背影,苏辙的眼神不由变得深邃,带上一丝研判。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自国界一路行来,语气谦卑有礼,举止得当有度,谨慎且注重细节。尤其是方才,知道长途坐车的会在下车后一段时间内立足不稳,虽然疲累,却仍是等得一阵才请他进驿馆休息,足见其细致。
苏辙多年情报工作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个自称江平笙的驿差——绝不简单。
进了驿馆,但见正对门的壁上提了两行词: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挨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苏辙眉头一挑,这《浣西沙》正是他哥哥苏轼任徐州太守祭神乞雨而归时所作。于苏轼而言并非出挑之作,甚而可说是玩笑之笔。为何这驿馆壁上偏偏要写这一首?仅仅只是为得首句中那“使君”二字,还是……那写字之人在暗示什么?
元丰二年,苏辙自是不会忘记那之后影响了苏轼以及他一生的“乌台诗案”。正是因为“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始有了如今的“东坡”。亦是因为“乌台诗案”,他欲以自身官职为兄赎罪却遭降职,彼时一份密信的辗转而至却将他与“秋水”系在一起,终是成就了现在的“苍龙”。
苏辙细细打量着这两行词,这行书书写的倒颇为洒脱,意态非凡,隐约有几处用笔倒当真极似苏轼。不由对这个写字的人大为好奇。虽心理诸多揣测,但面上却仍是那个汪洋淡泊的苏辙。只是长时间的停留还是被边上的江平笙注意到。
见这位一路上似乎对任何事都浑不在意的使臣目光停驻所在,不无诧异。继而略带得意地道:“苏大人瞧着这词作可是喜欢?这可是你们宋朝大词人苏轼地作品啊。话说回来,苏大人也姓苏,不知与苏大词人可有渊源?”
“正是家兄。”淡淡地一句,却叫江平笙为之一愣。他原也是随口问问,找个可亲近的话题,不想这苏姓使臣当真便是苏轼亲戚。
这江平笙端的应变极快,随即却转为惊奇,脸上尚带三分兴奋,“那当真是学生的荣幸!不知苏先生可有近作容我等赏品?”
苏辙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他注意到江平笙换了对他的称谓,连自称亦是换了。分明只有一分的激动偏要表现到三分。不由暗暗赞叹,好一个谦虚崇文的年轻人形象!
似乎是以为自己做地有些过了,江平笙忙道,“啊,苏先生,对不住。学生一听到这文章便没了南北,也不想您舟车劳顿地。苏先生请好好休息,学生便不打搅您了。”终究是经验不足。
苏辙笑着应承,回到招待使者的房间。
对于辽朝崇尚汉儒文化他早有耳闻,而这位驿差即便真是如此仰慕苏轼也无可后非。只是那之后的掩饰……此次出使似乎,愈发有趣了……
苏辙眼底闪过一丝不同于往日的狡黠。铺纸提笔,在给苏轼地信中写道:
谁将家集过幽都,每被行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如是几句。也不收起,拿过镇子压住,随即仰面合衣卧倒休息。
苏辙知道,即便是封了口的信件契丹人亦是能够知悉其中内容,而他也乐得利用这一点。现下身在辽朝,局势又蒙昧不清,倒是无妨学学那江平笙——他要给契丹人制造一种错觉。
北城丈余高的城墙划分了辽汉两族,却并未能阻隔草原吹来的风。春季的大风挟着草原青草的芳香吹过古西拉木伦河,越过上京皇城扑直扑入鼻中。一时叫人生出那种欲纵马驰骋的豪气。
这大约就是哥哥所求的“一点浩然气,快哉千里风”罢。苏辙睁眼,望着被大风吹开的窗子,窗外新月如眉。
未有政见不一的互相诋毁、党派不同的明争暗斗,有的只是纵兴而驰,长歌当啸。人生得意,当是尽情于世走一遭。
苏辙本不如苏轼来的豪放洒脱,平日里读苏轼词作,虽解其之词意,却总不得解其词境,故而未能有所超越。他解是因为他们是兄弟,而他不解也正是因为他们只是兄弟。苏辙不是苏轼,从来都不是,以后亦不会变成。然而此时,感受着拂面而来风,偏也生出如苏轼般的豪情……
北方早春料峭的风拂过桌案,吹得镇子下的纸张“哗哗”作响。
苏辙蓦地一醒——只这单纯的风,终是拂不去此地迭起的阴谋。
“啵”地一声,窗前人影一闪,有一物自窗外飞入,堪堪打入桌案,将翻飞的纸角整整齐齐定入木中。
好俊的一手暗器功夫!
