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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瓒多晨间归城,午后便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东齐使团。

      初次见面,南平自是要盛装打扮,沐浴更衣。

      “今儿个熏得香倒是新奇。”她只觉鼻间清爽,香气甘冽,不似常日所用,不由得好奇道。

      阿朵笑答:“是前些日子西赛王妃来访时,进的西域乳香。”

      “她是个有心的。”南平淡淡颔首。

      载着公主的马车才行上王宫铺就的颠簸板石路,雄浑的号角声接踵响起,直冲云霄。在迎接队伍高颂中,南平下了车,面色肃穆。

      许是发髻盘的太紧、珠玉坠的太多,她的头皮被勒得生疼。人裹在雕丝正色锦衣里,几乎要被层叠的华美布料埋起来。南平自觉成了戏中的傀儡子,若是背后拴上个木架子,就能被提着走。

      接待宴请的红厅位于高台之上,规模比中宫正殿还要宽敞些,想来平日里也能做仪式之用。平顶木质结构,毡帘低垂。厅内壁画红绿交错,画的俱是历代瓒多的英雄事迹,让人目不暇接。长条矮案整齐排布,地上铺就着羊毛编织的团花毯子,与东齐风情迥异。

      南平在前簇后拥中进入厅内,目光扫过乌压压一片人头,随即轻抬眼帘,望向正中的高位王座。

      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位高大的男人,头戴朝霞氎,眼眸深邃,面容微有几分眼熟。

      明知贵客已至,瓒多却未开口。单是鹫鹰一般打量着南平公主,仿佛是要劈开她身上层层华衣,把人赤|裸|裸拎出来一样。

      南平到底年轻面嫩,瓒多这样侵略冒犯的目光,让她脸上隐隐发烫。

      她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眼前之人,倒是记起在京中时,教养嬷嬷给她的那本画像来。

      画册上的瓒多形容魁梧,须发耸立,跟钟馗差不离。而面前这位却形貌精干,看年纪不过三十而已,更像是一把刀。

      一把毫不掩饰毕露锋芒的利刀。

      这便是要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么?

      瓒多终于看够,起身迎接,声音低沉:“公主远道而来,辛苦。”

      他一开口,原本紧绷的场面登时松快了。外间奏乐声起,随侍引领宾客入座,南平与东齐使团便在瓒多左首坐下。

      “未能亲迎,属实有愧,公主不要记恨才好。”瓒多道,说法意外客套。

      南平回道:“陛下事务繁忙,我自是不会多想。”

      身下毡垫虽柔软,但后背少了倚靠,坐久了腰腹吃力。南平顾忌仪态,不敢乱动。好在男人似乎很快丧失了对她的兴趣,三言两语寒暄后,便将目光转向远处,陷入沉思。

      南平暗自松了口气,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下姿势。心里有了余量,意外发现厅中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玛索多与西赛坐在角落,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瞧见南平朝这厢看过来,西赛便笑着欠身行礼。而玛索多恨恨的把头扭到一旁,竟是连看都不想看南平一眼。

      另有男人们的席位远些,说笑之间自成一群。迎亲的葛月巴东与浑身金银装饰的大臣攀谈,忙得不亦乐乎。

      红厅中随侍击掌,抬来一面大鼓。杂耍艺人一个鹞子翻身,竟立在了鼓面上。

      原本舒缓的乐曲变得激昂,那艺人合着鼓点旋转起来,舞裙如花朵般绽放。腰间脚踝系着的铃铛叮铃作响,让人眼花缭乱。

      果然和措仑说得一样,高城里多的是比折伽戏还惊险的杂耍。南平正看得全神贯注,就听见耳旁有人问:“公主可会跳舞?”

      她蓦地侧脸,却是瓒多不知何时收了神,静静的瞧向她。

      将舞伎与德宗掌珠相提并论,着实有失尊重。但男人眼神似是诚恳又好奇,好像当真不知这忌讳。

      南平心下有了计较,含笑不轻不重的回道:“想来陛下如此问的缘故,是令妹舞技了得?东齐女子矜持些,不尚习舞,不比雪域。若是论读书识字,我倒是使得。”

      不卑不亢,绵里夹针,竟是反探之意。

      瓒多听了身旁译官翻译的话,抚掌大笑了起来。停住之后,投来的目光更加玩味。

      他直言不讳道:“我没有妹妹,只有个顽皮的弟弟,不过他也不会跳舞。你应该比他小上几岁。”

      这态度又不像是有意要羞辱南平,不过是借着自己虚长一轮年纪的身份,闲聊几句罢了。

      南平跟着笑笑,一时有些拿捏不住他的心意:难不成先前一路的怠慢,与方才的调侃,俱是民俗不通,是自己误解他了?

