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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炭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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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快!”“营前集合!”“营前集合!”
驻扎在长安城外的护卫军军营里,脚踏声、兵器装甲的撞击声、号角声在将领的叫吼声中不断响起。
整座营地火光大盛,跳跃的火光舔舐着每一位将士的侧脸,阴暗交际之间,他们魁梧刚硬的线条变得更加分明,果决肃杀之意凌空而上。
夜间行军前的整装已在军令到达之前开始准备,训练有素的战士集合在营前,只等着将声号令下达,接着前往城内完成此次任务。
作为长安外围的第一层防护墙,护卫军的职责是护卫长安城外的安全问题。
若按职位来说,此次协助查案已是偏离他们的职责范围,但毕竟当今天子为大,天子既然想让你入城那便只能听从皇命入城。
“今日是咋了?怎要进城?”站在末尾的士兵目视前方,定在将领身上的目光晃了晃后,他偷偷问道。
前方的将领在侧耳沟通,俨然不会注意到队伍的后排,被问话的人压低声音回道:“估计是太学那事搞得。”
“骗谁呢?那蛊毒不是解了吗?听说是徐家从外面请到的江湖疾医一张方子治好的。再说今晚进城,明明是南军的事,咱们北军凑什么热闹啊?”
大宥长安城分内城、外城,内城均由掌管南军的卫尉所统领,而长安城外分布五营,共称北军,最终由执金吾统领,各属于不同阵营的南军和北军,分别瞧不上对方,南军嫌弃北军军痞子味重,北军嫌弃南军条条框框迂腐酸臭,自从南北两军制度实行开始,他们各自对于自身职责范围那是相当敏感,从宋太尉手下出来的北军就连日常巡逻都会距离护城河一丈以外。
而对于新帝发话强迫让北军做这越职的事,北军的士兵虽然表面嫌弃,但其实心里高兴的恨不得沿护城河跑上三圈。
所以在老兵准备开口时,周围的士兵全竖起了耳朵。
“前几日你哥哥我告假回家,听我家娘们跟我念叨了几句,”似是想到了什么,老兵放轻声音骂道:“南军那些畜生把一个太学生当街活活打死了!”
周围一阵抽气声,接着便不时传出几声不入耳的咒骂。
“听说那儒生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溅得到处都是,宵禁刑法滥用,一不小心给人打死了,南军那阮大人乌纱帽第二天就掉了。”
周遭老兵居多,听了之后便收了心,新兵哪见过这阵仗,立马一传十,十传百,关于南军卫尉被撤职之事立马闹闹哄哄传开了。
“张嘴放屁呢?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这一骂,营前的兵全闭紧了嘴巴。骂声来源于军营帐前,接着从营帐里走出了一名身高八尺有余的青年,看起来十分年轻,只是出帐的方式有些浑不羁,一边走,还一边当着众人的面整理腰带。
营前嗡嗡作响的话语声是止住了,但青年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一脸“老子他娘的要开骂了”的表情,不巧的是,夜间湿冷的环境让他在说话前打了个喷嚏。
有些兵没忍住,笑了,哪知青年抖了抖头,偏阴戾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直发麻。
“怎么,老子的话不乐意听?”
别说兵了,就连站在一边候着的秦司马也噤了声。
南军处于长安城内,因为与平常百姓和官臣之家打交道的多,所以嘴皮子比较厉害,而北军与其属于天壤之别,作为城外第一道防线,北军营中没有一个兵不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又因着宋太尉多年前在此立下的规矩,五营之首的北军将领是三年一轮选,说通俗些北军的中尉就是在人窝子里一拳一脚打出来的。
那谋略和武力可以说是一等一的高。
而柏萧骅二十岁来北军军营,如今已是第十个年头,同样,今年也是他掌管北军的第十年。
这一刻,众人才意识到他们头儿今晚心情不太好,军营里的所有人动作一致地缩了缩脑袋,生怕下一秒自己变成杀鸡儆猴的那只头鸡。
反观柏萧骅,他在军前来回走了两步,满脸的郁气才散了些,他想起营帐中刚收到的那封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晚是生是死,就看狗日的老天爷帮不帮他了……
他忿忿地低骂了一声,接着抬起头,凛冽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傲气和豪迈,大声下达命令:“众将士听令!”
