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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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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叶满汀州,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
没有任何的预兆,当肖煦站在A科大的大门前,诗句便学有所归的还了回来。
诗中的南楼,是诗人的武昌南楼,而非肖煦眼前的故地。二十年也比他一别十多年更夜深露重。明明这片土地没有水中小洲或层层叠叠的楼阁。可肖煦就是不可避免的衍生出了代入感。在朦胧的雾又一次依附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狮的身上,阳光还未来得及照亮牌坊上的金黄色的字体的时候。他就站在那,想起了少年时期的自己,穿着一身校服灰溜溜的冲出校门,像只夹着尾巴跑的四方乱窜的鼠,逃都逃得毫无章法。
这些年频繁的出差,走南闯北的流连于一座座城市之间,好多地儿都一而再的留上了些足迹。唯独这个地方,矗立在肖煦生活的城市,这么的近,然而有时为了避免碰见,他甚至都会绕着路走。
对于肖煦来说,在A科大里面故地重游的感觉是很复杂的。你见他脚步停在门前,迟迟不往里进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身有要事,估计他是能做到过而不入的。
A科大的学术氛围绝对是一流的。在周末的清晨,别的校园的学子估计还在梦中,这里已有许多边抱着书籍,边困乏的揉着眼睛的年轻人。若能留心听,还会发现走在肖煦前面的两位男生,正讨论着哈密顿量。习习吹拂的风,扬起了他们的衣摆,并没有多大的力度,却似在催促着奋进向上的人加快脚步。
肖煦小步的走着,不时的打量周围,面上是镇定的眉目。谁也说不好他此刻的心情如何,他的纤长的身影透着漫不经心,跟逛园子似的,好像看什么都感兴趣,又似乎无论看什么都是相差无几。
在路过一栋教学楼前,他停下了脚步,抬头看某一窗格子,回想当年自己站在那儿,阳光照进来,他曾希翼的就着光,往窗外看斜边的那一片绿油油的草坪。心里遏抑不住转过头,斜边的位置由石砖砌成一圆形底座,上边修了雕塑。
一样的教学楼,那片草坪不在了。
肖煦欣赏了一会雕塑,又若无其事的往前。许是遁着记忆在走,当经过一个小型的园林时,他瞬间察觉到不对,倒退了回来,开始绕着脑袋看四方。很快,不知看出了什么,他竟老僧入定的对着脚下的鹅卵石发呆。
他记得现下站的这块地,当时是夏季会开满荷花的池子。水色是暗绿的,总是轻缓的顺流荡起纹路,没什么大的波澜。在水中生长的荷的根茎长而挺立,叶子的色泽碧绿,圆阴能蔽鱼。一到六月粉白色的花开,秋来之后十月败。
如果在夏天的某个傍晚,骤雨过,一见风吹,满池子的碧叶和粉花纷纷朝后飘摇,从上面滚落的雨珠,三两散开点进池子里,养在水下的鱼,会误以为游人喂食,成群结队的浮于水面。微风和淡淡的荷香同时扑面而来,眼中盛满了莫奈笔下的色彩,夕阳悄悄地冒出半轮,映出了橙光。这样的场景很难让人不心生欢喜,就算脚不着水,手不沾花,任凭风吹根枝摆,站成清净一片,都极好的呀。
肖煦顺着园林绕了一圈,茶晶般的眼眸黯了,白昼的天光倒影在他那儿,有如隔了一层暗纱。他从未跟人说过,池子里曾养过一尾红头小鱼,是条本该在精致的玻璃缸中游来游去的鱼。一位从奥地利归国的阿姨所赠的,有成人掌心那么大,除去头部有着鹤顶红的艳色,通体银白色,尾鳍超过身长,游动时,像透明的纱摆。它被放进肖煦家里的大玻璃缸,里面有不少于十几种的鱼。它是独一条,并且是看起来好不快乐的一尾小鱼,在其他鱼频频扭摆身体,争抢鱼食的时候,它总藏在左下角的那一株珊瑚背后。
是一个下雨的天时,临着傍晚,肖煦端着水杯从玻璃缸前走过,他看那条不曾游动的小鱼,突然就想起了学校里的池子。它应该生活在那样的地方,有荷叶遮阴,在雨时能奋跃出水面,见一见粉白的花瓣,而不是,成天只待在一株珊瑚的背后,吃也不香,嬉戏也不乐意。
