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上清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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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山一向为人称道并且有别于别门它派的一点，是其历代传下的“入世”的理念。也正因此，首代掌门人便把门派定在热闹中央，日日听着叫卖声晨起。
庭山半山腰往下熙熙攘攘，都是山集，山腰之上建有石阶，门观就坐落于山顶。下头是一片繁华滚滚，上面却往往是落叶缠花，无人清扫。拾级而上，过山门，跨石桥，到了大殿，共进九道重门、过十八重偏殿，无一不是雕梁画栋、红木白墙，处处精细讲究。
掌门居高处，晨起，推门而出，隔空一点檐上小兽，便使他们活过来，遍山的走跑，姿态各一，形状不同，待到晚上方回来。再则是祭拜三清，洒扫浮尘。从主堂往后看是弟子配殿，弟子们日日晨省晚练、吟诵听经。此处连曲回廊，假山横亘，各栽树木。开花时，被弟子折下供奉花果案上，未开时不强求。廊庑转角时常有笑闹声，大多是扫香的弟子，偶尔也有低沉交谈，这往往是师父等，要定下步子，行礼罢，再走。
这一代庭山掌门人名奉资建，在他那一辈中，论资历、论性格，盘计下来，掌门之位落在他手里着实是“不公”。可是他运势足够好，熬死了自己上下几个师兄弟，得来了这么个位子。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彻头彻尾的疯子——这点大概从他的面相中便可窥见一二。此人额阔面长，肤色蜡黄，扫把眉，三角眼，蒜头鼻，山根突，法令重，身材粗短，长臂过膝，不笑则已，一笑起来，就是个丑恶奸邪的黄皮包子成了精，稍有眼疾的看了他，回去恐怕都要养三天。行事张狂再加上面目狰狞，诸门百家没有乐意见着他的。
奉资建就任掌门一位后，日日清晨练一回剑、喝一盏茶，底下弟子们跪坐静等。只有他练完，坐下，品完茶，点评完一番，再摇头晃脑哼唱一番，才能扯开嗓子吊着声音讲经说法。
这时才是一日中真正苦难的开始。奉资建并不擅说教，讲得东西像从干柴里沥出的水，又干又涩，听的人脑子不省、眼前发昏。
辈分小的弟子不敢胡闹，垂着头打瞌睡；但亲传弟子几人，蒲团齐齐挨到前面，本就要就近接受洗礼，更何况听完这出不算罢，还要留下再受教导。
诸如师兄常煜和师姐巫秋伯，两个人早在这日复一日的折磨里苦中作乐，自得了别人品味不到的趣味，可三师兄桑仁和小师弟沈齐还没到火候，尚未练出这等神功，只好左扭右歪，在手里捣鼓些小东西。奉资建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浑当没看见，可若是他心血来潮，也罚着他俩去抄经诵读，面壁思过。这事没定准，全依掌门心情。
今日掌门显然是心情不错，甚至提前了一炷香左右就结束讲学。
他讲习罢，也要嘬一碗茶，再品一番，起身掸衣袍。他此时颇为慈眉善目地看向底下偷懒的沈齐，笑眯眯的，“沈齐——小四也到了游学的年纪了。”
闻言，他那三位师兄师姐齐刷刷看向他，眼里尽是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
同门情谊淡薄，这可不怪沈齐。他入门时候太小，总是融入不了师兄师姐之列，巫秋伯性格强悍，不待见小孩，沈齐不敢闹她、常煜性情温和宽厚，倒是能包容他，可惜两人总有隔阂，于是也不常在一起；唯剩下桑仁只比他大一岁，按理说两人该是最亲近的，只是桑仁恶劣的很，总来捉弄沈齐，沈齐便也不爱和他一起。
因着这么点原因，庭山亲传弟子之间没什么“兄友弟恭”“有福同享”的觉悟，该嘲笑时并不收敛。
沈齐微微直起身子，回他师父：“游学？……今年的游学？”
“今年游学比往年还要不同，”奉资建咳了下清嗓子，“不用受累听那些老顽固们讲经，凡是过了经文考学，不去都不打紧。”
桑仁闻言轻轻“啧”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毕竟他们当年都被那些老先生们讲的耳朵疼，算是一大酷刑。
“……不过嘛，凡事有好总有坏，”师父慢悠悠的继续开口，“游学还是要两年，这倒没变。不听经，就要多出去历练。”
沈齐刚亮起来的眼睛又灭了下去。他的师兄师姐们恰恰相反，重新挂上幸灾乐祸的模样。
上清台游学是传统了，各世家门派凡十四至十六岁子弟都要参加，共计两年，有学经、历练，学经不容易，历练更是磨难：一群本事不大的小弟子们不许抱团，各凭本事去斩除邪祟，往后许多年，在这些弟子尚无建树时，游学铲除的邪祟就是他们的谈资。次次都有不慎死了的小弟子，没死的也要受好一番折磨。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历练完的弟子们大多都能得长辈赐剑。拥有自己的佩剑，这是多么威风的事情。
这些都是沈齐早知道的，倘如他提前过了考，自然历练时间就能更长，与之相对最后的结果也不会太差。他背书有天赋，于练剑一途算是四肢不调，没什么出彩，与别的世家子弟比，必然是低一层的。
