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离殇》千千采薇

1、第 1 章

　　雨，淅淅沥沥。

　　天色昏暗了下来。一双灰黑布鞋从水波涟涟的青石板街上踩过，曲折巷弄里一拐弯，目光就被一角飘动的水红小衫牢牢吸引过去了。

　　那是一个伫立在檐下的女孩。幽黑的长发上绿玉荷花簪，稍显散乱的几绺缠绕在精细的针织镂空披肩上，一袭及踝长裙好像用初春新绽的嫩叶浅浅染过。寻常女孩子穿红戴绿总是俗气，，可不知为什么一到了她身上就宛如清丽脱俗的一朵莲花，眉聚黛峰眼横水波，静悄悄地凝在一湖盈盈春水之上，好似一个晶莹剔透又一触即碎的梦境迷蒙在这烟雨江南……

　　她倚在清漆门柱边，心下焦急，只盼着这雨快快停。蓦然间斜刺里冲出来一个男子，海蓝色伞面遮住他大半个脸，远远的看不清容貌。他走近来，放缓脚步，抬起头————

　　那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放在人海里就会立刻被淹没，再寻不见。可这张脸上一种若有若无的表情，却让人不敢将他忽视————他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漠，偶尔掠过很难被觉察的一丝倨傲和偏执。这让她突然生出要了解这个男人的想法————

　　他停在她面前，目光深邃如井，又似乎掺杂了些许饶有兴趣的探究意味。他举了举手中的伞，嘴角弯起一道浅浅的笑弧，道：“姑娘可是未曾带伞？萍水相逢，姑娘若不嫌弃，不妨与在下共乘一把……”阳光在伞面上投下波浪般的光纹，映得他温和的笑容明明暗暗，闪烁不定。又或许是雨滴坠落，使他的声线也竟然如此缠绵？他的眼神里恍惚富有深意，一时竟觉得莫名地熟悉，可纵使再给她一千年，她也参不透、参不透……

　　她鬼使神差地迈出步去，走入雨里，到他身旁。他神色深沉难测莫可名状，竟让她想要泥足深陷。她轻轻开口：“小女子家住剪梨巷，十七号。”

　　他们并肩走入这天地，雨声茫茫。此刻，这姿势，这身影，多么像相依相偎……

　　他仔细打量着偏僻小院。常春藤爬满了墙，满身的水珠淋淋漓漓。她扭头低声道了句：“谢谢。”旋即小跑上前，推开那看起来十分沉重的梨木小门。她向他微微颔首，留他在门外空余惆怅。而他，他的眼睛突然锐利如鹰隼，又四周望了一回，将这景致默默记在心里，才悠然转身离去。

　　而她，她回到房中刚抿了一口茶，脑海中又立刻闪现出那流动着万千深蓝浅蓝、模糊闪光的伞面。接着她恍然大悟，这颜色，她原本是见过的……

　　清晨如同一个盛装归来的歌女慵懒而疲倦，还剩着些仍未褪去的夜色浓妆。不远处清明的晨曦中惊涛拍岸轰然作响，海鸟像一道流畅的白光飞越过苍穹，一串串嘹亮的鸣叫回荡在耳畔。

　　彼时她尚年幼，裹着软软的狐裘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看湿润沙滩上那名奔跑的男子影如踏浪，看海水打湿那灰色长衫，看他殷殷地用七色贝壳盛满她温香软玉般的小手，笑容恬淡。

　　他的怀抱这么让人安心。她贪婪嗅着那近在咫尺的海水气息，把玩着他散落的长发，缠绕在指尖。她在那温文尔雅的面容上留下纯洁的小小唇印。

　　他抬手指着海面，说：“子双，你瞧。”

　　她放下手中的贝壳，望向那闪闪发亮丝绸一般的海面。水晶似的浪花翻腾涌动，海风凛冽，清凉的空气里充盈着周而复始的潮汐声……

　　“没什么呀？”她扯扯他的衣袖，天真无邪，童音稚嫩。

　　他随手拾起一只海贝。“你听，子双。”他轻轻地说。于是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表面之上，听到里面传来深渊一样幽远的回声……像依稀的涛声在低吟，又像谁接连不断的诉说，变作了圆厚明亮的颤音……

　　“你知道吗，子双。”他的眼神仿佛飞越了海面，抵达了比天边更远的地方。“人死后，他的魂魄就会归入海洋……他们的记忆栖息在海底，千千万万年地停在岩石上诉说着。如果遇到没有生命居住的海贝、海螺，就随着它一起流浪……”

　　“那么爹，也会死吗？”她小手拽拽他的衣襟，印象里爹是万能的。

　　“爹……当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他垂下眼来，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子双，你记着，要坚强，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爹……”她不知所措，“爹爹不会离开子双的，对不对，对不对？……”

　　他温暖绵长的呼吸像一只带走了春季的蝴蝶，仿佛他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模糊地预料到了很多很多年后的今日。“子双……生老病死是每个人的必然。可是，当你在活着的时候，请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择手段。”

　　她不懂，一向深明大义的爹怎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但彼时的她却连一字一句都还无从领会。她只是茫然地抓着他的衣襟，看着天光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然后在暮色四合时起身回家。

　　这便是她对于那个玄妙难参的下午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