于是,他便冒着雨赶回学校,把红头小鱼放进池子里,夹在一众的黄鲤和黑鲤之间,分外惹眼。肖煦给它起了个名字。不叫红头,他唤它“岁安”,希望一条鱼能岁岁平安,幻想着若干年后,人消雨霁,历经千百代,它能活成一条永不逝世的大鱼。在暗色的水面下吐泡泡,那时已无人知晓它叫岁安,但它自由,至少跟鱼缸里比起来。
也许让肖煦从未想过的是,池子会被土填了。他以为人间的沟壑,或深或浅,都不会那么轻易抚平的。
说不失望,那都是假的,因为目前对A科大仅剩的那一丝情怀,都是在这美好的记忆拼凑出来的。教学楼的窗户下如茵的草地,那一池子的叶与花,一尾会活蹦乱跳的抢食的鱼,常捧着一本书坐在石凳上的六角亭。
也许偌大的校园里,仍有成片的绿草地和种满了荷花的湖,可肖煦还是觉得空虚,他想寻一寻那六角亭。
穿过一栋又一栋,熟悉和不熟悉的教学楼,不用上坡,就能看到一座凉亭建在高处,黛蓝的瓦,朱红的柱。肖煦没有上去,他记起以前最喜欢坐靠里的那张圆凳,有时看书乏了,扭过头就能见到背面山坡的一大片无人管辖的树林。那儿植物自由生长,没有砍伐,每一棵树都很高很高,因此,总是会有不知名的鸟落于此地栖息。特别在清晨和霞光满天时,鸟鸣最盛,一点儿都不扰人清净,肖煦甚至觉得,那是他生活过与大自然离得很近的一段日子。
毕竟鸟的叫声,黑夜里明亮的星,沼泽旁成团飞的萤火虫,围着花朵绕圈的蝴蝶们,真的是见一次便少一次了,它们属于自然,我们属于城市。
肖煦站了片刻,还是选择往上走,凉亭老旧了,能明显看到裂开的缝隙。他坐在最靠里的石凳上,看背后的树林变得参差不齐,十多年了,商人终于想起材木可胜用,陆陆续续的伐木,树少了,桩多了,鸟儿所剩无几。
青山依旧在,但亘古不变的一些东西,早就没有了。有的是时光把人抛,重过阊门万事非,人面不知何处去,由春到秋,一暑一寒,白往黑来,到最后,留下的都是难以同来同归的物件和人事。
肖煦也没什么时间坐在那伤春悲秋老半天,他从高处走下来,沿着两旁种着柳树的人行小道走。没过多久,肖煦留意到身后一直有位男子跟随着,步伐相当,他慢,男子也慢,他绕道兜圈,男子亦然。满腹的好奇耐不住琢磨,肖煦随性的挑了张公共椅子坐着。没几秒,就看见那人慢吞吞的过来了。
男子身穿浅蓝色的衬衣,搭配着一条米色西裤,肚子微微凸起,脸部略微圆,皮肤看起来不紧实,有些松弛。他还带了双黑框眼镜,提着同样色系的公文包。是一位瞧上去有点虚的白胖子。
他停在肖煦的跟前没有走,语气迟疑的问:“是小煦吗?”
这人居然认识自己?肖煦对此很出乎意外,他在脑海中搜刮了一番与之相关的记忆,无果后,也跟着试探:“您是?”
“我……”男人边说话,边指着自己的喉部,声音压得更低,说:“鸭子哥啊,你还记得吗?”
男人以调笑的方式说起自己读书时期的外号,说完自己也笑了,发出的声音怪像只公鸭子的。
这么一说,嗓音又低又粗,极有辨识度。黑框底下遮住的单眼皮和即便剪得很短,还是有点微微弯曲的毛发。回忆纷沓至来,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一位故人。
校园里有学生陆续的来往,几乎都会礼貌的跟旁边的男人打招呼,看得出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已十分尊崇。肖煦露出笑容,佯作轻松的将话说出口:“都变成这样了啊。”
他以为肖煦说他的身材,不太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圆肚子:“男人年过三十都容易发福,小煦你是例外啊,现在看起来还跟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似的,跟当年十几岁的相貌变化也不大,我打老远的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这类夸誉的话通常能拉近人的距离,不说被赞扬者多么的心花怒放,听感上来说,绝对是令人愉悦的。很实用性的一个社交技巧,在当下的情景下实施起来,似乎成效不大,甚至还有些弄巧成拙的意味。因为肖煦原先那一抹礼貌的微笑消失了,他虎着脸,声音冷成尖锥:“只有人死了,停止生长和衰老,才会一成不变的留在年轻的那刻,比如说像小雪师姐那样的,我现在回想起她,就总记得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这样看来,一直不变,也总不是什么好事情,您说对吧?”
