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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就如同裴仲琊曾经说的那样,我们从没有分开那么久过。

      长安、巨鹿、淄川、广陵,其间两山三水七城,他需要花上五天、十天、十五天甚至更久才能到达,而我也需要一月、两月甚至更久才能重新见到他。

      我能重新见到他吗?我不敢想。

      淄川王与广陵王即便不具备那样强烈的野心,但他们到底是与其余三王结盟,谋反之心一旦存在那就是帝国最大的威胁。这样的诸侯王,依旧是危险的、不可预测的。裴仲琊那样的身子,纵使他再神机妙算,能熬得过那么多个寝食难安的日夜吗?他真的能重新回来吗?

      我应该期望他永远不能再回来,我应该有这样的狠心。狠下心,诅咒他,抛弃他,憎恨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扔掉那可笑的穿天石,忘记那段可笑的过去。

      宋君若没有起晚迟到,我没有耐不住性子先行离开,裴仲琊也没有因为和裴开项怄气而去琼林苑读书。永不相识、永不相知。

      可这又如何可能呢?

      未央宫再大,我还是会和他遇见,朝堂再远,我们依旧会走到今天。

      绥和元年,孟春未歇,纱帐垂琼林,繁花落满襟。他还是会在那片紫藤花架下吟诵《有女同车》,我还是会误入其中,问他“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我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的男子。

      父亲是威严疏远的,姜融姜琰是厌恶可憎的,阿若阿旻是脆弱幼小的。

      而他,像青松高木,霜雪星月,如雾如花隔云端。

      刚成为雍丘公主的那年春天,是我此生最盛大的节日。

      我住进了辉煌广大的广明殿,拥有公子王孙中最最富庶的三处封地,也有了更大的跑马场和更繁多健壮的马儿。

      上林苑山水千百处,奇珍异兽数不胜数。我与阿若约定前去猎兔,左等右等不见他来,便留下萱萱独自前往。未央宫太大了,我七弯八绕迷了路,转眼便瞧见高墙上垂下一株白蔷藤,热烈地绽放着。

      好像……所有事情的开始都是美好的。

      紫藤白蔷满园,亭台水榭错落,池中游鱼空走,水光潋滟。繁花下架着一座用丝绸与竹竿搭起来的凉棚,四周围着丝绢屏风,上题篆书离骚,棚下纤瘦身影影影绰绰,手边唯一案一盏一竹简而已。

      我走近几步,温柔的光芒透过花叶、花瓣、木架,层层洒在他墨黑的长发上,玉冠半绾,长睫低垂,认真地凝视着手中的竹简。紫藤花瓣随风洒落,纷纷扬扬落到竹简上,他伸手拂去,广袖裙裾堆叠,犹如池中涟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仿佛神灵点化,我记起久远的诗句。

      他没有注意到我,仍旧沉浸在浩瀚书卷之中:“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我绕着回廊踱步:“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什么叫洵美且都?”我朗声问道,“我不懂。”

      彼时尚是十二岁的裴仲琊吓得一惊,慌忙抬头找声源。

      “我在这儿呢。”我笑他,“喂,我问你呢,什么叫洵美且都?”

      他放下竹简,起身作揖,根本不看我:“回这位娘子,是举止娴雅大方的意思。”

      我心中觉得好笑,有意逗他。

      “那彼美孟姜呢?”

      那人微微一愣,仍旧没有抬头:“意为:她真是个……美丽的姜姑娘啊。”

      我憋着笑,反问:“那你不看我,又如何知道我是个美丽的姜姑娘呢?”

      这或许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到裴仲琊这般惊讶的眼神。

      “臣不知是雍丘公主殿下,还请公主恕罪!”他把头低得更低了。

      我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仗着身高优势半蹲在他面前,钻进他脸下看着他:“你要是起来看我,我就恕你无罪。”

      裴仲琊蹙了蹙眉,缓缓抬起头,但眼睛依旧固执地垂着。

      “我好看吗?是你口中美丽的姜姑娘吗?”

      “公主为陛下嫡长公主,天人之资,臣不敢妄言。”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本来是不好看的,但是碍着父亲的身份,你就一定得说我是好看的是吗?”

