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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似是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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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所谓的缘分。我向来只觉得人生只会有巧合,缘分都是拿来自己欺骗自己的美丽愿望而已。
而眼前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瘦削的青年,逆着人潮,站在那里温和地笑着说:“鹭鸶,你看,缘分让我们又相见了呢。”
我只经历过一次背井离乡,如果要说是再度相见,那也只会是白鹭洲的故人。
而小时候在白鹭洲,我自认是一个孤单单的人,并没有真正遇上几个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只除了一个。
我的大跟班,闵秋宵。
可,眼前这个人,他真的是闵秋宵吗?
他是个瘦削的,但是英俊的青年,眼神笃定又犀利。嘴角弯的弧度恰到好处,显得格外神采熠熠,好像没有事情会难住他一样。
而我记忆里的闵秋宵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懦弱的小子,眼神永远是怯懦而呆滞的。
“你,是闵秋宵么?”我只能犹疑地发问。
“你说呢?”他居然反问我。
“闵秋宵——好像不长这个样子……你大概需要证明一下……”我居然有点紧张得胡言乱语。
他微微一笑,扬扬眉,只说了三个字:“白鹭洲。”
我展颜,居然真的是他。
那个站在白鹭洲的岸上看我踩水的小孩,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是很好看的模样,却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显得很木讷。他很少讲话,但是在我和别人打架之后就会追着我发表长篇大论,在被我暴打之后依旧不依不饶。他比我高一头,他大我四岁,可是他在我面前永远是个受气包。
他家是官宦世家,对他期望很高,总是把他关在家里温书,他常常在偷跑出来的时候还在念念有词地背诵。他常常说,这章要背诵下来,否则先生会打手板。我就会反驳他,那你就留在家里用功好了,干嘛还来白鹭洲找我?而他总是摇摇头,不说话。
我记忆里的闵秋宵是怯懦又温和的,默默无闻地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从来看不到他身上有什么会闪闪发亮的点,我叫他乌龟,叫他蜗牛,叫他毛毛虫,他从来不反驳。
而眼前这个青年,他不说话,只站在那里就晓得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人,他很有气势。
如果在街上遇见这个人,我一定多看两眼,然后就会和他擦肩而过——他变得这样好,我绝对不会认出是故人。
他变得一眼看过去就晓得很优秀。
我忽然有点雀跃,有点骄傲,也有点无措,不晓得是该拍拍他的肩,还是更哥们儿地推搡他一把。
“闵秋宵!”我只好尽量笑得灿烂些,好让他能晓得多年之后的这次遇见,我其实是多么的开心。
“不公平,我见你第一眼就晓得是你,你认出我却还花了这么大力气。”他佯装不快,微微蹩起眉毛。
“二表婶!你怎么能和这个男人打情骂俏!”
常玉气呼呼地瞪着我。
我这才记起身边还有个涂虹一。
他看起来快气得冒烟了。真是的,我好不容易遇着一个故人,他不替我高兴,反倒生气?他生什么气啊?小气吧啦的人。
这边厢,听了常玉的那句话,闵秋宵的脸色也有些僵硬:“二表婶?鹭鸶,你嫁人了?”
我顿时大惊失色:“哪有!哪有!都是常玉乱讲的!”
常玉顿时大惊失色:“二表婶!你为了这个男人就不要唐玉和二表叔了吗?你……”
这个小家伙!真真要害死人了!我求救似的看向涂虹一,巴望着他能把这个小魔头给带走。
而涂虹一始终用一张风雨欲来的愠怒的脸看着我,一个字都不说。
我只好自己奋力排除万难地跟闵秋宵解释:“这个小家伙是那个家伙的表侄儿,那个家伙是我的朋友,是我在济南最好的朋友,是我的铁哥们儿……”
在我说到那个“铁哥们儿”的时候,涂虹一的脸色又暗了一暗。
而常玉则吊在我身上,撕心裂肺地嚎叫着:“二表婶……二表婶……你不能不要唐玉啊……”
闵秋宵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和那个小家伙斗争,抱着臂,似笑非笑。
我被缠得没法子了,几乎要发飙的时候,他忽然捉住我的手腕,道:“好了,我都晓得了。你瞧你急的这个样子。”
那只手带来的温度像是灼热的烙铁,“刺啦”一声,惊得我心绪难平,可他的笑明明却那么美好。我心下疑虑,却不晓得此时出声或者让他松手是否恰当。
涂虹一突然走过来,拦在我面前,向他伸出手,道:“在下涂虹一,虽平素与沈姑娘交好,但刚才小侄童言无忌,无端没了鹭鸶姑娘家名声,也实是不该,回家定要惩处。”
这个鬼涂虹一,搞什么?难道是在跟我道歉?嘁,不可能的,要他给人道歉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不过,”果然,他话锋一转,“常言,男女授受不亲也。阁下青天白日抓着人家姑娘家的手腕,似乎也不雅吧?”
这家伙!我就晓得!平日里他跟我推推搡搡打架的时候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他想起来这老祖宗的鬼道理来?人家闵秋宵是我多年不见的故友,稍微激动一下不行哦?他管得倒宽!有时间管人家捏手腕,怎么不去管管自己那个胡言乱语的侄儿!
