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芳龄二十五》白猫我

54、离别

　　结束探视，
　　袁晓京从那一扇宽大的铁门中走出来，外面的阳光，耀眼，却带着几分寒冷的余温，逼得她打了个冷颤。
　　地铁车厢，袁晓京靠在柱子上，犹豫着未来的打算。
　　不久前，当父亲袁来儿听说她要去美国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说过一段肺腑之言：
　　“晓京，爸爸再婚的事情，不该瞒着你，我知道，我们应该理解你、尊重你，和你商量一下，可这不是怕你不同意嘛，所以才一直没敢告诉你。
　　可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纯洁的男女关系，她需要户口，我需要钱，大家各取所需！你别看你小玉阿姨年轻，人家16岁就出来干打工，手里有的是积蓄。咱们家装修那笔钱，可是人家给出的！
　　我知道，我平时不是很关心你，和你也没什么交流，可我始终是你老爸，我们才是一家人！好么，你倒是跑去，帮着那家姓杨的，劈头盖脸把我骂了一顿，真是大逆不道，胳膊肘往外拐！
　　有些事我本来不想提，可既然他先提起来，我也不怕把话说开！当年，杨志博那公司刚起步，收购旧楼，碰到几个地头蛇，乱开高价，是我带着兄弟们去把那哥们儿几个揍了一顿！把他们打服了，他们才松口，签的那几张转让合同！
　　咱们家会被人寻仇，你妈的死，奶奶的瘫痪，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他是心中有愧，才会老到咱们家来，领着你玩儿，带你学习，给你交学费——那是他应该的！
　　好么，公司做大了，有钱了，就翻脸不认人，一天天牛气哄哄，穿的人五人六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其实就是小人得志！
　　你大表哥那人，我太清楚了，唯利是图，什么犯法的事情都敢做，比我们这些野路子还黑、还毒，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我怕你再跟他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
　　不就是换个工作的事情嘛，凭你的学历，你的本事，害怕找不到好工作吗？干嘛非得在他那儿委屈自己！
　　去美国？
　　去什么美国？
　　又不是没有家！
　　只要你开口，说你不想在你大表哥那儿住，我马上就去他那儿接你回来！
　　怕？怕什么怕？！他要是不同意，我过去，亲自跟他说！
　　不让你回家？反了他了！
　　这些年，我给他脸了是吧！”
　　回忆到此为止，袁晓京跟着人群，走出车厢，她站在扶梯上，靠着右边的滚动扶手，抬起头，越过一排队伍，遥望远处的灯光。
　　在父亲嘴里，往事，又是另一番模样。
　　究竟，谁说的是真的呢？
　　真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去美国的手续，已经全都办好。
　　只需要买一张单程机票，就可以离开北京，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胡同里的家，就留给爸爸和小月阿姨，希望他们的生活，可以圆满幸福……
　　熟悉的天桥，
　　从地铁站到家门口的毕竟之路。
　　她走上去，倚靠在那坚实的栏杆上，看那下面的车流不息，如蝼蚁。
　　去年生日，杨明安就是在这里拦下她，陪她一起过生日，那一天，大表哥还请她吃饭，真是意气风发！不过才一年光景，却恍如隔世。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
　　接通电话，对面是一个和蔼的女人声音：“喂，您好，请问是袁晓京女士吗？对，这边是丽都庄园，我们查到，您购买的房产还没有签合同，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到这边来一趟，把合同签了吧！”
　　“啊？”袁晓京惊讶地问道，“我没有买房子呀！”
　　“哦，是这样的，今年三月，杨志博先生拿着您的身份证，在我们这边全款买了一层公寓，写的是您的名字。对，钱都交过了，您直接过来签约就行！”
　　记忆回闪，原来，那一天，杨志博拿走她的身份证，是为了这个吗？
　　挂断电话，一瞬间感触，眼睛像是进了沙子，眼角含泪。
　　“袁晓京？”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回头的瞬间，饱含着希望：
　　希望时光永驻，无论离开多久，再回首，依旧是他！
　　只是，戴上眼镜，看清楚来人是谁，袁晓京忽然心虚。
　　一瞬间失望，一瞬间惊喜。
　　“裴海？”她唤了一声。
　　“你家里的事，我多少都听说了一点，就……”他用手挠头，掩饰住尴尬，突然话锋一转，面露笑意，“其实，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要去哪儿？”突然，她哑了嗓子。
　　“过春节回老家，以后就不打算回来了……你知道的，北京的房价太贵了，我不可能在这里买房，在这里扎根，所以……我知道我很傻，傻到分手这么久，还是想在离开之前，再看你一眼……杨明安说你肯定会经过这里，所以我……”
　　话音未落，袁晓京一个箭步跨过去，拥抱住裴海。
　　她把头贴靠在他的肩膀上，失声痛哭。
　　“你确定你愿意抛下北京的一切，跟我回老家吗？”
　　“对，我本来想去美国，但是……”她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向裴海，“这一年多来，我经历了很多，也做过不少傻事，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问她。