      “我……”裴仲琊急得终于抬眼看了我,又慌忙将眼睛盖了下去,“臣惶恐,臣并非此意。”

      他的睫毛好长,在阳光下有一串阴影。

      我伸出手轻轻触碰,他仰面躲过。

      “你的睫毛好长,像蝴蝶翅膀一样……”

      “还请公主自重……”

      我笑了,果然长安的人就如我们说的一样,拘谨守礼、端正自持。

      “你在笑话我不懂礼数吗?”我昂着脖子,心里窃笑。

      “臣不敢,只是臣怕宫中流言蜚语扰了殿下清净。”

      “什么清净不清净的,未央宫里可清净了,蚊子在我耳边叫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晚上睡觉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花落的声音也能听见,闷也闷死了……楚国就不这样,我能出宫跑马,去田野上摘野花野草,晚上能和宫女们一起赏花赏月,讲笑话一直讲到天亮,可比在这里好多了!”

      我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平静而淡漠,甚至带着一点点质问与不解:“既然不喜欢这里,那为什么要来呢?”

      我不喜欢听这话,问他什么意思。

      裴仲琊没有出声,收拾了竹简,望了一眼我手上的箭矢:“殿下既然喜欢射箭野游便自去快活,何苦来扰了他人清净,还非要说读书不好?”

      “啊?”我愣住,“我几时说过读书不好?”

      “未央宫就算再沉闷再规矩多,那也是帝王垂拱之地,文载古今中外浩瀚书海,武承威震四海万国来朝,这儿是整个大齐子民都要敬仰的地方。既然你们已经来到了这里,就好好珍惜这个位子,做这个位子该做的事该说的话。”

      我说错了,万事的开头并不都是美好的。我被这个陌生的风流美丽男子指桑骂槐地训斥一顿,甚至连前因后果都没有弄清楚。

      这让我更加讨厌这里。

      直到,我们入主未央宫的第二个月,父亲遇刺,我才明白过来裴仲琊所指为何——

      伯父无子驾崩,裴开项选定父亲为下一任皇帝,接其进京,拥立为帝。而长安城中,流言蜚语此起彼伏,有人觉得伯父是被父亲勾结宫女毒死的,有人觉得父亲勾结裴开项一同弑君害了伯父谋权篡位,还有人觉得伯父是父亲亲手杀死的。因为父亲是伯父唯一的胞弟,也是伯父在病重之时唯一见过的诸侯王。

      太多太多的矛头指向我父亲,其中当然也包括早慧的裴仲琊。他自然不会怪罪他父亲裴开项,那时的他只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英雄,文武双全、雄才伟略、威严肃穆,不敢违抗他分毫。

      是以,在裴开项站出来为父亲陈情辩白后,他也自然而然地来找我道歉了。

      “对不起殿下,当日是臣错了。”他站得笔直,面露愧色,拱手作揖,“臣不该人云亦云、随声是非,还请殿下责罚。”

      这样的一个人,连道歉都是直挺挺的。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当日明面儿上是在说我,实则是在说我父亲。妄议超纲君王,你该当何罪?!”这话说出来可太舒服了,我心中窃喜,面上却绷着。

      见他没有说话,我穷追猛打:“我要罚你去暴室,给我洗一辈子的衣服,干一辈子的活!让你的手再也拿不起笔和竹简,永远都不能看书!”

      裴仲琊的腮帮子紧了紧,他的拳头握了又松,终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臣有错在先,甘愿领罚。”说罢,他转身朝殿门外走去。

      “欸!”我连忙起身拉住他,“我就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他转身望着我,又深深地弯下腰去作揖,神色认真又郑重:“臣有罪,真心向殿下致歉。”

      “你这个人……变脸变得还真快,都不知道是说你爱憎分明还是能屈能伸。”

      他交手正立,目光毫不避讳我:“大齐乃礼仪之邦,君子之国,是天下所有国朝的表率。凡成事,必须名正言顺,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百姓难安。臣……无法容忍大齐变成一个兄弟阋墙、君臣相残之国。此前误会,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但日后我若为朝臣,也必定坚守自己的信念与使命,为大齐、为百姓、为万世开太平。”

      他好耀眼。话语中几多冒犯,可我却没有丝毫的恼怒:“行吧……我原谅你了。”

