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一夜 06 ...
-
反胃的感觉是真实的。
瞬间变成烟灰的气味还掺杂着骨腥,容易勾起更残酷的回忆。
闻奚下意识地扯下斗篷捂住嘴,干呕的动作持续了几十秒。等意识稍微清醒一些后,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则是——这斗篷不是他自己的。
……那难道是?
“哎这不我衣服吗!”周老头的轮椅停在他跟前,整张老脸更皱了几分,“陆见深,你给他的?”
闻奚的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缓缓直起身。
陆见深趁机退开半步,淡声道:“城防队还要核验飞行器,我先过去。”
说完,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周老头:“……”
闻奚说:“你要不再借我一件呗。”
周老头:“不借。我这么穷困潦倒的老家伙,你好意思伸手吗?”
“闻奚!”萧南枝抱着一件厚外套小跑过来。
周老头:“哎这我……”
萧南枝打断了他,把棉衣塞给闻奚:“外面很冷,这是我外公留在更衣室的旧衣物,你先穿着。”
闻奚抱着棉衣,看着上面大红大绿的图案,愉快地表示:“谢谢外公。”
周老头:“……”
周老头:“进城之后洗干净还给我啊。”
周老头:“还有,别乱喊,谁是你外公。”
刚才忙着反胃,闻奚这才发现周围人都陆续换上了冬衣,好像褪去作战服后都轻松了起来。
萧南枝如同看出了他的想法,轻声说:“夜深了,虽然气温已经有些许回升,但城内仍然很冷。”
闻奚一边套上花里胡哨的棉衣,一边插话问道:“所以在你们这儿,感染的家伙会被人道消灭?”
萧南枝以为他是被吓着了,柔声道:“葛三那样的事不常有。感染通常都发生在城外,从潜伏期、变异期、爆发期再到死亡,最多不会超过七天。大部分审判官都会直接击杀——”
这时,周围的响动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原本将要散去的城防队忽然又集结了起来。
就在闻奚四五米外的一个检查舱,那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打开过。
从那扇窄小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团乱糟糟的胡子。
陆见深站在舱外,神色凝重。
通过扩音器,里面发出了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审判官,我可能出不来了。”
现场的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和葛三在同一个飞行器,就我们两个,”络腮胡子发出苍白的笑音,“我把他绑在后驾驶座之前,他摔了一跤。我没有看清墙壁上的东西,像个薄薄的影子……它咬了葛三,也咬了我。我以为没事……但就在手指上,很小的伤口,几乎看不出来。”
城防队长杨辰说:“你可以打开舱门,让我去检查。”
络腮胡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审判官,杨队长,我想喝水……我明明在飞行器上才喝过了,可我就是很渴——”
说完,他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那里有一粒血珠。
城防队的枪很快对准了舱门。
陆见深抬手制止,朝络腮胡子的方向,平静地说:“你可以选。”
选择一条如何走向死亡的路。
络腮胡子哀求道:“让我流放吧,审判官。”
“我想回家了。基地也是我的家,但是我母亲来自北边,那儿什么也没有了……”
他背后的舱门发出轻响,已开锁。
“KL401,”陆见深看着舱体中的人,“武器已授权,你可以带走。”
“谢谢你,审判官。”络腮胡子咧开嘴,攥紧了左手。
他最后看了一眼曾并肩作战的人们,并拢五指敬礼,“再见了,各位。祝你们好运,祝人类好运。”
所有人望着那扇窄小的窗户,听着他的脚步逐渐远去。
直到远方的一声悲恸哀鸣。
通往的城外的石壁上同样刻着六个红色的大字——“为了人类家园”。
有人摘下了帽子致敬,还有人忍不住啜泣。
但很快就会过去。
在这里,分别并不稀奇。每一天都在发生。
闻奚把空了的矿泉水瓶丢进垃圾箱。
萧南枝悄悄抹掉泪光,朝闻奚说:“如果是在潜伏期,陆审判官都会直接流放。他和其他审判官不一样。”
闻奚感慨:“他好善良噢。”
萧南枝:“……”
萧南枝说:“很多人不同意他的做法。他们认为感染者活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所以陆审判官就被派来带临时编队了。总之,换作是我……都是要死的,我也愿意自己选一个地方迎接死亡。”
闻奚怀疑道:“你们这检测系统三天两头出毛病,万一有错判岂不是很倒霉。”
萧南枝回忆道:“几十年前是出过一次事,有个感染者蒙混过关了,三天内造成城内一百二十七人死亡。从那之后,才有了审判官制度,依靠人来判断。这套检测标准自诞生已经运营半个世纪了,审判官和检测系统相互配合,没有出过任何一次错。”
通道另一侧的大门正在开启,呼啸的冷风从黑夜瞬息而至。
陆见深站在夜色与灯光的交界处,身影沉默孤独。
等坐上前往主城的装甲车之后,闻奚才缓缓看见了陌生而壮观的一切。
巨大的山体环绕着一片平原,东侧临海,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前方主城如同一座巍峨高山,嵌于临海悬崖之中,顶端灯光如星火。
来自海面的寒风被拔地而起的城池挡住大半,仍有残余的湿润落入阔野。
“哟嚯!终于要回家啦!”开车的科斯卡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闻奚和萧南枝、周老头挤在后座,陆见深坐在副驾驶。
道路两侧的植物渐高,科斯卡顺手捞了一把。
巨型蒲公英的粉末从窗外涌入。
闻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科斯卡捏着鼻子发出声音:“哎呀,不会被植物寄生吧。”
车内一片沉默。
科斯卡:“……你们怎么不说话?”