苏辙没有叫人,也没有去追,甚至没有把头伸出窗外去瞧上一瞧。如此功夫若要于他不利,决不会留到现在。是故,他只拔起那物什,就着月光将那物托在手中把玩。
这是极精巧的梅花形暗器,不求伤人,将五个角都磨钝了,金属镜面在暗淡的月光下泛出些许冷冽清华。——这样东西只代表一个人,一个根本不会半分武功的人。
苏辙不由眉头一挑,这些年辽朝果是能人辈出啊,能将他都牵涉进来。“梅悟”示警,已是“秋水”之中最高级别——“梅悟”既至,便是立即切断一切平行联系——莫不是“太封”出了什么问题?
忽然间,他有些期待这个能让尉迟宴动用“梅悟”的难题,即便那将成为“秋水”活动的一大阻力,即便那将意味着“秋水”前所未有的重大损失。
“居庸啊,等会帮忙把东边打扫了罢,俺媳妇还在家等着呢。”
一句话引来一阵讪笑,其间却有一略带沙哑的声音接道:
“哦,好。”——正中下怀!
同文驿中虽说各国驿差皆有,实际工作不过打杂,必要的接触皆是在契丹人“陪同”之下。张祈虽入得同文驿,却始终不得与苏辙通消息。趁着昨夜当值,将“梅悟”传于苏辙,却也未敢托大,将筱宁一事一并告知。只是这为求谨慎,错过了传讯的时机。
今次若非这个契丹人偷懒要入的使臣住处怕要多费许多周折。
张祈嘴上应着,接过笤帚却是从院中扫起,由里至外,再经东首,分毫不乱。
有一便有二,契丹人得一次偷懒,以后更有机会常来常往。张祈怕地就是他们不懒!
辽朝不乏文人骚客,自听得苏辙乃是东坡之弟,纷纷前来拜访,邀约出游观览名胜。一路游寺论文做诗留字,风雅颇似魏晋。更为难得,同行结伴诸人谈及苏轼苏洵文章竟皆头头是道。其间又以那驿差江平笙之文论最为精辟独到,非但苏辙暗自不解便是同行辽官亦是个个惊讶。
这一日本是国事间隙供使臣休息未作安排,苏辙却不得清闲。前日几人游玩甚欢,非得邀苏辙参观南城特有的回鹘营。
“这回鹘人善做生意,买的皆是当地未曾一见之事物。苏侍郎不妨寻得一两件捎回赠与亲友当是别致。”
“那就有劳郭御史介绍了。”
“呵呵,无妨无妨。”
回鹘营设处,原距同文驿不远。二人缘街而行,不一会便已到得。
那郭姓御史便与苏辙介绍,“这是波斯的挂毯,这是昆山的软玉,这是吐蕃的葡萄酒,苏侍郎可要尝上一尝?”
苏辙淡笑婉拒,指着不远一处杏黄绸布悬招道:“却不知此处买得什么?”
郭姓御史瞥一眼黄绸,不无得意,“苏侍郎好眼力!这一家所售乃是大理国出产的牙雕,莫道别处,便是这回鹘营中亦只此一家。”
“呵呵,如此自当好好瞧瞧。”原道这回鹘于居西北,货物多是经由西域丝路而来,大理却是位于宋朝西南,差之何止千里。回鹘商人倒也端的神通广大,不知以何手段竟将这滇缅象牙运了过来。
二人方至,已有人迎了出来。似是见着苏辙宋人打扮,而郭姓御史又衣饰华丽,便操着一口西域音的汉话给二人介绍,“二位大人瞧这座‘猛虎下山’如何?”只见那人手中所托一尺见方牙雕,雕功精细又不失大气。利落数刀雕出山木暮苍苍风凄茅叶黄,有虎始离洞穴之情形,惟妙惟肖。尺寸虽然不大,猛气吞赤豹,雄威蹑封狼之气势却彰显无疑,郭御使直看得啧啧称奇。
苏辙对着那牙雕许久,却哑声道:“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这两句乃是梅尧臣《猛虎行》末句,暗讽当时吕夷简如猛虎挡路,专残忠良——这牙雕分明便是筱宁变节的暗示!
