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调》慢小姐

2、定居济南

　　我想，这济南府一定不喜欢我，要不，它干嘛老摆着一张肃杀的脸呢？
　　甫一下马车，便指使那北风迷了我的眼，我唯一巴巴地盼着的白雪，却一直都不肯下，真真是小气的城。
　　娘亲带我来到一处虽然不大，却清幽的小院子，门上的红漆都像老树皮似的卷着，铜门环磨得铮亮。娘亲命巧哥儿和马车等在巷口，拉着我上前叩了叩门环。
　　很快的，门里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谁啊？”
　　娘亲身子微微一抖，颤声答道：“奶娘！”
　　娘亲的奶娘？
　　门被打开了，出来的是位苍苍老妪，满脸的褶皱，头一眼瞧见了我娘亲，一把搂进怀里去，一迭声叫着娘亲的闺名：“瑶春！我的春儿！”
　　娘亲也落了泪，伏在奶娘肩头，不说话，只是低低地哭泣。
　　不知为何，我总觉的，这个时候的娘亲，倒像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好像比我还要小，在理直气壮地哭诉着自己的委屈。
　　我站得不耐烦，想要去找巧哥儿带我四处转转，娘亲却又把我推到前面，跟很老的奶娘介绍道：“奶娘，这是鹭鸶，我的孩子。鹭鸶，快叫奶奶！”
　　“奶奶！”我可不怯生，脆生生地叫道。
　　奶娘脸上乐开了花，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她的手可真粗糙啊，扎得我脸直痒痒。
　　她不像江南的老太太那么软软地叫我“囡囡”，她叫我“小闺女儿”，声调奇特，还带着儿化音，我却莫名地喜欢。
　　奶娘的房子很小，里外里也就三间，带一个小院子，因为是冬天，院子里的树都是秃的，灰蒙蒙的。娘亲和奶娘进屋去了，我不愿意，拉了巧哥儿在院子里丢石子儿玩。
　　巧哥儿真没用，没一会儿就冷得受不了了，缩着手就要去屋里找我娘亲，还偏要编什么烂理由“去伺候茶水”。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好生没趣，忽然瞧见东北角的草毡下搭了个窝棚，几只鸡缩着脑袋。娘亲曾说过要给我扎鸡毛毽子的，却老是找不着漂亮的鸡毛，这下我可逮到机会了。
　　我拉开窝棚的矮门往里瞅，其中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红公鸡，它尾巴墨绿，油亮亮的，分外喜人。我顿时大喜过望，伸手就去拽它的尾巴。哪曾想，这公鸡却不好惹，颈羽全炸了起来，对准我的额头就是一下子。
　　我哀嚎一声，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而那公鸡却不依不饶，追了出来。
　　娘亲闻声，慌忙跑出来，奶娘替我驱赶走了那只鸡，掰开我捂着额头的手。
　　“唉呦，这可怎么是好！都破了皮了！”奶娘看到我额头上的伤，急得什么似的，反身抽了根柴棍就去打那鸡。
　　娘亲忙拦手，道：“奶娘莫急，都怨这孩子调皮，自讨苦吃罢了，不碍的不碍的。”
　　那公鸡自然免了责罚，骄傲地打了个鸣儿，又回窝了。
　　晦气，真晦气！这济南府果然不待见我，连一只鸡都要欺负我！
　　我按着额头，泪眼汪汪地跟娘亲进屋去了。
　　这屋子可真暖和！比江南湿漉漉的阴冷好太多了。
　　奶娘搂着我靠在炉子边，教我磕瓜子儿。葵花瓜子儿真香，是炒过的。怎么江南就没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净是些云片糕，米糕之类的点心，吃一口能腻死个人。
　　我磕完一颗，就把瓜子皮儿丢进炉子里，“吱儿”的一声，就没影啦！
　　娘亲和奶娘话着家常，眼见得就到了傍晚，奶娘起身去给我们做饭。
　　我刚要蹦起来跟奶娘去厨屋，自告奋勇地去帮忙烧火，便被娘亲一把拉住了。娘亲遣了巧哥儿去帮忙，又拿什么“小孩子不许玩火”来规劝我，扫兴得很。
　　烧瓜子皮的把戏玩多了也就腻了，我攒了一小把，拿炉灰一起摆闵秋宵的脸。闵秋宵大我两三岁，个子比我高，却是根瘦竹竿，脸也是瘦瘦长长的，一双钝钝的温和的眼睛，总摆着一副女孩子似的怯生生的表情。
　　他这个人，最是个软骨头，净被人取笑却不会还手，连还嘴都不会，为这事，我替他打了不知道多少回架，这家伙倒好，见我挂彩都能吓哭，就会劝我少生事。
　　按理说，我对这样的软蛋是看不上眼的。在白鹭洲，曾经有很多孩子都跟我来玩，我们在齐腰高的蒿草中捉迷藏，在浅湾中捉小鱼，玩得兴起时便跳进泥塘。只有他一个不肯，总背着手讷讷地在滩上站着，见了我们下水便要吓得脸色发白。我极不喜他文弱扭捏，可是后来，除了他，再没有人跟我玩了。他们一个一个都嗫嚅着跟我说：鹭鸶，我娘说以后不许和你玩了……其实我都晓得，他们是嫌我娘出身烟里柳巷，他们说我娘亲必是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祸得沈家迄今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孩。
