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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沧浪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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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很久是多久?”
“便是你长出第六条尾巴的时候。”
……二师兄,他,他发现了?!脸色忽而煞白愣愣怔怔。
呆了半晌,某人一脸无辜抵死不认帐:“二师兄,你,你胡说什么呢?”伸爪将面前那双明镜似的眸子捂上,“谁长尾巴了?……哈……哈……哈哈,竟有如此稀奇事?”
“睡罢。”一双温暖干燥的大手一根根掰开她那纤细的手指,自脸上抹下她汗湿的爪子,径自闭目修习。
“二师兄,师尊是不是晓得了这件事,才将我发配到这里来的?”果然,纸原本包不住火的,自己的身世终是让师尊晓得了。师尊毕竟仁慈,只是将自己锁入禁林么?何必连累二师兄做狱卒,陪着自己这个囚犯?方才师尊那声“流觞”包含的痛心疾首原来为此。
“非也。”
“二师兄,我自己在这里就可以,你还是出去罢……”乱长尾巴的是我,与师兄何干?
“好罢。”
“等等二师兄,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在里面被咬成三长两短,又或者改头换面成了哪头奇兽新陈代谢后的五谷轮回之貌,你是否还能将我认出来呢?”有个修为通天彻地的师兄陪着,貌似……貌似也很不错哦……
裴流觞捏捏额角,看来不说清楚,她便一刻不得消停:“他老人家乃是疼你,你那尾巴的事,山里就我们三人知晓。以你的状况长久呆下去甚为不妥,便觅了这处供你修习。惦记着你修为尚浅,倘使修炼中有何闪失无人能应,便遣了我来督促与你。”
“他老人家本嘱咐我不让你知晓我们已然洞悉你身世之事。只是悟道修习最是忌讳心有挂碍,旁骛萦怀。我怕你一直惦记着这茬,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索性全说与你明白,我和他老人家并不在意这些,只愿你一心向善,用心参悟天道......”
……
原来师尊这般着急自己,得知自己真身乃是一只狐狸也不曾厌弃,还特特让二师兄来教导……唔,今晚的月亮真圆啊!阿九眉开眼笑仰面躺在祝余草厚厚的植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似睡非睡间,耳边隐约响起一声叹息,待要细细分辨,神志却有些糊涂了。翻过身,抱着温暖的枕头甜甜睡去。
一夜无梦,原本想着进了林子便贪睡一会儿,然则习惯真是个磨人的东西,寅卯相交之时,她便再也躺不住了。忽闻得叮咚水声作响,应声偏头望去不见了二师兄身影,心中一着慌急急爬起来,扯着嗓子一叠声叫嚷:“二师兄,二师兄你在哪儿?二师兄,不要扔下阿九……”到了后来便拖着哭腔。
“你不修炼,在那里号甚么?”阿九闻声惊喜地转过脸,便瞧见初阳中一青衣男子负手而来。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披在身后,仿佛谪仙般的劲瘦身形笼罩在温暖的金色光芒中,令阿九有片刻的恍惚。
“呃,二师兄你,你一大早忙什么去了?”
“沐浴。”
阿九一张小嘴顿失滔滔,沐浴!阿九啊阿九,你知道自己错过了怎样的风景么?无量天尊,为何不早点叫醒我啊,这是怎样令人憋屈的第一天!
据醉清风和陌纤尘讲,昆仑丘的仙子们私底下曾有论断,容貌排行榜上,男子中以二师兄为最,掌门次之,风哥哥再次之,五师兄苍铭轩居第四,合阳师兄居第五,后面的阿九便记不太清了。
而女子中,原本珺瑶第一的,一年前据说又翻了样,竟然是她阿九咸鱼翻身,依着问天羽的话来讲便是“由一只山鸡变成了凤凰”,一脚踹下独占鳌头的珺瑶师姐,霸占了昆仑丘第一仙子的席位。
自己竟能被冠以如此殊荣,可见这所谓的排行榜有多么不靠谱。
然则,此时阿九不由得信服一半,二师兄委实生就一副天上人间最是惑人的皮囊……只可惜,君醒我未醒,君沐浴我错过……
青衫男子俯视了片刻,发现她还没有回魂的迹象,便咳了声,道:“附近有个温泉,不深,你也可以去梳洗一番。”边说边遥指方才来处。
“温泉?”阿九闻言拔高了嗓音跳将起来,“温泉!二师兄说有温泉?无量天尊,禁林真是太妙了!”说罢飞也似地掠走了。
也怨不得她如此激动,原先同林媚儿等六人在禁林三日,汗渍湖水连带着尘土扑扑,最后在龙蜃之域里莫名其妙得了一身仙灵力后长出三条尾巴,体内居然渗出一层黑漆漆油腻腻的东西,委实难受。
在她身后,裴流觞取出给她备下的衣衫,只来得及瞧见被她惊扰的鹿蜀兽四散逃逸,人却没了。他张了张口,看看手中轻软的绯红衫子又望望温泉所在方向,最后蹙了蹙眉将衫子收回纳戒,甚是苦恼地望天。
温泉三丈方圆汩汩冒着泡,热气氤氲,水满后自一条宽有尺许的缺口流出。四下有半人高的薛荔草围着,头上是一丛丛枝繁叶茂的桃枝竹、钩端竹,很是隐秘正适合沐浴。阿九折了竹枝试试深浅,满意地点点头。三下五除二,将一身散发着古怪味道的衣衫除了,滑进泉水中。
温泉水滑,温热适宜,阿九净身后还舍不得起身。兴来便泼水取乐,手里捏着方才试水的竹枝,学那慈航真人布施雨露。
草甸那边传来二师兄低沉的嗓音:“歌儿?”