气得我直拿眼横他。
闵秋宵倒是神色如常,马上松开我的手腕,拘礼道:“在下见着经年未见的故友,着实过于激动了些,失礼失礼!”
我忙摆手道:“没什么的!闵秋宵,涂虹一这家伙最小心眼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哎,倒是你,怎么会到济南来?”
天知道我是多么想要岔开话题!那个常玉皱巴着一张小脸,一口一个“二表婶”,哭兮兮的样子惹得路人纷纷侧目,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揍他了呢!
闵秋宵道:“这,日头这样高了,咱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喝杯茶,我慢慢讲与你听,白鹭洲这些年也有些变化呢,你也想知道吧?”
我一听就乐了,拍手赞成:“极好极好!”
转念又想到人家闵秋宵好不容易来一趟,我总归要尽一点地主之谊的,可眼下我身上未带银钱,哪家铺子也不好进。可巧涂虹一家的一间茶楼就在前面拐角处,少东家在这儿,我们进去免费吃一杯正好。于是过去拉拢涂虹一道:“涂虹一,你家的那间罗云绕不就在前面么,莫小气,请我们喝一杯茶吧。我好久不见闵秋宵,陪他坐坐也应当嘛!”
涂虹一立刻眼里像是能喷出火来似的,盯了我半天,咬牙切齿道:“今日罗云绕歇业!”
歇业?那就去另一家醉洛好了,也是他家的茶楼,距离也不过半条街而已。
没想到我此话一出,涂虹一竟然扭头便走:“我涂家的茶楼今日全都歇业!”
“喂!涂虹一,你平素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呀!今天是怎么了!你吃火药了?”我火气也上来,一脚踹过去,却被他躲过了。
他两手拽着不断挣扎的常玉,横我两眼:“姑娘若要与故友叙旧,烦往别处,免得小店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说罢,扬长而去。
气得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冲着他的背影狠狠丢过去。没丢准,贴着他肩膀滑了过去,他的头连歪都没歪一下。
“涂虹一!这点小忙你都不帮,你算什么朋友嘛!我诅咒你回家路上踩狗屎!撞蜂窝!蛰成狗熊!”我跳着脚大叫。
闵秋宵“扑哧”笑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有点不自然地扯扯裙角:“你笑什么?”
“你还是白鹭洲那个凶悍野蛮的鹭鸶,一点都没变呢!好了,我刚才来的时候见到前面有间点心铺子,咱们去那里坐坐也不错的。”
“可,可是——”
“你忘记了,小时候去买糕点,哪次是你付钱的?我是你的跟班嘛,银钱之事自然全权代劳咯!”
望着他的笑脸,我略略出神——他真的是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嘴角一扬,就仿佛无所不能。
不过,不管他变成怎样,他都还是那个白鹭洲边的少年吧?
我赶了两步追上他:“呐,呐,那间铺子真的不错的,尤其他家的桃酥,更是一等一的棒哦,甜丝丝,搁在嘴里就化了似的……”
他脸上仍是那淡淡的笑,应和着我道:“是么?那更要去尝一尝了。”
闵秋宵说,他这次来是为济南知府刘光耀贺寿而来。
他父亲与刘大人素来交好,曾经同窗,后又同朝为官,情谊深厚。此番刘大人六十大寿,他父亲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前来祝贺,而他此次会试一举考中会元,光耀门楣,便随父一同前来。
“明年开春我便要上京考殿试了,喏,这个剥好了,给你,”他剥了一堆糖炒栗子给我,继续道:“先生讲,我若是发挥好,应该没甚大问题。”
“那是!我就晓得,你呀,从小头脑就好。以前咱们比诵读,每次我都败给你。”我一边埋头苦吃,一边还不忘竖大拇指称赞他,“依我看,你此次上京,左右出不了三甲!”
“我哪里能那么优秀!”
“你就是优秀嘛!居然自己对自己还没信心!那,不然咱们打赌好了,我赌你铁定进三甲!”
“那我赌什么?总不能赌自己名落孙山吧?”
“嗯?也对哦!那——”我想了半天,“那你就赌你得第四名好了!如果你得了第三名探花,那我就把我家所有的红绸子拿出来给你铺官道;如果你得了榜眼,我就在你的大马前面帮你开道放炮,如果你得了头名状元……那……那我就为君命是从好了!”
“可是,鹭鸶,这赌约我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左右好像我都不吃亏?”他笑道。
“你管呢!反正呀,我就是笃定你是三甲了!”我把一颗栗子丢进嘴里,“你看,我为了赌你进三甲都下血本了,你为了我这三等奖励可也要好好努力呀!”
他略微想了一想,忽然道:“鹭鸶,你这承诺可是当真的?”
我一口应下:“那是当然!”
“好。”他嘴边又绽出一抹淡淡笑意来,“为了你这奖励,我也一定会努力的。”
我们又叙叙叨了半天,夜幕垂临时,才依依不舍地分别了。他后天便要随父亲回杭州去,明日是寿宴,他更不能出来找我,于是此次相遇既是离别,两人匆匆别过。
我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生出几分伤感来。不过得了他一个再相见的承诺,想想是应该雀跃的。
这世上别离时时有,那么相见也自然时时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