      在这偌大的未央宫,我又多了一个朋友。

      童年的友谊是真诚而炽热的,少年的爱意却是懵懂而笨拙的。

      宫中岁月长,我看见他的篆书字划圆转、庄严美丽,文章字字珠玉、文采斐然,举止雍容尔雅、端正守矩,无限地满足了一个少女正在蓬勃生长的纯真春心。他虽不会骑马,但愿意陪伴我一同去草场看书;我的窗课他也会在细心地修改批注,在最后末尾落下一个方正的“好”字。

      所有人都夸他——

      “裴家真是人才辈出,想当年裴将军一介农夫草莽,出入沙场三百回拜得王侯将相归,裴家大公子裴孟珩年少早慧、知书晓意,如今裴家小公子也非凡人,当真是聪慧。”

      “你兄长聪慧,你必定也不差,勤奋苦读,定能出人头地。”

      “孟珩去世的早,你要好好读书、专心读书,宽慰你父亲的心,告慰你兄长与母亲的在天之灵。”

      裴仲琊对这些或许是夸奖的言语并无多大反应,我心中高兴别人对他的夸赞,这在一定程度也褒奖了我的眼光与喜好。

      但他却好像不是这样想的,在宫中共读的时间越长,这样的话语越多,他好像就越消沉,渐渐的连我也不再理睬。

      “我觉得他不在乎我了!”我这样告诉韦莯——这个从楚国一路跟着我到长安的伴读姐姐,陪伴我从女孩成长为少女,我的心事在宫中无处诉说,只有她是我深夜的月亮与花朵。

      “为什么呢?”

      “他上课的时候不看我。”

      “因为他是我们的小先生,需要看每一个人。”

      “但是他下课也不看我。”

      “那是因为他要看书看我们的窗课,小先生就是要对我们每一位学子负责的呀。”

      “那下学后,我喊他去骑马,他也不去了。以前他都会去的,还会陪我一起挑马鞍!”

      “他……是不是又生病了?”

      我摇摇头:“没有,前几日他就已经把最后一包药喝完了,我还把我的琉璃糖分给他了呢。”

      韦莯也无法。我藏不住心事,跑到他在宫中的别殿,犹豫踟蹰,迟迟不敢进去,索性爬上了宫墙外的流苏花树,小心翼翼地挂在枝头往里瞧。

      书童侍女们洒扫晒书,各有各的事情在做。我看了半晌也不见裴仲琊从殿中出来,百无聊赖就想下去。

      “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心中一惊,脚下一滑,枝丫被我踹断,身子失重往下坠。我立即抓住眼前的枝干,双手双脚缠住。

      “啊呀公主!”裴仲琊的声音引来更多的人,侍从们瞧见挂在树上悬悬欲坠的我无不奔走惊呼,“快!快去拿云梯!还有垫子和被褥!公主要摔下来了!”

      咔嚓。枝干半断,我心脏忽然揪紧,扭头看见裴仲琊上前几步站在树下张开了双臂:“跳,我接着你。”

      “有点儿高……”我不是没爬过树,这棵流苏树爬上来的时候没觉得有多害怕,可如今望下去竟是令人生畏。

      侍从们从裴仲琊的殿中拿来垫子与被褥铺在地上,他仰头镇静地看着我:“没关系,不要害怕,我一定能接住你的。”

      “你……你还生着病呢,你怎么接住我?”

      “我一定接住你,相信我。”

      他的声音冷静沉稳,我害怕不安的心静下来。枝干摇摇欲坠,我眼一闭、心一横,纵身一跃。一双臂膀将我牢牢接住,我跳进一个紧实安稳的怀抱里。裴仲琊将我轻轻放下。

      “云梯来了,云梯来了!”两个宦官跑得满头大汗,见我已然平安落地,长吁一口气。

      薛获和彤管使闻声赶来,我遥遥望见,心中警铃大作,拉起裴仲琊冲开侍从的人墙就跑。

      “殿下!”薛获在后头大声喊我,我头也不回地跑出花苑。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温热的花香扑面而来。我拐过一个又一个回廊虹桥,终于在一处小池的假石后头藏起来。

      没有人追上来,我只听见裴仲琊在我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

      我扭头看他,只见他苍白的面容上泛着潮热的红色,汗珠从鬓角滑落,长长的睫毛好似落雨沾水,一双眼瞳明亮湿润。他胸膛不均匀地起伏着,见缝插针地吞咽了一下唾沫,问道:“你跑什么?”