呀,自己忘乎所以忘记时辰了,瞧见指腹有些皱褶,估计泡了老长一段时间了,难怪二师兄要着急。
“嗯嗯,二师兄我这就好了,呃……”阿九伸着俩指头,拈起岸边衣衫,迟疑了。洗浴前还能将就,现如今再穿它……阿九默默含泪,“镯子里为何独独少了衣服呢?”
“歌儿?”
“那个……二师兄,我快了……”
“歌儿,我是想说……你要不要换身衣裳……”
“嗯……呃,师兄备了我的衣裳?太好了,自然要……”可眼下自己怎么拿啊,“那个,还是算了……”呜呜呜,自己好命苦哇!
“……”
身后传来草叶的摩擦声,阿九心生警惕,一矮身潜入水中只露出脸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
“瞿——如——”一声怪叫,薛荔草中探出一张人脸。
“啊……”阿九吓得仰天长啸,“二师兄救命!”脚下疾退却被水中玉石绊了一跤,仰着面滑入水中,张嘴欲呼,泉水便呛入。
裴流觞被那声“救命”唬得心里一颤,瞬移到温泉边,便瞧见一只同样被惊吓过度的瞿如鸟扑簌簌振翅逃离,那张酷似人面的鸟脸上满是受惊的神情。想是吓得厉害了,飞出了老远还传来它“瞿——如——,瞿——如——”的悲泣声。
跨入水中伸手一捞,便将她提出水面。
风一吹,两人都清醒了。
阿九羞愤欲死:“登徒子!”
“啪!”惊吓过度某男撒手呆立。
“啊——救命!”再度面朝泉水扑入水中,阿九呛出满脸泪水。
某男探身又是一捞......
……
阿九抖着手指穿戴整齐,眼角瞧见他仍旧像根柱子背对着自己。想起方才自己一番狼狈样,狠狠一咬牙一矮身,“哗——”便泼了青衫男子一身水,转身撒腿便跑。
青衫男子犹未自觉,闭眼念叨着:“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日升月落数十日,两人已习惯了林子里的生活。裴流觞为了她用水安心,便围着那温泉起了结界,两人白日里深入禁林历练,夜间又返回此处修炼。原本依着他的意思,便在历练处歇了,省得往返,等闲还能在打坐时修炼五识,警惕四围动静。偏阿九贪恋那方温泉,死活要回去住。
他的脸黑了又黑,勉为其难应了她。
金乌西坠,两人又回到温泉结界。此刻,阿九颇为愁苦地皱了皱眉,抬眼道:“二师兄,我们为何不能修炼本门的仙诀功法?”
既是弃徒,如何能私自修炼呢?
他略沉吟便持了他惯常的清冷调子道:“修炼不可墨守陈规,因循守旧便落下乘。我方才是在揣摩着另辟蹊径,研习修习之路。”
便是说要修炼别的,二师兄因自己连累进了林子,连师门的仙诀也不能练了,自己若一味敝帚自珍,未免忒也小气了。当下,她憨憨一笑:“那个……二师兄,其实不用劳神,我这里有好多。”
他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方才回味过来,又“嗯?”的一声抬眼将她望着。
她见二师兄殷切的目光,便欢快道:“上回在孤山,我问你的几个玄妙问题便是其中一套书里的。前几日我能第一眼便认出应龙,也是因为研习了书里的十二类……”
“哪里来的?”声音颇为凌厉,“别告诉我又是捡的!”当初以为那是师尊特意寻来给她修习的,如今方知事有蹊跷。若果她所遇授书之人乃是妖邪,这么几年修炼必入魔道!
见她撇嘴不答,声音便陡然冷厉:“说话!”
阿九吓得缩缩脖子,呐呐道:“一个老爷爷给的。”呜呜,二师兄好凶!
“老爷爷?”山里客居的散仙?思及此,缓了脸色道,“书给我瞧瞧!”
“哦。”因前几日要入禁林,道藏三书的玉简便放回玉台屋子了,带在身边的只有老爷爷给的物品名目。阿九自玉镯里取出玉简,小心翼翼递了过去,“呐,这便是了。”
他接过玉简却眉间一蹙,再试过一次后哑然失笑,抬手便在她额见一弹:“你这迷糊性子何时是个尽头。这玉简你滴过血了,除了你谁也看不得。”
阿九揉着额头正待开口驳他,忽而神秘一笑道:“二师兄,我带你去瞧。”左右二师兄不是旁人,老爷爷如若知道他待自己好,想必也乐意让他去的。一手拢在袖中取鼎炉,一手抓了二师兄的大手,一念闪过,两人便到了玉台之上。
方一落地,阿九便瞪大桂圆眼细细打量着二师兄的神情,奇怪吧!震惊吧!害怕吧!然则,让她失望了。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根本毫无一丝涟漪,只抬眼打量了周遭片刻,淡淡道:“这也是老爷爷给你留的?”