萧南枝耐心地说:“植物不会感染人类,而且那不叫寄生。人体过于脆弱,无法承受任何污染基因入侵,所以才会造成感染后的死亡。”
科斯卡:“……噢。”
周老头说:“你要不还是重新去上一遍培训课吧,这年头还有文盲。”
科斯卡努努嘴:“上不上有什么区别,反正打就完事。哦植物是好的,不打。”
闻奚懒散地眨眼:“那可不一定。碰到攻击性强的植物,那它们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你留在原地。”
他语气玩笑,却如森冷的毒蛇,吓得科斯卡一个激灵。
闻奚的脑袋靠着车壁,从后视镜望见闭眼的陆见深。他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什么样的植物?”萧南枝好奇道,“我们好像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东西。”
闻奚微微一笑,像一个稀松平常的玩笑:“你会看见的,它们在进化。”
“个么年纪不大,鬼话倒是一大堆——”周老头不屑道,“倒像你说的这样,人类早灭绝了。”
科斯卡不干了:“老头,你怎么说话不吉利啊!啊!你打我干嘛!”
周老头的拐杖狠狠敲了一下司机的脑袋:“放尊重点,我可是天问学院的前任校长。黎明组部那些兔崽子都得喊我一声老师!”
“知道了知道了,别瞎吹牛……”
闻奚揉揉耳朵,碰了一下圆片耳机。
黑漆漆的平原上逐渐有了光点,萤火虫停留在小花台灯上。
不一会儿,雨水打湿车窗玻璃,潮湿的气味在黑夜中变得清新。
“又下雨了啊。”周老头苍老的眼中浮现出喜悦。
闻奚侧过头,萧南枝弯起眼:“我们的基地叫作‘雨泽’,是因为这片土地在过去几千年中一直雨水丰泽。”
周老头打开窗户,手在外面接了一捧雨水。
“这是在欢迎咱们回家呢。”
闻奚想,自从污染时代改变了这颗星球之后,气候就开始变得更加极端。雨水连绵不停,或者干旱数年不止。
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他没有戳穿,只是懒散地把搭着膝盖的旧斗篷折叠好,里面包裹着剩下一半的鱼罐头。
车队入城后,从天而降的光线恍如白昼。
巨大的光源如同镶嵌在天幕上,将城市照得漂亮堂皇。
一大群民众聚集在街道两侧,高声欢呼。鼓声震天,还有现场蹦迪斯科的。
闻奚捏紧斗篷。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活人。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才发现人们是在欢迎搜索队回城。
“这么热闹啊!”科斯卡这辈子头一回享受这样的待遇,立刻朝窗外挥手,喊着“哈喽”。
周老头不屑一顾:“这算什么。等黎明组部的正式队伍回来,盛况绝对堪比以前的狂欢节。”
“狂欢节是个什么登西,”科斯卡完全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快看快看,有我名字的灯牌!哎你们别挤啊,我灯牌都掉了——”
外面的围观群众喊他:“好好开车!看前面!!!”
科斯卡清了清嗓子,扶稳方向盘,缓缓前进。
“哎我去——”
闻奚和萧南枝顺着他的惊呼抬头,只见前方高处的桥栏落下一张大横幅:“热烈欢迎陆见深审判官回家!”
前后还加上了几个爱心。
一群啦啦队站了一排,有男有女,高喊着“陆见深,妈妈(爸爸)爱你”,更有甚者,“老公”、“老婆”响作一团。
闻奚眉头一皱。
……陆见深的家人这么多?