      “被大长秋抓住一定又是一顿教训,听得我好烦。”

      “那你就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我还不是因为……”他看着我,我将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因为什么?”

      “因为……因为……因为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我随口说了个理由,“不好好上课,也不陪我去骑马。明明在宫里没回家,也不出门和我们一起玩儿。”

      他面上有一瞬的错愕,旋即低下头来,闭嘴不言。

      我不喜欢他的沉默,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吭一声。我伸出巴掌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事说事!我真不喜欢你这样,有什么事不能说出来呢!难道憋在心里就好受?”

      他抬眼望向我,犹豫良久,终于开口:“我……”他叹气,反过来问我,“殿下可有与父母怄气的时候?也并非怄气,就是……想让他们多看着你,让他们能看见你的进步,你的努力,而不是看着别人。”

      我疑惑:“你父亲不就你一个儿子,他还能看着谁?”

      裴仲琊张了张嘴,抓着假山的手紧了又松:“我哥哥,你不是知道的吗?你们不都是……因为我兄长才对我另眼相待的吗?裴家之子天降神童,我兄长是,那我也一定是,一定要是。”

      我实在没弄懂这之间的联系:“你好跟你哥哥有什么关系?”

      裴仲琊微愣,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你……觉得没关系?”

      “没关系啊。”我回答,“我都不认识你哥哥。他长什么样,和你很像吗?”

      “我……我也没见过。但是他们都说他很聪明,四岁便能通读论语大学,是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童天才,是第一个被准许入宫读书的大臣之子。我……我是沾了他的光才能进宫,否则……我根本就进不了宫,也遇不到你……你们。”

      “你这叫什么话!”我恼了,“你若是个呆子,就算你哥哥亮得像个太阳你也沾不到他的光啊。你能入宫就因为你是你,你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你当真这么想?”

      “自然!”我笑看着他,“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中眸光明亮,仿若碎星。

      自那后裴仲琊才告诉我,他的兄长裴孟珩五岁时随母亲陈辰回老家探亲,路上染了疫病不幸夭折。多年后母亲也不幸故去

      他告诉我时声音轻浅惆怅,语焉不详。可我也能根据宫中传言猜出个大概来——长子夭折,母亲自责伤怀,后又有身孕便终日提心吊胆,忧思成结,癔症并发,生产之后,欲趁他人不备掐死幼子于襁褓之中。

      老宫女曾说,先裴夫人以长子夭亡顿悟人生皆苦,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她身为母亲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新生的孩儿结束在诞生之时。

      陈辰被迫与裴仲琊分开,裴开项将她安置在了裴府幽静的后院,告假数日陪伴妻子,希冀能治好她的癔症。但陈辰终究是没能熬过裴仲琊四岁的生辰。

      元寿六年,长安大雪,裴仲琊拿着临摹兄长的字帖跑去裴府后院。他写的字终于快和哥哥差不多了,他想让母亲看一眼。

      他穿过回廊,跨过门槛,大雪淋满头,喘着粗气走进母亲的院子。门窗紧闭,里头传出幽幽咽咽的哭声——

      “去,快去叫主君来!快去!”

      “呜呜呜,夫人……夫人……小公子还这么小……”

      “夫人,您终于可以和大公子团聚了……”

      裴仲琊站在雪地里,呆呆地看着房门打开,嬷嬷一脸惊讶地跑过来将他抱起:“小公子您怎么在这儿,这大雪天的……走,嬷嬷带你去前院……”

      “阿娘……阿娘……”裴仲琊看见屋里陈辰垂落的手,心中迷茫又害怕,他挣扎着要跳下怀抱,“阿娘……”

      “夫人去找大公子了,她去和大公子团聚了……”

      母亲去找哥哥了,母亲还是去找哥哥了。

      手中的临帖轰然掉落雪中,墨迹被雪水洇开糊成一团。他望着黑黢黢的房中慌乱匆忙的人群,想道:果然,母亲还是喜欢哥哥更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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