“额,说来也是……”男人脸色苍白的退了一小步,半垂着脑袋看着手里提的公文包,慌乱中又做作出饱含歉意的说:“我这赶去实验室忙点事情,你见过唐老师了吗?要不等一下忙完,我们大家一起吃个饭?”
肖煦站了起来,眼里没什么感情色彩的表达:“不了,我觉得我们始终都聊不到一块去,因此,无谓刻意凑成一桌。”
不是时间过去了很多很多年,那些旧事便能粉饰太平。他仍是五十步笑百步,欠缺了点立场。然而看着男人已近中年的貌相,一想起穿红色连衣裙的少女,永远长不大,连衰老的资格都不配拥有,什么他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所谓的人情世故统统都抛于脑后,不自觉地就换上了几近刻薄的脸孔。
胖人爱冒汗,肖煦看见男人两鬓和鼻头溢满细密的小汗珠,连浅蓝色衬衫的前胸都湿了一块。他透过这略显肥胖的身体的表壳,仿佛看到了两具通过寄生的身躯重合在了一起,一方寄生在死物上,一方寄生于活体,寄生物养得白白胖胖,受损害的宿主,用着干瘪瘪的骨头撑起了一条色彩鲜艳的裙子,腐与活淋漓尽致。
肖煦很想很想捂住眼睛,再一次的冲出校门,远离喧嚣。但是他知道,跑出去了之后,他也并不是什么自由的人,而是只能成为海洋中的一只束手束脚的龟。压积的羞愧,会比先前背着那沉甸甸的壳还要更重,他活在无法藏匿的大海里,那些藤壶不会放过他,它们从四面八方窜来,狠狠地附着在他本就沉重的壳上,如万千只锋芒在后的眼睛,拖着他后退,下沉、病死于海底尽头的深坑。
他不要做一只海龟,背着沉重的壳、被千千万万吸附的藤壶压垮向前游动的权利,他要做一名花匠,种花,粉的不行就种黄的,黄的不行,就种红的,总有一天,在平凡的间隙,花开红艳艳,最终会取代7号旧楼底下,那一滩褪了色的鲜血。
年月隔得这样长,不仅仅是拉远了天堂与地狱的距离,他啊,从来都是看似最接近真相,可只是看似而已,那些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事件发生的前因,中间的过程,肖煦一窍不知,他恰巧的知道了结果,又难以接受这样既定的事实。所以,迷茫的他逃了。在学法以后,他才将是非对错和犯罪、违法连明了一条线。然则学得越深入,就会发现,凭着当初那能在风里一吹就散的三言两语,还有不知所踪的临摹手稿,而作为证据,去翻一桩十几年的旧案,难度无疑是以卵击石。
白胖的男人的轮廓渐淡,完完全全的幻化为了一个少女的模样,红裙子,高马尾,脸色红润润的,嘴角还保留着温柔的笑纹。肖煦与红裙子少女对视,良久,洪荒乍泄的情绪呼之欲出:“真的很抱歉,我希望自己是一个身穿铠甲,手握长刀,能奋勇向前的取下敌军首级的战士。从我无意中听到秘密的那年开始,我一直就希望我能如此。可惜我不是,我是个没有铠甲,没有长刀的逃兵,只能成为普普通通的花匠,即使不是帮凶,也无法拥有一颗勇敢的心。好像……就只能是这样了啊,我会继续栽花,浇水,施肥,看种子发芽,长出根茎和叶子,花开万瞬,乃至凋零。对不起啊小雪师姐,胆小鬼这一次,是真的要跟你再见了。”
接受自己的缺陷与不完美,并没有肖煦曾经想的那般难以忍受。
“再见了。”他又一次的轻轻地说。
也不知是跟谁在告别,语尽了,身形纤长的肖煦越过对方,一步一步的走自己脚下的路,他偶尔低垂着头,不过更多的是抬头直视前方,或是顾盼周遭,一切如常。
世事往往无巧不成书,许是真的有这么凑巧,肖煦没走多久,看见迎面走来的中年人,会突然产生一百三十五公顷的土地面积实在是小的错觉,否则的话,偌大的校园,不想见到的人,怎么能轻而易举的就撞见了呢?