      这时随侍跪着上前奉上餐食,热气腾腾的羊骨与牛肉小山一般堆上来,像是恨不得要压垮矮案台的架势。

      南平咬了咬牙,尝了两三口羊骨,实在腥膻,便放了下来。

      瓒多扫了一眼,问道:“吃不惯?”

      “这等膳食甚是滋养,只是我自幼脾胃弱些,克化不动。”南平如实相告。

      男人颔首,面上颜色不改:“吃不惯不要紧,饮酒便是了。”

      说罢,示意随侍将公主面前的空银盏斟满清冽美酒。

      “一祝你我琴瑟和鸣。”瓒多道,自顾自先干为敬。

      南平心里咯噔一声,出于礼节无法推拒,只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二祝两邦交好,福泽绵长。”

      第二杯佳酿灌进肚里,南平已隐有微醺之意。此地的酒乃高寒作物酿成,看似甘甜,极易入口,后劲儿却颇足,远比三勒浆来得猛。

      她唯恐失态,正欲叫盏酽茶解乏,男人却又开口。

      “三祝……”瓒多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目光好整以暇的停在南平唇边的痣上。

      媚意一点,平添风情。

      少女掩不住面上红晕,竭力不透出眼神里的惶恐——她须得想个法子,叫男人不再劝酒才好。再喝下去,怕是撑不住。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掀来一阵香风来。她抬头看去,一道火红的影子跪在了瓒多面前,手中紧握酒杯。

      “王上,奴想敬您一杯。”

      跪着的人却是玛索多。

      她今日精心装扮过,辫子上的宝石格外闪耀,随着动作发出琅琊脆响,整个人张扬的好像一朵娇艳牡丹。

      这分明是看不过男人与南平共饮,跑来争宠了。

      瓒多不语,玛索多便又道:“几日未见王上,奴夜夜孤枕难眠,甚是思念。”

      南平离得近,被迫听进耳朵里,心里一抖。

      ……这般私密的情话也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么?

      不愧是尚族贵女,仗着恩宠便如此骄纵。

      瓒多倒是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听习惯了,淡声道:“你醉了。”

      玛索多人跪着,持酒的杯高举过头顶,坚持道:“王上。”

      瓒多静默片刻,并不应声,难堪的气息漫延开来。眼瞅玛索多脸胀得通红,快要滴下血似的,男人突然扭向南平,笑问:“这酒我当不当喝?”

      他浅褐色的眼珠盯着南平,好像随时会扑向雪兔的鹰。

      南平万万没想到城门着的火,竟然烧到了自家的池子里。

      她定了定心神,含笑推诿道:“有道是’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陛下的事,我又如何能做主。”[1]

      里外里说的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莫要拖她下水。

      “公主不愧识文断字,果真比旁人强些。”瓒多称赞,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里却没有笑意。

      玛索多眼见着心上人赏识南平,酒也顾不上喝了,愣是犟起来:“会识字有什么厉害的。雪域的女人,会赛马才是真本事,不如我玛索多今日就和公主比试比试!”

      这算是什么规矩?南平心下不喜,面上却只笑道:“王妃说笑了。我现下既无马匹,也无骑装,如何比得?”