　　“就是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努力工作，努力生活，做一个平凡快乐的普通人。”袁晓京吸吸鼻子，抹去眼角泪痕，“你愿意带我走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轻轻吻在她的唇上。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炽热的答案，远胜过千言万语。
　　三个月后，
　　从江苏盐城寄到北京监狱的信函，
　　封面处，漂亮的行楷写着几个大字：“杨志博亲启”。
　　统一着装，统一劳动，空闲时，那个沧桑的男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拆开信件，仿佛是在窥探什么稀世珍宝。
　　亲爱的大表哥：
　　你还好吗？
　　昔日一别，再难相见。
　　近日疫情已有缓和，希望你一切安好。
　　此时此刻，我已随裴海回到他的家乡，江苏盐城，真是个好地方。
　　水美鱼肥，民风淳朴，其实，这里和北京也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祖国的一方大好山河。
　　曾经，是我太局限自己，把自己框死在北京城这一亩三分，太放不下一张北京户口，哪怕是住最简陋的院子，省下顿晚饭不吃，也要攒钱读书，攒钱买房，把一辈子的希望压在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身上，真的是太累了。
　　本来，我是想去美国，投奔小表哥一家，可我实在是对你放心不下。
　　前些日子，房产经纪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你骗走我的身份证，只是想为我在北京添置一层公寓，完成我的梦想。可与那房子相比，我更希望，你能对我坦诚一点，对我开诚布公，把你的心意、你的忏悔，亲口讲给我听。因为，我们是亲人啊！
　　实话实说，和你一起的那段时光，我很感谢你，感谢你带我进“宏齐”，教我读书，还指点我做事，让我和你一起，做了一场有钱人的美梦。那些美好的时光，我会永远记得。可既然是梦，就必然要清醒。
　　如今，我已把你送给我的那套房产变卖，捐助给那些更加需要帮助的偏远山区。而我，不过是回归到原本的普通生活，和我爱的人一起，用我们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
　　以前，你常常提到“宏齐”精神。我想，所谓“宏齐”精神，就是奋斗精神。只要肯奋斗，假以时日，我也一定会像你一样，创造出很多很多GDP，赚到很多很多小钱钱，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所以，即便是你离开了，“宏齐”还在，“宏齐”的精神还在，我相信，总有一天，“宏齐集团”会代表中国，成为最优秀的民族品牌。而你，永远都会被历史记录，无论评价是黑是白。
　　写这封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很好，不必担心。
　　只是，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杨明安，也没有和他通电话，他像是在故意躲我，和我失联，不知他有没有写信给你呢？
　　什么时候，等我找到他了，再给你写信吧！
　　请务必保重身体。
　　表妹袁晓京
　　敬上
　　本来，袁晓京是打算，和裴海一起留在盐城发展。
　　只是他的父母坚决反对，一定要他们回去北京，在大城市安营扎寨。
　　胡同里的房子装修完成，焕然一新，下水问题全部解决，马桶、淋浴间统统配齐，简直就像是楼房里的现代化家居！
　　袁晓京带着裴海来拜见岳丈，见到小月阿姨的时候，不知道该不该叫一声“伯母”，毕竟，她也就比裴海大两岁，实在是有些叫不出口……
　　婚礼原本是定在六月初，只是北京疫情反复，一直拖到八月下旬。
　　亲戚、朋友，全都通知到了，只剩下杨明安一个，持续失联。
　　婚礼上，
　　袁来儿牵着袁晓京的手，把她送到裴海手里，慷慨激昂地发表着长篇大论。
　　袁晓京心里不为所动，倒是把台下观礼的人群感动坏了，大学同学荣妍，更是掩住口鼻，潸然泪下。
　　小月阿姨负责收份子钱，点钱点到手指发酸，后背僵直，只是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你好，请问，婚礼是在这儿吗？”穿西装的男人，礼貌地发问。
　　“啊，是啊。”小月阿姨这才放下手中现金，抬起头问了一声，“您是哪位？”
　　“我没有请柬，也不想观礼，但是……”男人说着，把手中的蛋糕盒递到小月阿姨手里，微微一笑，“请您把这个转交给袁晓京，麻烦您了！”
　　小月阿姨还在疑惑，端着那盒子左看右看，再抬头时，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喂，晓京，有人来送了个这个，你知道是谁吗？”
　　小月阿姨说着，打开盒子，那里面是一块并不值钱的巧克力蛋糕。
　　袁晓京愣了一瞬，踩着高跟鞋，拖着礼服就往外面跑，却还是没有抓住半个人影。
　　会送她这种东西的，不会有别人，一定是杨明安！
　　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应该，也不会太差吧……
　　就算杨志博进了监狱，杨明安也依旧是“宏齐集团”的小股东，北苑的别墅也依旧能住。
　　只是她不知道，他梦想中的西餐馆、冷饮店，是不是真的能开始营业。
　　“晓京？”裴海跑出来找她，轻声问她，“是在找谁吗？”
　　袁晓京犹豫了一瞬，笑着，微微摇头。
　　其实，也不必去刻意寻找。
　　只要大家还留在北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心中有所挂念，就一定有机会相见！
　　天空中，围栏一片，太阳的光芒抛洒，依旧是那样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