背着手走过来的是唐艺,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他们到现在才碰面。唐艺脸色如常的打招呼,一如往昔的温和中带点笑意,看起来没有任何的芥蒂,两厢对比,显得肖煦漠然的神情,实为稚子之举。
唐艺应是跟蒋进方的父母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今日在此见到多年不曾归的学生,非但不觉讶异,还一眼就辨明了对方的来意,他跟肖煦说,自己可以尽全力来配合做调查。
面对唐艺的示好,肖煦清楚的知道,这不是该感情用事的时候。一码归一码,他也不是糊涂的人,非要在此刻逞口舌之快,而误了要事。唯一担忧的,便是当年那爱才心切的好老师还是不经悔改,为了让蒋进方脱罪,而做出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肖煦审视着那川纹甚深的一张脸,他希望唐艺的手不要总伸得过于的长。不过山海难移,如果做了也没什么,毕竟他再不是十几岁的奶娃娃,只能迷茫的在广阔无垠的原野里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寻不回来路,也找不到去向。
他跟在唐艺的身后,如此前的无数次一样,不过日新月异,他们都明白悄然变更的是什么。
A科大的宿舍楼翻新了,白格子的墙砖留不下什么斑驳的痕迹。肖煦在蒋进方的宿舍来回的打量,谈不上整洁的一个地方,东西摆放的略微凌乱,入目较多的就是书籍,一共四张书桌,上面都放着厚厚的书,靠门的左手边的书桌最夸张,上边的架子摆满了还不够,桌面还有三沓书,叠得老高了。肖煦凑近了看,除了专业书,其余的杂七杂八,也没个准确的边际。
唐艺说这是蒋进方的桌子,肖煦又细看了好一会,笔筒里塞满了黑色的圆珠笔,台面还丢了两支没收拾好,眼尖的肖煦,发现书桌下方的隔层有一台笔记本电脑,Apple的新款,他前不久刚换了一台深灰色的,眼前的这台是银色系列的。
唐艺作势要打开电脑,肖煦摇了摇头,他放弃了这一步,转而上手翻了翻两本写满了笔记的本子,发现里面的字体时而工整的,时而潦草,就像是两个人写下的笔迹。
桌面就那么大,剩下的就是一个塑料的水杯,抽纸,红色的台灯,还有一只存储硬币的大金猪,肖煦捧了捧觉得很重。桌面的旁边是个衣橱,拉开一看,挂着一排黑短衣,外加黑长裤。再上方就是蒋进方的床,肖煦特意爬上铁梯,床上一目了然,浅灰色的被褥叠的很整齐,看起来也洁净,偏偏床头有一件蓝格相间的短袖和一件红色短袖皱巴巴的丢在那,没有收拾。
肖煦的脚踩在梯子的第二踏,就着攀爬的姿势岿然不动,总觉得看不懂蒋进方,整洁的他,凌乱的他,你以为他偶有幽暗,喜欢一身黑,谁知蓝格、黄衣就放在枕边。
掩着的宿舍门被推开,带进了一股属于六楼的风,很突然的,吹翘了肖煦脑后的一缕发丝。随着风一同进来的,还有这间宿舍的余下三位舍友。三个大男生规矩的犹如春游的小学生,一个跟在一个后头,走进来就齐声跟唐艺礼貌的问好。还未来得及打量宿舍内的陌生来者,就被校领导的一个招手给引到了外边的走廊。
宿舍的门又掩上了,徒留肖煦一人在室内,他从梯子下来,调过头搬了对面床的一张椅子摆好,再拉开了蒋进方的椅子坐着,手伸进挎包里掏出本子和笔,很快,蒋进方的第一个舍友便进来了。
舍友A理了个帽盖头,发型下的脸极其一般,身高和体型都属于中等的水平,没有过高过矮,亦没有过胖过瘦。他在肖煦的示意下坐在了对面的椅子,带着少年人的好奇,暗暗地偷瞄着好看的过分的男子。
肖煦先开得腔,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把气氛带动了起来,舍友A肉眼可见的脱离了原先的拘谨。当问到他觉得蒋进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时,男生语调松动,眉睫蹙起了显而易见的埋怨:“我也搞不懂他,反正他好奇怪……天天都不用睡觉的。晚上学校断电,他就开个台灯,彻夜的开,拿本书说要学习,光照得大家都睡不好,他还不肯关灯。一晚上不睡觉跑厕所弄出的动静又大,有时候更夸张,我们好不容易睡着了,就会听到硬币响的声音,他把那罐金猪里的硬币哗啦啦的倒出来,又一个一个的投进去,大半夜的听着多渗人啊!我们说他就生气,还打人,打完之后,又自己坐在椅子上哭,我们其实都不太喜欢他。”
“怎么个打法啊?”肖煦边低着头在本子上记录,边追问着。
舍友A挥着拳头做示范动作,声情并茂的说:“拿东西扔人啊,手里有什么就扔什么,之前有一次,他就用玻璃杯砸我,幸好我躲得快,不然得脑袋开花!”