      话递了出去,南平看向瓒多。若是他有意解围,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圆过去了。

      “我前日去北领地,倒是俘获一匹良驹。”男人不紧不慢道,“雪域小邦小地,虽远不如东齐富庶,但一两件衣裳还是有的。”

      瓒多非但没有斥责玛索多的无理要求,反倒饶有兴致的等着看南平如何回复。

      南平何等冰雪聪明。她酒醒了三分,登时顿悟,心底泛起一丝深深寒意。

      先是以舞女调侃,又是敬酒,再是比马——哪里来的什么民俗不通与误解,不过俱是瓒多套在体面壳子里的故意为之。

      他摆明了是借着玛索多之手,存心敲打自己。这男人阴险得很,面子上貌似糊弄平整,实则恶人全叫别人做了。

      南平不过先认识了措仑,便误以为雪域的男人都是坦荡诚实的,竟因此落了先机。

      玛索多有了仰仗,立刻得意起来,斗鸡似的挑衅道:“公主若是不敢比,比不过,便直说!找些零七八碎的借口,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便是看南平体弱,认定她不会骑马了。

      原本热闹的厅中竟也渐渐静下来,雪域大臣之中不乏轻蔑眼神——竟有人连马都不会骑!

      南平端起满溢的银盏,仰头饮尽。

      辛辣的液体烧得胃生疼,呼吸间滚出团火来。酒意顺着她的血管爬到头上,在额间突突直跳。

      “若是公主不愿,倒也不必勉强。”

      瓒多等候片刻,终于开了口。虽是解围,终有一丝嘲讽。

      南平没回答,突然望向玛索多,淡声道:“谁说不敢比?”

      一字一句,斩金碎石。

      此话一出,连瓒多的眼里都有了些诧异。

      南平两颊滚烫,对那娇蛮王妃续道:“你若输了,别哭就是了。”

      *

      高城山势曲折,通行不便,因此马匹尤为重要。此地人爱马,就连王宫宴厅后面,绕过三两个低矮的殿宇,便是开阔马场。

      “这便是我先前所说的北地良驹,定趁公主心意。”瓒多马鞭指向厩中的高头黑马,说道。

      那马双目炯炯有神,周身不夹一丝杂毛,紧实的腱子肉在油光水滑的皮毛下耸|动。瓒多许给玛索多的枣红马虽看着精壮,但与这匹黑马相比,相去甚远。

      此举倒像是有意偏袒南平。

      西赛王妃不知何时悄声走到南平近旁,柔声细语道:“公主可要仔细些,玛索多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比起来凶得很,我都输过她两回呢。”

      她纤长的手一下下捋过玛索多要骑的枣红马鬃毛,又感叹道:“这马倒是乖顺听话,怪喜人的。”

      南平手持稞麦,站在她身边,凝神欲喂那黑马。黑马颇为桀骜不驯,见着贵主前来,竟把头扭了过去,用力冲撞围栏。想来是才俘获不久,野性未消。

      南平心中一凛。

      一匹乖顺的驯马对上一匹刚俘获的野马,瓒多好一手有意偏袒。

      阿朵不安道:“殿下,这马不认主,可如何是好?”

      就连西赛都跟着发起愁来:“要不我去替公主求求情,请王上给您换一匹坐骑?”

      南平摇头,扔掉手中的稞麦,拍净了手。

      “直接比罢。”她说。

      马奴听话,将不安分的黑马牵到空旷地上。

      南平换好利落骑装,方才累赘的头饰与华衣去了,单留一抹朱红唇色,反倒更显得天然去雕饰。

      她接过缰绳,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落到马背上!

      黑马忽然察觉背上多了个人,登时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疯狂打起圈来,竭尽全力想把南平抖下身去。

      在众人爆发的惊呼声中,南平死死拽住缰绳,将身子贴紧马背。

      她身量轻,缰绳牵拉又极紧。那马虽反复奔跃,竟仍旧无可奈何,一时陷入僵持。

      有件事旁人若是不问,南平也不欲多说。毕竟按东齐的规矩,这本领算不上是给闺阁中人长脸的。
      ——她不仅会骑马,而且骑术精湛。

      京中男子盛行马球,德宗沉迷此道。上行下效,马术自然风靡后宫。只是嫔妃公主里或是胆小,或是吃不了颠簸的苦,不过练了几次便罢了,出行大抵都是叫人牵着。唯独南平容貌娇弱,但性子倔,不服输,愣是学成了个中翘楚。

      不过即使是她,此时手心也冒出层层冷汗。抖动的缰绳磨破了娇嫩的手掌,激得南平数次差点滑脱开去。

      若就此掉下去,一旦被马蹄踩到,非死即伤。

      方才饮下的酒在南平体内熊熊燃烧。

      旁人在看,她不能输!