苏辙在接到“梅悟”之是虽已猜着大概,此时证实不免心寒。郭御使却不知这两句诗,更不知苏辙所想,诧异地望一眼苏辙,还当他文人情怀吟诗入神。
那回鹘商人似不觉有异,反倒闪过一丝惊喜神色,“这位大人好眼力,好才学。小人这还有一件请这位大人一品。”言毕并不急着去拿,却先整起自己的衣裳来。掸去袖领处灰尘,又拢了拢鬓边为风吹散的发丝,甚为慎重。苏辙暗自留心,见他右手三指贴在耳后顿了一顿,默默记下。
回鹘人这回取出的牙雕较前一件更小,雕地是一处溪景。郭御使一见之下,眼神便在也收不回来了,这雕刻之人当真神乎奇技,溪边蒲耳,砂石分得清清楚楚,便是岸边马车之中人形皆可辨清。
苏辙自回鹘人手中接过牙雕,以左手三指扣住底座,右手二指支撑,仔细端详。右手中指却是虚抬,在底座内边缘划圈。堪堪划到第三圈,便觉有一轻小事物落入掌中,苏辙未敢停留,两指微伸,那事物便落进袖里。此时方微微一笑,道:“短短蒲耳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可是取自宛陵先生之《东溪》?”一边将手中牙雕交还。
那回鹘人却是不接,“不瞒二位,这牙雕原是他人寄卖之物,牙雕主人说了若是有人可说出所雕内容出处便将这牙雕送予那人,算是以物会友。小人既受人所托,此物还请大人收下。”苏辙先是一谔,见一边郭御使神色随即了然——两人虽然处处小心,但自己为人一向淡泊,突然对这牙雕表现出极大兴趣,难免叫人起疑。
果而,郭御使在一边道:“即是如此,苏侍郎不妨收下,郭某也得沾光,可仔细观赏。”他学着苏辙的样子以两手扣着底座装模作样地看,一边还不住称赞雕功老道。苏辙见他直至词穷都未捣鼓出什么名堂不由暗暗好笑,却也知此人难缠,对回鹘人这手大为佩服。若不将此物送出,只怕郭御使转手将它弄回去慢慢“把玩”,坐下机关准保露陷。
郭御使虽然怀疑,却怎么也看不出不妥之处,心里失望,带到面上却变成了不舍,做功之到位苏辙令不得不叹服。
微风中,二人身后绸布悬招摇曳不止,杏黄的颜色分外扎眼。远远望去,西域扭曲的文字堪巧排成一朵梅花。
先是江平笙,再是郭御使,辽朝已是处处紧逼。苏辙空有使臣身份,此时却反成附累,几乎寸步难行。
回到同文驿,苏辙将袖中那物取出,原是一纸卷。苏辙将纸卷展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蝇头小楷,筱宁变节之后辽朝情报网破坏的细报。苏辙越往下看,越是心惊。辽官突然间同时封锁五京,城内捉人之时诸多情报尚不及转移,全数落入契丹人手中。
当真是: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不,或尚可补救。耶律弘基尚未完全信任筱宁,筱宁亦需留有保命底牌。两方皆有所保留,那么,只要在两方完全合作的空当期杀了筱宁便可阻止机密外泄,但必须要快。分析着眼前局势,苏辙眼里闪过一抹狠色。
苏辙将密报上殉职的、变节的名单默记下来。再有月余他便将至知命之年,记忆已大不如从前,五十人的名单,他直看了三遍才堪堪记住。苏辙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他又看了三遍,确保无误之后,就着烛火将密报烧了,又将纸灰撒在净手用的盆里糊了,泼到窗外。
苏辙将那朵梅花暗器嵌入窗框,却已不是当初完整的梅花,左手第二瓣齐萼折断——必杀筱宁!
一切妥当之后,苏辙只觉着从未有过的累。
回朝之后便该放手,这天下也该让予年轻人了。
他忽而想到了那个远在汴梁仅有数面之缘的孩子,波澜不惊的眼神,沉静温润的声音,机蕴深藏,似乎一切事到得他手中都变得从容而淡定。苏辙忽而自嘲一笑,还用得着“放手”么?
尉迟宴,江平笙……
他不知这些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似乎是在不觉间便已如此,天下早已不复他们这辈人的天下。那些该老的早已老尽,该死的亦早就死绝……
嗟那滚滚尘嚣中的纷争!他已不愿去参去,更,无力参与其间。
苏辙在回朝的前一天晚上切实地感到了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挫败感。
次日,梅花暗记便消失不见,苏辙猜测以“梅悟”示警之人定然便在同文驿中,但直至回朝都无缘见着这位同僚。
但凭“梅悟”一事,苏辙知道了这位潜入敌后的同僚的存在。他却无法知到,对筱宁的必杀令亦是尉迟宴当日所定“参商”计划开始的号令。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