“在!”
因着他这句话而迎声回应的士兵已然满目誓死追随,柏萧骅深吸了口气,嘶哑的声音里再没了犹豫和迟疑。
“出发!”
天子下达不符合下属管辖范围内的任务时,接到命令的下属说不慌是假的,尤其是在太学生惨死后接过南军职务就更不必说了。
作为宋太尉本营垒的北军已然没有逃过被扯进这场蛊毒案的命运,柏萧骅带领着众人疾行至长安城城门处时,他单膝跪地低声向来人问候:“阮相,臣柏萧骅领旨前来协助此案搜查。”
阮邢点了点头,他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虚抬手后不见外地安抚人:“柏中尉倒是来得有些慢,你我虽只在宴席中见过几面,但老夫很是欣赏你的为人做派,今晚就有劳北军的诸位了。”
说至此处,阮邢竟不顾身份向着柏萧骅及北军作了揖。
北军哪见过这阵仗,一时全愣在原地不敢吱声,柏萧骅看了一眼阮相身后的城门校尉,矮身回话时完全没有营前流氓的形象:“阮相真是折煞我等,北军今晚定当全力以赴,协助阮相。”
“如此甚好。”
这一次搜查中除了阮相,其余的人全是北军的人,周围围了一群壮汉,阮邢看起来倒像是没什么不适应,甚至在去往李家的路上还与柏萧骅聊了几句。
因圣旨来得急,夜色下紧闭的李家宅门幽幽发黑,白色的封条紧紧黏在上面,像只融进黑夜中的沉默野兽。
“开封条。”
在柏萧骅的一声令下,紧闭的大门在夜色中发出了一声略显厚重的吱呀声,一股说不上来的霉腐味在空气中汩汩流动。
柏萧骅微微愣神,他下意识提步迈进宅内,抬眼看向宅内的一处。
“柏中尉在看何物?”阮邢自是看出他的异样,靠近后缓声问道。
“没什么,”柏萧骅侧身回道,而他处于月色之下那张清俊的脸却隐隐浮起一层可以称之为“不忍”的表情,但只一瞬,他便沉声与他人吩咐道:“宅内封条一一撕下,先搜主宅和侧室,前后院的廊亭暂且不顾。”
阮邢听他吩咐完才步至廊亭下左右看了看,过了许久才转身望向柏萧骅温和地提出了意见。
“柏中尉,老夫有些不解,你可否为老夫解答一二?”
他作为此次监察和主使人,本不必如此和颜悦色,甚至可以叫停,重新布置搜查,但阮邢偏偏什么也不做,只站在那廊亭下问了这么一句。
柏萧骅停下前迈的脚,俯身应话:“在下不才,定知无不言。”
“李默这府宅是祖上留下来的,近几年更是里外修缮了一遍,只不过老夫听说这从前院蜿蜒曲折至后院的廊亭却一点未动,那时有人说道,老夫听了一耳便忘了,如今看,李宅这廊亭占的空间倒是不小。”
阮邢面目并无异色,也不似责备晚辈的意思,他抬手探向廊亭内的一处,把沾满灰尘的纸条递于柏萧骅柏眼前,似是提醒:“中尉这是何意?”
在蛊毒案中,李默作为嫌疑人已全家入狱,更是在京兆尹的带领下搜查了李宅,封条大都从主宅和侧室被撕下,足以可见李家里外都已被翻了一遍。
但唯独这前院通至后院的廊亭丝毫没有任何被翻过的痕迹。
“阮相多虑了。”柏萧骅眼底滑过狠厉之色,他转身向着阮邢的方向走了几步,在抬手撕下亭柱上的白色封条时,他一字一句道,“柏某不是包庇宵小之人。”
眼见着晚辈被刺激毛了,阮宰相倒也没生气,他似是觉得有意思,当下便笑了两声,只是回荡在廊亭里后,倒显得有些讽刺嘲弄的意味。
“如此甚好。”
这种嘲弄和讽刺对于阮邢这种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的性子的人简直太容易,他看着攥紧封条走远了的柏萧骅摇着头笑了笑。
柏萧骅似有所感,他挺直脊背,站在院中压着怒意吩咐:“谁他娘的敢拖沓懈怠,本中尉军令处置!”