　　呸！有什么呀！我还不稀的他们呢。但是我不许他们这么轻易贬低我和我娘，我娘亲曾经也是大户家的小姐，不过是家道中落罢了，后流落到秦淮一带，迫不得已才做了卖艺不卖身的歌伎，才艺双全，名噪一时。后被我经商的爹爹看中，赎了身娶回家，相夫教子，最是一位贤惠的妻。那些碎嘴婆娘粗陋鄙俗，除了拾人牙慧还会什么！
　　所以，谁乱说我就把谁打一顿，喝令他们不许再靠近白鹭洲一步。
　　最后便只剩了秋宵一个。
　　其实，处的久了便知道，他是个好心肠的人，总是捧着许多点心来找我，一边亟亟地走，一边叫我：“鹭鸶，鹭鸶，这是今年新下的栗子面做的糕点，快来尝尝！”
　　他的脸总在这样的时候乐得红扑扑的，显得特别俊俏。
　　我忽然有点想他了，还想白鹭洲，想那飞起来像是云朵一样飘逸的鹭鸶鸟。想我爹爹惨白惨白的灵堂，白绫飘着，显得格外孤单。
　　于是我慢慢把炉灰和瓜子皮都扫扫干净，伏在娘亲膝上，暗暗地，挤出了两颗眼泪。我不愿让娘亲看见我哭，我一直希望娘亲觉得我是个坚强的好孩子。
　　可是，娘亲却在这时扶起我的脸，温柔道：“来，让娘亲看看额头，还红不红了？”瞧见我的泪痕，有几分意外，笑道：“我的小祖宗，怎么了这是？平日里不是最讨厌这金豆豆的么？一只公鸡就把你斗败了？”
　　我有点忍不住，悲悲戚戚地央求娘亲：“娘亲，我不想在这儿了，咱们回家去吧。爹爹没人守孝，多孤寂呀。大夫人作威作福又怎样？娘亲，咱们不怕她，鹭鸶保护您。”
　　娘亲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像是忍受着许许多多的我不懂得的伤心，忽地，眼泪就像珠子似的往下滚，搂着我呜呜咽咽：“我的鹭鸶！鹭鸶啊！咱们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怎么会回不去呢？我们不是出游来了么？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我的娘亲，带着我逃离了沈家，因为她不敢面对在沈家作威作福的大夫人。
　　我挣扎着推开娘亲：“我不！娘亲，我不怕她什么大夫人！我就快长大了，我会替你打败那个女人的！我不逃，娘亲你也不能逃！”
　　“你这孩子，凡事总爱由着性子来，你总以为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任何的事情，可这世上，你违抗不了的东西太多了。你单知道大夫人恨你，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便可以变着法儿的张狂。可是，那是因为有你爹爹在，她再怎么恨你入骨，也不敢真的害了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爹爹去了，这沈家就全是她的，咱们娘俩，必是她最先要拔掉的一根刺。咱们在那里停不长的，不如早作打算。”
　　我不听！这样的理由不能绑住我！我转身就往院子里冲，又被娘亲拉住，我使劲拽着门框，抵死不肯松手。
　　我多么想念我的白鹭洲！可是我连告别都没有，就与它匆匆别过了。
　　我就这么望着被屋檐和院墙割出来的一小片灰扑扑的天，眼泪簌簌地落下。
　　
　　我们第二日就搬进了奶娘托人找的一栋还算不错的宅子，在我看来，连沈家的半个园子都比不上，可娘亲却很是欢欣，拉着我瞧着瞧那，说等到春天，就把前院都栽上牡丹，再栽上几棵好树，就漂亮了。我只冷着脸，不动声色。
　　奶娘却说什么也不肯搬来随我们一起住，答应常来走动，仍是一个人回那低矮的小院子去了。
　　我又病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
　　发烧，说胡话。巧哥儿说，我一直念叨着的都是“白鹭洲，白鹭洲”。
　　“你呀，八成是叫那白鹭洲的水鬼给迷了心窍了！”她把我捂进奶娘做给我的簇新簇新的花棉袄里，絮絮叨叨地埋怨着济南府的三九天能把人的耳朵都冻掉，又说这棉袄上的花式多么秀气，奶娘的手真巧。我晓得她是要逗我说话，我偏不遂她的愿，乜斜着眼看单薄的窗户纸在北风的恐吓下哆哆嗦嗦。心里念念不忘的是我的草长莺飞的江南，我的碧水如珀的白鹭洲。
　　这济南府光秃秃干巴巴的，有甚好？
　　娘亲掀帘进来，拢了拢疲惫的炉火，便坐上榻来拉我的手。我赌气将手藏在背后，扭着脸不理她。
　　娘亲又要落泪，声音颤颤的：“鹭鸶，莫要怨娘，你爹爹不在了，咱们娘俩呆在沈府从此便没了依靠。大夫人那么狠的心，保不齐以后会对咱们下毒手。鹭鸶，娘晓得你不愿离开杭州，娘又如何舍得？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命啊。”
　　我不愿听，闭上眼睛装睡觉。
　　娘亲在这些日子里总是哀叹命运无常，我不胜其烦。谁晓得命运是个什么东西，它凭什么扰了我的生活？也许它长了大夫人似的冷若冰霜的脸，可我不怕。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要回江南！
　　我像头受困的小兽一般把牙齿咬得喀喀响。
　　娘亲摇摇头，拭了拭眼泪，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