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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四时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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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帝国永盛二十五年,六月末,盛夏。
地处横岭以南的云州雨季将尽,除却阴雨天气候凉爽似春,偶尔的多云天气倒给了居民们一个出游的好契机。
城南的千荷湖便是众人偏爱的游玩景点之一,阳光四散,映照得满湖荷叶愈发碧绿、荷花更加耀眼。剩下无荷的水面,波光粼粼,更是让观看者“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而我的义父何鹏程便是在此地“包”了一个场子——在湖东部的一艘画舫上,为我摆宴、请客、混脸熟。当然了,这是我自己通俗的理解。
此前他已经在家给我举行了入门礼,我拜他为父;冠礼更为隆重且须邀请贵宾,短时无法准备周全,便一再拖到今天这个吉日。
因城南接近郊区何家宗庙,又毗邻千荷湖,义父便决定下午先前往宗庙行加冠之礼,傍晚陪贵宾行至千荷湖游赏,入夜则在事先租好的画舫开宴。
邀请的宾客众多,而为我加冠的这位贵宾则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之一,赵一苇。这个赵一苇早年在京是一名内阁大学士,告老还乡后开始办书院,还兼在何家教年幼的何丰识字读书明大义。
何家已经三世一脉单传,在云州也没什么亲近的亲戚,要说最常往来的贵人,那便是赵一苇没错了。当初何丰爷爷与赵一苇一同读书一同参加科举,情谊深厚,虽何丰爷爷名落孙山然后便回乡创业,赵一苇进士及第后在京当值,但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何丰的爷爷一直是赵一苇的知己。后来何丰爷爷因病去世,赵一苇也到了乞骸骨的年纪,这便回到家乡,发展家乡教育事业的同时帮忙照拂着何家。
此前何鹏程告诉我,如今我已经不是小孩或者少年了,赵一苇也年事已高,没那么多精力跑到我们家来给我上课,所以我直接去他的云山书院就好。我这个普通现代人有啥能耐直接应付那些经典书籍?所以这两天我别的事不干,专缠着郑维教我识一些古体字,而平时我跟他讲话又不怎么注重用文言词汇修饰,直让他觉得我是个捡了何鹏程夫妇便宜的下里巴人。
好吧,嫌弃归嫌弃,郑维倒也没说完全懒得理我。
因为何鹏程专门找的先生算的吉时在申时,所以今天中午我好好地睡了个很长的午觉,舒舒服服地坐上马车上路。不知道是最近真的休息好了还是舟涯给我长期调养精神的中药药效凸现了,今天午睡起床后我一直以来的偏头疼好了,没了头部的阵痛,感觉自己的脑细胞都轻松一大截。在马车上,为了感谢连日来郑维给我讲的这府中城中的许多事,我把盘子里的坚果、水果分了不少给他吃。
一旁的义母看了,欣慰又略带感怀地说:“真好,我又想起了从前,郑维这孩子跟大丰也是像你们这样关系好。”
“义母说的是,您别看平时郑维容易跟我贫嘴,其实他帮了我很多,我失去记忆后很多东西尚且不了解,比方说这次加冠的各项事宜,多亏郑维每天都告诉我很多事情。”我嘻嘻笑道,“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感受到郑维的脚在桌布下重重地踢了我小腿一下。
……嗐。
申时一刻,阳光正好。
加冠礼开始,义父何鹏程主持,先生赵一苇作为师长和来宾为我加冠。
一加缁布冠,表示我有参政资格了。我虔诚低头,表现出仪式感与责任感,感受帽子戴到我束好发的脑袋上。
不知为何,这个场景太过于熟悉,以至于……
忽然,一段记忆浮现在我脑海。
所处是一座宫殿内,我被引导进入殿前特设的帷帐里,按照礼仪的规定更换衣冠服饰。
出得帷帐,我手持玉圭,在礼官的引导下行礼,并用特设的酒杯饮酒。四周人数众多,在场各人皆是冠冕堂皇。
一位老者为我戴上了缁布冠。
我前方站立的那个人身穿龙服,戴着有珠帘的冕,持拐杖的手有些发颤,透过珠帘隐约可看出他满脸病态,显然是在病情稍微恢复的情况下主持这场冠礼。
哦,我想起,我唤他作“父皇”。
这时,第二顶帽子被戴到我头上,拉回了我的思绪。
二加皮弁,这是军帽,代表此后我便可以服兵役,保家卫国,镇守疆土。
这样想着,又有一些不连续的记忆闪进我的脑海。
有腊月寒冬,梅花初开之时,我参与一群孩童争夺一枝掉在雪地里的红梅。我们朝那个抢到红梅的孩子奔跑着,突然我脚底一滑,摔在雪地里。正要哭,一双手将我扶起,一个年龄比我稍大的少年温柔地看着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别抢他们的了,我抱你,你挑一枝你喜欢的摘下来。”于是,比我一个头的少年抱起穿着厚重棉衣的我,陪我在皑皑白雪中的红梅苑里漫步。得到梅花后我拿在手中把玩,那少年又说:“你现在太弱了,要和我一起练武吗?以后,我们一起为了这江山社稷并肩战斗可好。”
有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时,年纪尚小的我与那少年共学断魂掌,我们出手有力,扰乱了柳絮飘飞的方向。他站在我身侧,看不见全貌,只能瞥见他刀刻般的侧脸带着少年人没有的刚毅。
有夏日炎炎,阳光毒晒之下,我与那少年俱是汗流浃背地拿着弓箭练习射击。汗水甚至要流过眉毛淌进双眼,我们不敢动,使出全部膂力,只盼一击即中。最后他十环,我八环。我记得清楚,阳光下他勾起一边嘴角朝我笑,帅气得刺眼。
有“霜叶红于二月花”之时,我们纵马扬鞭在山林中秋猎。我朝一只毛皮金黄的狐狸对准弓箭,谁料,最后是两支箭一起射中。抬眼,又是那少年。不,他已比先前记忆中的他要更成熟,必须称为青年了。浓眉紧拧,目光灼灼,脸庞英俊的同时又带着一丝阴鸷。他也抬眼,看到了我。只听他说:“为什么我们这么容易遇到同时竞争同一样东西这种事呢?”
哦,我想起,我少年时私底下叫他“宥哥”,但忘了从何时起,我只是唤他作“皇兄”。
从记忆中溯回,有一滴泪滑过我的脸。
三加素冠,又一顶帽子戴到我头上,这是通行的礼帽,表示我可以参加祭祀大典。
因为某种莫名的情愫一直充斥我脑海,再没能有新的记忆浮现。
我心里则多了一个念念不忘的名字,萧宥,萧夷州。
礼成,义父在事先设好的酒宴上招待感谢赵一苇及几个助手。再然后,我入内拜见义母何李氏。
礼成,赵一苇为我取字。何鹏程事先已与他商量过,这下便很快为我取好了字,曰“清明”。
我这才想起,我原先叫萧澄,和魂穿来的我之前是一个名字,我原先也是加了冠取了字的,我叫——萧靖邦!我是太子!以上这些我都想起来了。
我意识到,一旦稍微拥有点新的记忆这东西,哪怕我确实是魂穿者,我也不再是魂穿前的我。现在我已经不习惯用“原主”和“我”来区分自己和萧靖邦,我好像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承载着两个人的记忆,分担着两个人各自有过的情感。