北军行事风格狠厉快速,片刻后,李家府宅的所有白色封条被一一撕下,内宅主宅的房门大敞开,夜风穿堂而过,紧跟着撞击声在夜色之下前后叫嚣着,此起彼伏。
至此,本空无一人的李宅再次被掀开,也意味着朝中势力的争夺再一次拉开了序幕。
南军被打压,卫尉被撤职,中间的利益关系又要再次翻盘,人员安排也要重新谋划,所以今晚对于朝中浮出水面对立的两派都至关重要。
而阮邢领命做了搜查主使,他做了这序幕中的出头鸟,依他的性子便不会给别人留好果子吃。
这一晚,宫里闹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这李宅也必不得安宁。
见着李宅所有封条全部被撕下,一直默不作声的阮邢终于开口了,他并没有什么统领压制这群北军的意思,只是站在庭院中,俯身作揖,毕恭毕敬地请求。
“老夫从来不是空口说白话之人,望各位今晚掘地三尺!”
掘地三尺……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他这句话打了个寒颤,近乎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直直望着那似是带笑的当朝宰相。
柏萧骅心下已是凉透,他闭上眼吼道:“愣着做什么?听不懂主使大人的话!”
风声撞击府宅前后的门框,曲折的廊亭中是直灌而入的冷风,而那风中裹夹着愈渐浓腥的腐臭味。
廊亭每一处都被翻找干净,柏萧骅的手从轻颤到握不住拳头也只一炷香的时间。
在此期间,李宅的前后院不仅堆满了潮湿的泥土,甚至翻找出了不知名的腐烂骨头,糜腥味和腐湿的泥土越堆越高,而泥堆上方堆积的土色渐渐变了颜色。
淤臭的黑泥渐渐盖住黄色的土砾,一旁的士兵手中渐渐响起了碎裂声,而那碎裂之物上总带着黑魆魆的尸斑。
挖得越深,从地底散发的湿气便使得周遭的空气愈渐粘稠,而所有人还在……继续。
柏萧骅站在廊亭下,他看着矮了他不知多少的士兵,看着在他眼皮下攒动的头颅,他们一个个都带着北军标志的头盔。
头盔上的标志让柏萧骅再次想起了李默。北军改军营标志时是请的李默改的,他来北军军营时,北军的士兵常常跑他跟前给新营标出主意,主意有趣是有趣就是多半上不得台面,自那以后李默便常戏称他们这群人是长安的野蛮流氓,欠教育。
也因着这个缘由,北军和李默一家熟悉了起来,每逢初五、十五,李默便会带着妻子来慰问他们这群被限制在长安城外的士兵。
野蛮流氓随口叫着打趣,可也把北军军营所需要改善的地方一次次上报给朝廷。
而如今,李默口中欠教育的这群野蛮流氓彻夜把李家祖宅……掘地三尺,竟是连一片干净的土地也没留下。
“中尉。”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柏萧骅收回思绪,侧转身看向身后来报的士兵。
“何事?”
那士兵一直低着头,只是全身轻颤,而他沾满泥土的手已抖成了筛子。
柏萧骅眼底的不耐烦被一点点取代,随之是震惊和愤怒,他上前猛拽着士兵的衣领,暴怒下的他简直像一只扭曲的厉鬼。
“抖什么抖,说!”
被抓着衣领的士兵仰着头,面目发红,只是那双眼睛里满是痛苦之色,他攥着衣领,企图能呼吸上一口气。
柏萧骅把人向前一推,盔甲撞击在地发出声响,接着那士兵头顶的头盔也脱落了下来,露出了被汗水濡湿的黑色散乱的头发。
“说!发生了什么?”
那头盔在廊亭下歪曲的翻滚,而那士兵呼吸一口空气之后立马翻身跪下,抖着声说道:“找、找到了。”
头盔滚至柏萧骅的脚边停下,红色的北军标志映在他眼底,一动不动。
“什么找到了?”
没等小兵回话,廊亭外区别于所有红色盔甲的黑色锦袍踩着月色徐徐而来。
“巫蛊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