肖煦分了点眼神注意着他的锅盖头,接着问:“每一次跟他沟通,都会这样吗?”
“也没有,有时候怎么说他,他都不理睬人,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舍友A撇着嘴,一副很不屑于陷入回忆的样子。
要死不活?肖煦对这个词语若有所思,直到第二位舍友B进来,他都还未完全渗透这词,将它与蒋进方适配起来,幻想出是何种的状态。
舍友B是个令人感觉到清爽的男生,小平头,穿着件白衬衣,眉目疏朗。肖煦听舍友B形容蒋进方:“他吃东西好多啊,我之前跟他去食堂吃饭,他居然一个人吃了四份饭,回来又自己吃了一整个西瓜!”
曾经作为A科大其中的一员,肖煦清楚一份饭的分量,还真挺多的,分饭的大妈怕饿着了祖国的秧苗,都是大勺的分,四份饭对于常人食欲来说,已经过于夸张了,还外加上整个西瓜。顿了顿,他问舍友B:“每一顿都是如此吗?”
“额,我也没经常跟他去食堂吃饭,不过好多次见到他这样了,嘴一直不停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能这么瘦。”男生不解的挠着后脑勺,似乎被这个问题困惑已久。
肖煦握着笔头有规律的动着,想知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他催吐过。”
应该是没有,男生的小平头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宿舍的门,打开又掩上,反复了好多次,其间的人一茬一茬的换。肖煦坐在那张木的椅子上,屁股都坐得发麻了,大腿铺着笔记本,聊天时,有重要的信息他会拿笔写下来。那些只言片语从不同人的嘴里说出,继而,汇聚成一股溪,流进他泉耳里。
“经常摔东西吧,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在厕所一边对着镜子,一边……扇自己的脸。”
“会骂人,骂完又小心翼翼的道歉。”
“这孩子是个能举一反三的好苗子,每次布置的课业都完成的很好,进方活跃积极,我们老师都很看好他。”
“很讨厌,很不尊重人,经常在人说话的时候抢拍,好爱表现自己。”
“他很勤奋,也很聪明,我觉得老师们都喜欢他是有原因的,虽然A科大的学生普遍都爱学,但他好像更努力,有好多次大家去吃饭休息的时候,他还静静地呆在那学习,是废寝忘食的那种状态。”
“感觉他这人好善变啊,反复无常的,明明前一天跟你相处得很好,有说有笑的,隔一天你叫他,理都不理你,就跟不认识一样,调头就走。有时候聊天聊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脾气就炸了起来,或者突然间好像好委屈,跟谁怎么欺负了他一样……”
“……”
若想更接近自身的灵魂,大部分的人估计都共存着既矛盾又对立的一面。可能是出于人性的复杂性,或者其他的。肖煦看着笔迹本上所记录的词汇,均衡瘦硬的字体写出了“天赋、聪明、勤奋、努力、表现欲望强烈、精力旺盛、狂躁、暴力、暴饮暴食、忧郁、自残、情绪多变、难自控。”,把这么多相悖又接近的词性,通通归纳到同一人的身上,是他始料未及的。
无端的,肖煦回想到那日在会见室,蒋进方朝着他展示双手的时刻。
少年人的掌心和手背徐徐的上下翻动。皮肤是黄的,明明那么的年轻,却令肖煦想起了快要燃尽的油灯下的那一层粘稠的黄,还带着微微的余烫,然而完全没有了刚在油罐中倒出的油,那种润滑的澄澈。他左手腕的青筋处有两道愈合了的疤痕。
不是刚蜕了痂过后,新生出的釉粉色,与肤色不相符的两道痕纹,看上去存在的时日不短,昭示了伤筋动骨的端倪。
那些无法搪塞的过去,仿佛很快就会有来龙和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