更何况这次游学紧接着就是论道会，上头无聊的掌门们厌倦了一遍一遍说之前游学成果，必定会把矛头指向此届游学，想也知道，若是师父因为他丢了脸，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乖乖顺着奉资建的话问了几个没用问题，接过师父给他的游学名录，最后恭恭敬敬行礼，顺利结束一天的早课。
才出讲经坛的门，他就直奔角落里等他的梅浔而去——梅浔是他为数不多的同门好友，长相有种雌雄莫辨的精致与美，只是人木讷呆滞，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像个摇一摇才出响的拨浪鼓。
沈齐冲过去，揽住梅浔的肩膀，大声说：“梅浔！浔哥！没几天我就要去上清台了，去游学！”说完后往旁边微微打了个喷嚏，又说：“到时候是许我们带几个伴读书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梅浔把这段话记下来，反应了一会，仔细想了想，说到：“游学——上清台游学，是好事，能去的话，我乐意的，我陪着你。”
沈齐于是笑了，拿手拍他的肩膀：“对嘛，多好。我看过讲经往年的卷，有些把握，估计不在那里学太久。你就不要陪我历练了，苦累的，你只管陪我去玩就是。”
梅浔答应下了。他一向不会反驳沈齐说的话的。
今日是三月初二，离游学不过三日光阴。沈齐急着回去收拾行头，跟他师父讨要些好东西，没和梅浔多说，便回了自个儿的“雅居”。
他本身并不是个“雅人”，配上“雅居”这个名字就分外不合，屡次想要换个居所，都被奉资建骂了回去，久而久之只好勉强住着。
二师兄常煜遣了小童送来玉简，记着些历代游学里头最容易行差步错的地方，好提前叫沈齐知道。
沈齐一边看一边四处寻摸自己扔到各处的东西，几本没看完的经文、木剑、师父早些时候随手塞给他的剑、几张纸币、六串大钱、秋冬各两件衣裳，再没别的可拿的。
他坐在榻边，似乎感觉自己可拿的东西太少了，于是把剑抽出鞘，拿出片绢布手巾，从剑柄抹到剑尖。这柄剑是沈齐入门满一年奉资建给的，名叫“晨星”，通体雪白，剑柄有浮雕，刻太阴幽荧，入目好看的很，只可惜钝了些，切菜还能勉强，杀鸡都嫌不顺手。
奉资建对此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之意，觉得他暴殄天物。
沈齐从头擦到尾，又从尾擦到头，来回了好几遍，把剑擦得光可照人，顺手又擦了剑鞘，还是想不出要再拿些什么，便收剑回鞘，熨帖放好，又抓了两串大钱，收拾进去了。
奉资建仁慈地给他了这半天空闲，可他又没事可做，唯剩躺下睡大觉。
睡不着，心里有事，少年人都是这样的。这件事并不是多大的、多么了不得的事，至少比起他往后要经历的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可对他来言，这是正式踏入仙门、求仙问道的一步。他的如今狭窄的眼界不足以支撑他想像他的师父、他的诸位长辈们所思所为，他只是想“出人头地”，或者说给自己身上镀个金，有层名头。
他翻来覆去，又是期待又是恐慌，像条被炙烤的鱼。
半夜惊醒一次，没有月亮，天阴，像是要下雨了。他披上衣服往山下走，去找梅浔。梅浔觉浅，沈齐才推开窗他就醒了，问了一声，知道是沈齐在叫他，晃悠悠地开始穿衣服。
沈齐眼神不好使，晚上暗处看不见东西，可是耳朵灵，听见屋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止了，便拉开门，正好对上梅浔。他一把拉着梅浔的手，说：“走，下山去看看。”
庭山倒是有宵禁，只是没人把这当回事。师父不管弟子不从，宵禁就成了吓唬新弟子的摆设。
沈齐在这方面无师自通，胆子大的要命，刚上山时就偷溜出去。没人管，于是肆无忌惮了。本来该是师兄们告诉他的这些心照不宣的“规矩”叫他自己先摸索了个遍——这大概也是他和他的师兄不亲的原因之一。没有了这样共享秘密说悄悄话，哪有什么亲近的好办法呢？
山下头更天大多打烊，沈齐下去若是晚了，没得玩，便去福记点心铺子去拿点心。他爱吃酥胡桃和软香糕，梅浔钟爱酥酪和奶白枣宝，他们和掌柜熟识，一般每晚都会多留些这几样，倘若他们去吃了，便自个儿记下帐，留待月底结清；没去也没关系，店家带回去给自己小女儿吃，留着甜嘴。
沈齐从柜台下摸出账本给自己记上，又去寻摸了壶热水沏两碗茶，就着慢慢吃，有滋味。
今日显然时气不佳，沈齐才坐稳了屁股，拆开油纸，还没等闻着味儿呢，就被人把点心劈手夺了过去。是晚间出来寻食的奉资建，正撞上也出来寻食的两个小弟子呢。
梅浔从凳子上站起来行礼，奉资建摆摆手示意，揪住沈齐的耳朵，恶狠狠地说：“怎么着，如今庭山门规牵制不住你了？忘了还有宵禁这一条？”
夜壮怂人胆，他们来时没点灯，此时黑漆漆一片，沈齐胆子大了数倍，反唇相讥：“您也知道还有宵禁这一条呢！”
他听见师父冷笑一声，手下越来越用力，直像要把他耳朵拧下来，他忙使了个点火照明的小法术，火光一亮，耳朵上手的力气立马消减了，甚至渐趋于无。
他低头一看，悚然一惊。哪里来的师父，倒在地上的分明是个白脸红嘴的纸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清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