      南平反手将缰绳在自己掌上再勒一圈,鲜血越发浸出乌色。

      黑马不甘嘶鸣,口角几乎被磨具勒出血道子来。它不断地扬起再落下,接着猛地向前一跃!

      南平咬牙,忍住剧烈起伏,一手扒住马鞍,一手死扯住缰绳,喉间涌起甜腻的血腥气。

      如今比试的是耐心与勇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胜者为王!

      良久之后,黑马终于耗尽了心气,放弃了。

      它悻悻的顿了步子,安静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与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高城之中,能驯服一匹烈马,来得比什么都荣耀。

      南平坐直了身子,驾着马往前行了些距离。黑马打着响鼻,乖乖听话。她的心脏因为紧张与喜悦砰砰作响,周身如浸在暖意融融的热水中,几乎觉不出手疼来。

      瓒多坐在高位,嘴角微微挑起,眼里多了几分兴致——没想到这朵为了纵横局面而从东齐讨来的娇花,竟然是个刚烈的。

      他本以为她规矩多得无趣,便有意调侃消遣。如今看来,倒当真有几分意思。

      啪!

      这厢玛索多见局势不妙,看得气急。一鞭子抽到跪着的马奴身上,厉声道:“滚开!”

      她说罢提起缰绳,娇喝一声,翻身上了枣红马,率先朝场地尽头冲出去!

      众人传来不耻的嘘声——玛索多纵是心急,也断不该如此抢先。赛马以诚为重,她这么做,不讲武德。

      南平眼见那火红的影子一骑绝尘,方才觉察过来,双脚奋力刺向马腹,紧追直上。

      此时积雪未化,附在焦黄的枯草上,看不清地面起伏。玛索多的枣红马虽钉过掌,疾驰之下却也时不时落空打滑。她鞭子甩得愈发狠,抽出山响。

      南平胯|下的黑马原就是山中头马,怎肯落于人后。它兴奋的鼻孔大张,有如神助,腿脚张合有力,势不可挡。

      就在南平眼瞅就要追上之际,枣红马突然一声惊叫,涎水直流,骤然停步狂跳,发起癫来。

      玛索多一个不备,被活生生甩了下去!

      疯狂的马匹踩在了女人的腿骨之上,咔嚓一声,断裂清晰可闻。玛索多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几乎盖住了马匹的嘶鸣。

      南平听见呼喊,急着勒住缰绳。黑马不满意的又跑了段距离,才堪堪停下脚步。

      等她调转马头往回看时,才发现侍卫已经蜂拥而上,用刀将枣红马的头砍下。成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殷红了焦黄的土地。

      狼狈不堪的玛索多被从死马身下拖了出来,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看样子是骨头被踩得粉碎。

      南平茫茫然立在在一片混乱中,心里升起巨大的疑惑:那匹原本乖顺的枣红马,恁的突然发起疯来?

      思虑间,东齐的护卫急奔到她眼前。阿朵跑得气喘吁吁,连声问道:“殿下,您没事罢?”

      南平点头,跳下马来。身边人依旧不信,须得全头全尾看过一遍,确认没少一根头发才放心。

      “您的手伤了!”阿朵叫道。

      “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南平这才回过味来,只是她酒意尚在,倒也还没觉得疼痛太过厉害。

      自有医者想要上前包扎,却被南平挥退了。她心思还停在可疑之处:“方才那马……”

      侍从们虽然畏惧,却各个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谁也没瞧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害了马瘟。”有人猜到。

      南平是不信的。得了马瘟,应是困顿几天窒息而亡,哪里会是这个新奇症状?

      待她走回出发的地方,才知道热闹大了。

      玛索多被抬走医治自不必多说,滴答而下的血迹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宾客个个吓得惊慌失措,西赛王妃因为见不得血,晕了过去,叫人扶回寝殿修养去了。

      “公主可还安好?”瓒多面上虽并无波澜,一双浅眸与身上黑裘交相呼应,有莫名阴鹜之感。

      如此大宴最后竟然闹成这样,男人心下不喜倒也正常。

      南平虽然满心皆是疑惑,面上依旧应道:“我并无大碍……”

      再抬首间,心中却猛然一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神情变化太大。

      因为她瞧见瓒多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暗纹皮袍的俊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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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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