“是啦,是啦!”神色间甚是郁结,难道说只有自己才会大惊小怪,孔鸣雀如此,二师兄如此!太没成就感了!当先几步推开虚掩的房门,咦,孔雀哪儿去了?
玉门一滑开,裴流觞隐有所觉,抬步而入,一番扫瞄,心中大是纳罕。山里也有藏珍阁,当中物事浩如烟海,只是眼前这座不及藏珍阁十之一二的屋子,俯首任择其一,便等以一当十……
“当真是山里的老爷爷给的?”他翻阅着她递来的道藏三书欷歔道,“这位散仙高人,难道修神飞升了,又或者修神寂灭了?不然如何有这等仙诀,神诀?”
阿九小小声嘟哝:“老爷爷是神?不像唉……”
“嗯?”
又是上扬的调子,她闻声一颗心便颤巍巍提了起来,干笑两声:“没事,没事!二师兄,你看这些书帛玉简里记下的仙诀,我们可能修习?”她怯怯地问了一句,方后知后觉现在问是不是有些晚了,自己早修习四年了……
青衫男子低头轻轻咳了一咳:“修得,修得。”见她面上一松,复云淡风轻道,“道藏三书要修,我再挑拣两套,你闲时翻看。”
“那二师兄要不要选一些仙丹灵露或者什么宝贝,我们回林子里也好玩儿。”
“我用不着。这里面的东西,你一样不能露诸人前,今日你便太轻率了,随随便便将我带了进来!”转身到书帛玉简处,挑挑拣拣,欲找出适合她的仙诀。
阿九悲愤地瞪着他清瘦的背影,半垂眼帘腹诽不已。
“喏,收好!”将三个玉简递与她。
“二师兄你呢,不选些么?”为何,为何同是第一次进屋子,只有自己才会大呼小叫,恨不得连鞋子里都塞个一样两样的?好怂哦......
“我只修习道藏便可,走罢!”
掩上门,阿九便瞧见二师兄负手站在玉台上,约莫听见她的脚步声,淡淡道:“这里灵气如此丰沛,往后夜里你便来此修习。”
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闻声诚恳的颔了颔首:“师兄须得一道,我便来。”怕他不应,有道,“大家分数一门同气连枝,我的便是师兄的。再者说,二师兄你曾在禁林里救过我一回呢,我这便算是小小的投桃报李了。”
他闻声回首,扬了扬嘴角,风轻云净道:“你倒是谦虚,这‘桃子’未免太过贵重了些。好罢,我们回禁林吧。”说着便将她的手执在温润的大掌中。
阿九轻车熟路脑中闪出禁林内的结界,片刻后空间错换的熟悉感没有如期而至,一睁眼便瞧见两人依旧站在玉台上。啊?失灵了?冷静,要冷静!闭眼再试,然则睁眼后与先前一般无二!
这番动作下来,裴流觞便有些不妙的感觉:“嗯?”
她一脸通红地望着他:“二师兄,我们回不去禁林了。”默了默又悠然道,“然则,我们可以取道上三界,再从那里入禁林。”
裴流觞唯有苦笑,转身回屋子寻了些奇巧的面具,招手让她近前。阿九矜持地指着其中一个面具:“我要那个!”
“为何?”
她乐呵呵地笑了笑,如实道:“那个面具我用过,很喜欢!”接过来便往脸上一附,容貌身形便是一改,竟是个弱冠年纪玉面倜傥的风流公子,手中不知哪里摸来的折扇“哗”一声合拢,挑在裴流觞下颌处,啷当道:“来,给爷笑一个,嗯?”那声酥软的“嗯”声中,裴流觞竟听出了类似销魂的味道。
他勾了勾嘴角,无视她的调戏,选了个面具戴上,阿九立时惊呆了,直欲捶胸顿足,因打击过甚脚步踉跄后退,虚弱地摇头:“二师兄,你品位……简直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不以为意:“除了山里,你还熟悉哪处?”
“我家。”
“便去你家罢。”
阿九笑喷:“去我家历练?”
他锊了锊一部飘逸的胡须,顺手抹了抹上面的唾沫星子道:“只是借道出去,再转而去别的地方。”
阿九摸了摸鼻子,稳了稳身形,才将手放在那只伸到面前的枯瘦掌中。没错,枯瘦!谁能想到二师兄他竟有如此癖好,居然幻化做了一个耄耄之年的矍铄老者,鸡皮鹤发,眉毛比昆仑丘的玉石还白……
自个儿刚刚还调戏他“给爷笑一个”,唉喔喔……她忍不住浑身抖了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二师兄,你真是惨绝人寰地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