还有那些穿得异常碍眼的,难道全都是陆见深的情人……?
他扒着前面的座椅,发现陆见深竟然睡熟了,额前的几根碎发都耷拉着。
闻奚的手压着他的肩膀。
“喂你谁啊?”敞开的车窗外,有个少女很不高兴地瞪着闻奚,“你松手!”
闻奚莫名其妙,眼神扫过她时,她和周围几个人的脸颊都突然红了一层,表情变得不太自然。
闻奚神情无辜,当着他们的面,顺手捏了捏陆见深的脸。
窗外沉寂两秒,传来了“桀桀桀桀”的尖叫。
闻奚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兴奋剂开关吗?
不如再掐一次。
目睹全程的萧南枝:“……”
“那个,你可能不知道,”萧南枝提醒说,“他们是审判官的粉丝。”
闻奚疑惑道:“粉丝?不是情人?”
萧南枝说:“不是,就是你单纯喜欢一个人,很崇拜他,希望他好,愿意为他付出,也不是非要和他在一起。”
闻奚恍然大悟:“噢,这么伟大啊。”
“那为什么非要喜欢审判官呢?”科斯卡扭头说,“他也就是比我帅一点话少一点职位高一点而已嘛,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闻奚惋惜道:“他头发也比你多。”
周老头踹了科斯卡的座椅一脚:“看路!前面有镜子!”
萧南枝“咯咯”笑了一会儿,开玩笑说:“其实我觉得大家也会很喜欢闻奚。”
闻奚顺着她说:“意思是,也会有人站在桥上喊我的名字?那还是算了,太吵了。”
萧南枝说:“你以后会适应的。”
经过桥下后,装甲车进入了一台宽阔的电梯。
闻奚感觉到空间在不断上升。
五分钟后,装甲车慢慢驶入停车场。
车门自动开启。
趁着其他人整理东西,闻奚走到护栏边。从这里能眺望平原和海岸,山峦的轮廓若隐若现。
远方黑夜依然,雨水淅沥。
一个纸盒递到闻奚身侧。
陆见深的眉目仍然冷淡平静。
“你可以先去后勤部登记。”他说。
闻奚拆开纸盒,扫了一眼。
大卡片上写着“新居民大礼包”,还画了一个狗爪印。
里面装着一个小木牌,标着“3326666”。一个腕表似的微型通讯器,还有一颗彩色包装的圆球状小玩意儿。
闻奚一眼看中了那个彩色的圆球:“这是什么?”
陆见深说:“苹果味的汽水糖。”
闻奚:“?”
陆见深补充道:“可以吃的。”
他拿起那颗糖,剥开塑料包装,递给闻奚。
闻奚警惕地嗅了嗅,凑近时能闻见陆见深手上的雨露味儿。心里的那点防御立刻就卸下了。
他懒得抬手,就着陆见深的手指咬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像在舌头上冒泡泡。
闻奚差点吐出来。但想到是陆见深给的,才忍住适应了一会儿。
是很新鲜的甜味,回甘却很短。意外得还不错。
三个世纪后可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还有吗,”闻奚问,“对了,你手怎么了?”
陆见深的手指好像僵住了,停在半空中。
经他一提醒,才快速收拢。
陆见深说:“每个月可以去后勤部领。”
指汽水糖。
“今天也可以吗?”
“不一定。”陆见深的睫毛向下。
闻奚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陆见深怎么好像比他还高一些。他需要稍稍抬一点下巴,才能直视陆见深的眼睛。
“这个通讯器怎么用?”
闻奚的手指经过袖珍屏幕时,响起“滴”的一声,表示开机。
陆见深说:“有指导手册。”
闻奚微抬下巴,示意要他手里的那枚通讯器。
陆见深摊开掌心,似乎有些茫然。
闻奚的手指压在陆见深的掌心,轻轻敲了两下通讯器侧面。然后同样敲击自己的通讯器,很快找到了主机的号码。
两枚通讯器靠近时发生了信号匹配,在经过使用人许可后自动存储号码。
闻奚评价道:“这模式也太落后了。”
空气静滞了两秒。
陆见深说:“这是系统重置后,我们目前最先进的通讯设备。”
闻奚:“哇噻好厉害。”
陆见深:“……”
闻奚收好通讯器,发现陆见深似乎要离开,疑惑地问:“这大半夜的不先找个地方睡觉么,你们这儿难道二十四小时工作制?”
陆见深侧眸一顿。
浓墨般的夜色随雨水泼入半崖的停车场,拉长了他的影子。
陆见深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闻奚:“?”
他看起来很好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